48长明 灯长明,魂归处。

客院正房内。

肖嬷嬷躬身, 小心翼翼地将拜贴送上去。

长公主接了拜贴在手也没打开,只道了句:“哦?那鲁夫人送了拜贴,说明日要来?”

“是, ”肖嬷嬷道, “鲁夫人说,明日法会, 正好与夫人论经。”

长公主冷哼一声:“她能与本宫论什么经?瞧她一个侍郎府,都管得妻不成妻、妾不成妾的。”

她目光在拜贴上徘徊,过了会掀开, 果见上面用小楷说了明日特地来拜的意思。

长公主一笑:“原是要来相看。”

她支着下颚, 过了会道:“叫二郎过来。”

肖嬷嬷忙道:“是。”

接了消息出去,不一会儿,二郎君随在她身后过来,进门槛时,已换了一身衣服。

长公主随手就将拜贴扔给他:“二郎, 你瞧瞧,鲁夫人提出, 要与姜娘子相看。”

她掀起眼皮, 目光落在自己这最得意的儿郎身上:“你怎么看?”

楚昭接了拜贴,亦不打开,只拈了在手,一副懒散模样:“母亲想如何便如何。”

长公主翻了个大白眼儿。

“我要听你的想法。”

楚昭便当真打开拜贴, 目光在帖上的字晃过,说了句:“笔力不足, 气若游丝,字差了些。”

长公主要被她这儿郎气死了。

不过须臾间她就控制住了脾气,自座位上站起, 桃色缂金丝长裙在地上蹁跹,她走到旁边几案上,自旁边抽出一支香点上,插入香炉。

对着那袅袅升起的线香,她道了句:“不可。”

“你父亲掌十万北梁铁骑,若我国公府再与户部有姻亲关系,那圣人这位置…”她悠悠叹气,“怕是坐不安稳了。”

楚昭面色凉淡,只道了句:“母亲多虑。”

长公主却难得面露一丝怅然。

她少女时,只知爱恨情浓,认为天下无事不可为,后来方知,这世上最难测是人心。

天家无亲情。

那位置一坐上去,便是称孤道寡。

她看一眼自己这儿郎,待见他神色无可无不可,便知,他并不赞同自己。

也是。

这般儿郎,正是盛世华年,哪里懂得这权势底下的薄凉。

她挥挥手:“罢了,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嬷嬷,去叫姜大娘子来。”

……

这时间,被长公主惦记的姜瑶正听了红玉的话,起身。

虽说她唯物主义世界观被摧毁得只剩下个壳子,对那净空方丈也有十足的尊敬,可要她一下子转变观念来,去毕恭毕敬、虔虔诚诚地点一盏灯上香——

却也一时办不到。

但入乡随俗,她总是会的。

姜瑶整整被睡乱的裙衫,又照照镜子。

待镜子里照出个囫囵的美人儿来,她便满意地出门去。

窗外金乌西坠,一缕斜阳映在那高塔之上,姜瑶在长廊站了会,才去右边厢房,将那睡得发沉的小阿芝叫起来,而后又牵着她,往左边去——

她左边房间,便是长公主住的正房。

正房外,银翘和申嬷嬷正守着,一见她来,便福了福身,问了声好。

到了佛寺,好像她们也变得软和起来,银翘还特特去给她开了门,弯腰道:“娘子来得正好,夫人正找您呢。”

姜瑶惊讶。

长公主不是恨不得将她发配边疆,找她作甚?

面上却未露,只笑盈盈地跨过门槛去,还未见上首位那穿了桃色金丝底裙、雍容华贵的长公主,便见到暗色天光里,杵在菱花窗棱旁的楚昭。

短短时间里,楚昭竟又换了一身白袍。

只这白袍已非白日那看着素净实则贵重的流光锦,而是极简单的白刍麻。

连发上的玉冠也换成了白丝缎。

丝缎垂下来,连着那长发如瀑般垂落,光背影看去,便有种清减的欲仙之感。

姜瑶叹一声美人,收回视线,对着上首行了个礼:“夫人。”

“二郎君。”

她问了声好。

上首位长公主自她进来,便观察于她。

但见小娘子规行矩步,礼仪齐全,福身时肩背平直,裙裾不摇不晃,又瞧她那细薄伶仃的肩颈,到那发髻上边金背梳,最后到那如花娇艳的脸庞。

年少慕艾,是常事。

但引得对方亲自求娶,却非常事。

长公主语声发沉:“姜娘子,好本事。”

姜瑶自然听出她语中不悦,却不知自己近来又哪儿招惹对方了,长公主却不再看她,只将目光落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二儿子,道了句:“二郎,将名册给姜娘子。”

名册?

什么名册?

姜瑶就见楚昭应了句“是”,而后转身,规规矩矩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她。

两人对了一眼,姜瑶便将名册接过去。

册子递到手里,还留有对方的余温。

姜瑶掀开名册。

里面写着各家姓名:

【李临,礼部员外郎第二子,生性勤勉,性敦良温厚,不好二色,自小便苦读诗书…家中还有一长兄,三妹…】

下一页还是:【梁昇,忠勇伯府庶二子次子,性笃实,苦练功夫,已与祖父分府令过,家中……】

一页页翻过去。

姜瑶心中已有些了然。

“姜娘子,这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事先还让二郎调查过,俱是身家简单、家风清正之辈,儿郎也算得努力上进,性格敦厚。”

“你且挑一挑,明日法会上,一齐相看了。”

姜瑶:……

果然是相亲。

不得不承认,对她一介寄住国公府的孤女,长公主这一番绸缪,已算得苦心孤诣了。

若非有大乱,她怕是也愿意。

有北梁公府照料,选的又是低门,只不强求爱,以她性子和身份,必定能过得很好。

可惜,她得待在国公府,以便在大乱来时,跟着长公主一块出逃。

姜瑶打定主意,明日必是要将这相亲搅黄了,面上却还是盈盈一笑,说了句:“多谢夫人。”

甫一抬眸,却对上楚昭的眼睛。

那眼如墨玉幽邃,不等她明白他眸中含义,楚昭已转过身去,对着长公主拱手:“母亲,无事我便出去了。”

“去吧。”

长公主挥挥手。

楚昭躬了躬身退下,经过她时,姜瑶就听“嗤”的一声,很轻的一声,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见楚昭已经过她,白楮纱摆轻轻飘落。

她便又低了头。

长公主看着这一幕,心一跳,旋即又似漫不经心道:“不过,若你觉得这等低门不满意,倒也可考虑考虑鲁侍郎府。”

鲁侍郎?

鲁莲家?

若姜瑶没记错的话…

鲁侍郎,户部侍郎,掌一国之钱粮,民生赋税,兵粮调拨,全在他手。

若非如此,鲁莲又哪来的富贵滔天,帮助王清玄摆平那许多事。

姜瑶心中清楚,便她被认作国公府义女,也攀不上这样的婚事。

更何况……

掌兵的要是和掌粮的搅在一起…

姜瑶心中一凛,忙伏身跪了,坚决道:“夫人明鉴,阿瑶不愿嫁。”

“哦?”长公主稀奇,原以为她这简单脑瓜听到此提议,必定要高兴得跳起来了,却听到她不愿嫁。

长公主不由好奇地问:“为何?是门第低了,还是鲁郎君不够俊?”

姜瑶:……

她苦了脸,直起身,道:“高门大户,非姜瑶所想。”

她认真道:“再者,鲁家儿郎辱我,可见其禀赋不好,府中教养亦差,我姜瑶不愿嫁入这样的人家。”

长公主眸色不由柔和了些。

她轻叹一口气:“你脑子近来倒是清楚。”

“罢了,起来吧,小姑娘家家的,何必总跪。”

连着语声,也柔了下来:“你不必担忧,有我国公府在,必不能叫鲁家小儿郎欺辱了你。”

之后,便叫了斋饭。

大慈恩寺的斋饭,是全长安都出了名的,为着这斋饭,平日甚至有勋贵特地过来上一炷香。

姜瑶吃得一本满足。

男客的斋饭,是摆在庭院中的。

头顶葡萄藤,旁边廊轩,穿着灰衣的知客僧端了托盘,陆陆续续进来,不一会儿便摆了一大桌。

春五月,天已热。

这时节就算摆在外,菜一时也不会凉。

二郎君、三郎君、小四郎君在庭院里,吃着斋饭,喝着清风楼梨花酿,出乎姜瑶预料的是,大郎君上值一天,竟也来了。

行色匆匆,进里屋敬长公主一杯茶,而后,便换了便衣,去外间庭院和兄弟们喝酒。

只这酒也未多饮,酒气醺醺然间,一群人便合到一处,敛容肃目地出了院子,往大慈恩寺的后山去。

大慈恩寺不愧为皇家寺院,委实是大,一路过去穿花拂柳,到得最后靠近山脉、占地约百亩的二层楼阁,便停了下来。

知客僧停住,上前替众人开了门。

姜瑶还没进去,便被震住了。

但见那古色古香、雕楼画壁里,满目是佛陀,而佛陀前,一盏又一盏的灯密密麻麻点着。

一眼看去,恍若满天繁星。

长公主率先进去。

此时,她亦换下那雍容的桃色金丝长裙,而换作一件素白娟长裙,髻边只簪了一朵白色宫花,形容缟素地进去。

其余人亦如此,并不穿那繁华容锦。

姜瑶这才明白,楚昭为何之前换那白袍。

不过,她也早换了那翠色藤纹大袖衫,身上亦素,这般跨过门槛去。

国公府的长明灯,点在了长明殿最里。

姜瑶随着众人,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到。

这地方真是大,灯盏多得几乎晃花人眼,每隔几处,便有灰衣僧在蒲团上打坐念经,姜瑶那颗心,渐渐便也静下来。

她明明不算信,可到这地方,竟隐约也有种肃穆感。

等到地方,长公主站定。

她居中。

四位儿郎在后,姜瑶和小姜芝在最后,

几人站定,诵经的灰衣僧一人给了一炷香,而那位属于北梁公府的地方,供奉着四盏灯,每灯竖着一木牌。

姜瑶眯眼看去,隐约发觉其上分别是梁国公父亲母亲,还有一位…名字大约是叔弟,还是兄长?

再一位…

她下意识看向大郎君,却发觉,他也正看着那排位。

排位上写着:[楚王氏。]

无人知那姓名。

“一拜。”

长公主闭眼一拜,其余人跟随其拜。

“二拜。”

长公主二拜,其余人也跟着拜下。

到第三拜时,众人开始往那层叠桌案上的香炉依次上香。

长公主又拿了拨剪,将长明灯上灯芯剪一剪。

火光“哔啵”,灯盏立时亮堂许多。

而后,便算礼成。

长公主又领着众人出去。

姜瑶全程当个木偶,在即将跨出长明殿门口时,不知为何,忽然往回看了眼。

恰有一盏灯无风摇摆,火光“嚯的”涨开,姜瑶手一颤,下意识想:这世上,当真有鬼魂往生么?

若当真有鬼魂,姜大娘子那魂,去哪儿了呢?

若无人点灯,她又会去哪儿呢?

“阿姐,”小姜芝突然唤她,“该走啦。”

她指指前方。

长公主领着众人,已行了一段距离。

“哦,好。”

姜瑶忙牵了她跟上去。

只是走时,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到得晚上,即将入睡前,一颗心还是惴惴,姜瑶实在睡不着,便起身出门。

红玉支了张小榻在她边上,见她出门,迷糊着跟出去:“娘子,你去哪儿?”

姜瑶手指比了比,“嘘”了一声。

“去长明殿。”

她道。

红玉:“啊?去长明殿?”

她实在摸不清自家娘子这路数,姜瑶却已经披了外袍,头发是不想绾了,随意拿丝带束了垂在脑后,又取来羊角宫灯,提着出院。

院门口仆妇拦人,红玉虎了脸:“放肆!也不看看面前是谁?娘子你也敢拦!”

仆妇:“可是…”

姜瑶示意红玉往她手里塞了一颗银珞子,道:“嬷嬷放心,我就去一会,一会就回来。”

她垂下眼,月色凄清地落在她那张馥白的脸,道:“若夫人问起,你便说我去长明殿,为爹爹点上一盏灯。”

“夫人若怪罪,我一力承担。”

仆妇掂量着手中银珞子,还是没耐住,让开,说了句:“娘子尽快回来。”

等小娘子提着灯的袅袅身影消失,她想了想,还是揣着银珞子往正房去,只还未到正房,却被庭院里守着的竹青看到了。

仆妇一眼就看到了竹青旁边坐着的二郎君。

竹青朝她招招手,仆妇忙过去,腆着脸叫了声:“二郎君。”

“她去哪儿了?”

二郎君垂目,头也不抬地问。

他长睫如密,乌鸦鸦一片压在眼睑。

廊上葡萄灯影,一片浅金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浑似天人。

仆妇平日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只心底“哎哟”一声,忙跪下去,颤巍巍将手里拿的赏银交上去,道了声:“姜大娘子说,说要去长明殿,祭、祭奠母亲。这是她给、给老奴的。”

头顶并无动静。

就在仆妇怕得身子都在颤时,却听头顶传来泠泠一声:“哦?”

紧接着,就是一道翻卷声,二郎君手里执着的书便“啪的”落在桌上,说了句:“常大,去跟着。”

话未完,他忽而道:“不必,我亲去。”

从仆妇的角度,只能见那白刍纱影一晃,二郎君便已往外去。

她擦擦汗,身姿几乎迤在地上。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二郎君在府中从不与下人为难,但有时她却觉得,比那不苟言笑的大郎君还叫人害怕。

……

姜瑶往长明殿去。

大慈恩寺的夜晚并不静。

在长廊里行时,还能听做晚课的“笃笃笃”木鱼声,时不时还会碰到那端着香汤盆的僧人。

僧人见她,便退在一旁,道一声“阿弥陀佛”。

姜瑶便回一声“阿弥陀佛”,一路行去,只觉这大慈恩寺,和当日鲁莲掳她来、蝇营狗苟的大慈恩寺,恍若两个天地。

她来这,凭了一腔孤勇。

等出门时,倒有几分悔意。

可想了想,却还是径自往前。

姜瑶不习惯后悔,不过为以防万一,倒是凭着主持给的菩提珠,特地点了个看起来地位高些的“师叔”,要他替她带路。

有这师叔在,想来鲁莲当真要做什么,也要顾忌上两分。

一路果然顺风顺水地到长明殿门口。

那“师叔”退后一步,双手合十:“施主,长明殿到了。”

他略带几分奇怪地看着中庭月下站着的小娘子。

小娘子站在长明殿门外,面上不知是何表情,只望着那牌匾,魂似要飘去了。

“施主,长明殿到了。”

僧人又道了一声。

姜瑶这才醒神,略一犹豫,便抬脚上了台阶,进了长明殿。

殿内灯火幽幽。

风过处,一盏又一盏灯摇摆,仿佛在与她打招呼。

一僧人过来,双手合十:“施主这般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姜瑶示意红玉从绣袋里取出二十两银,往那僧人手里塞,道:“我欲在殿内,点一盏长明灯。”

“不知娘子是要为谁点?”

姜瑶一愣,旋即道:“便刻姜氏吧。”

僧人见小娘子面上神色,便知怕是不能随便与人语。

只也耐心道:“施主随我来。”

他领着姜瑶往前去,一路过去,再即将到快靠近北梁公府供奉的长明灯前时,姜瑶脚步突然一顿。

她万万没想到。

竟然会在这见到大郎君。

大郎君再无平日的沉肃,穿一身白刍纱袍,在那供奉着“楚王氏”的长明灯前席地而坐。

旁边地上,滚落着三四个被他喝尽了的酒坛。

似听到动静,大郎君掀起眼眸,朝她看来。

那双眼里,沉着酒意与灼然的苦闷,道了句:“姜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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