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夜色清冷,苍苔露冷。

剑南春刺鼻呛口,空中浓烈的酒香弥漫。

沈砚一双黑眸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幽深晦暗,似千年冰刃。

宋令枝屏气凝神,只觉心口狂跳。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影。

沈砚身影颀长,黑影拥着剑南春和松柏之香,团团将宋令枝笼罩。

宋令枝指尖轻颤,无意碰见漆木妆匣的青铜扣子,她唬了一跳,慌乱捏拳。

心中直打鼓,落在沈砚脸上的目光却始终如故。

许是想不出宋令枝这般胆大,竟会抛出这样一问,沈砚凝眸轻哂,少顷,覆在宋令枝上方的阴影终于退开。

烛光摇曳,又一次落在宋令枝眉眼。

……

……

一连数日,林中的飞禽走兽都为沈砚所猎,皇后喜得眉开眼笑,设宴调桌安椅,宴请众人。

她笑着朝皇帝笑道。

“砚儿如今真真是大了,臣妾还记得他小时候,人还没马高,就想着骑马。后来从马背上摔下,险些丢了半条命,臣妾夜不能寐,只想着若是能换来砚儿的安康,臣妾便是少十年寿,也不在乎。”

沈砚为自己孩儿,皇帝自然也心生欣慰:“砚儿福泽绵长,且自小有高人庇护,依朕看,皇后是多心了。”xuqi.org 海豹小说网

皇后抿唇笑:“做母亲的都是如此。”她轻飘飘扫皇帝怀中的余贵人一眼,笑得温和,“待来日余妹妹做了母亲,想来也会如此。”

皇帝哈哈大笑,龙颜大悦,搂着余贵人:“若爱妃来日诞下龙子,朕定亲自教他骑射。”

余贵人躲在皇帝怀里,面露羞赧:“陛下莫打趣臣妾了。”

皇后捏拳,强颜欢笑:“说起高人,本宫倒是想起一位故人,也不知道玄静真人如今身在何处,想当初,还是多亏了他,砚儿才能平安长大至今。”

话落,皇后又转而朝向下首的沈砚,“砚儿,前儿母后替你求的平安符,可还戴在身上。”

沈砚弯唇,自袖中掏出一物:“自然。”

皇后莞尔一笑,目光在那枚平安符上细细打量,须臾笑道。

“那便好。你自小容易招些鬼魅魍魉,有这平安符,母后亦可放心些。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今日好好歇歇,母后特为你备下西凤酒,这酒甘润醇香,这种天喝,再适合不过。”

言落,当即有侍女捧上银洋錾自斟壶。西凤酒酒香浓郁,筵席上酒香氤氲。

宫人衣裙窸窣,捧着佳肴果馔,在席间穿梭走动,款步翩跹,羽步飘摇。

众宾客把酒言欢,推杯换盏。

皇后举杯同乐,须臾,又笑着朝皇帝道:“陛下,臣妾常听人道驰逐重射,又闻得云家姑娘善驰逐……”

云黎一手托腮,正惦记着房中的阿梨不知道在作甚,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皇后笑盈盈望着自己,满脸的慈悲温

和。

皇后:“既如此,那便宋姑娘同云姑娘一起罢。

云黎面露怔忪??[,同宋令枝面面相觑。

上回她脸上露出相似的表情,还是念书时和同窗说小话,被夫子当众点名。

云黎福身,拒绝的话尚未出声,耳边忽然传来母亲轻声的咳嗽。

“你若是敢驳皇后,你那狸奴,今后都别想吃小鱼干了。”

云黎:“……”

暗暗叫苦不迭,若是自己一人,她还能藏拙,可如今宋令枝同自己一起……云黎心烦意乱,朝沈砚身侧的宋令枝望去,总不好让对方陪着自己丢脸罢。

还在下首的宋令枝亦是满脸诧异,转首侧目,目光在沈砚和皇后二人之间打转。

她悄声道:“殿下,我真的……要去吗?”

沈砚淡声:“怎么,你想抗旨不遵?”

宋令枝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宴上各家贵女纷纷离席更衣,宋令枝也随之离开。秋雁忧心忡忡,悄悄拿眼睛看宋令枝,愁眉苦脸:“姑娘,这可如何是好?你身子本来就弱,早膳都没吃两口,若是又染上风寒……”

一语未了,秋雁先自行打了自己双唇二下,“呸呸呸,姑娘大富大贵,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无妨,我骑慢些就是了。”

秋雁双眉仍是紧拢的:“可是您是和云姑娘一起的……”

殿外忽然响起云黎怯生生的声音:“里面可是宋姑娘?”

宋令枝同秋雁对视一眼,秋雁心领神会,悄声踱步开门,福身请安:“云姑娘。”

云黎越过秋雁:“宋姐姐,我有事相求。”

宋令枝:“可是为着驰逐?”

云黎:“是为了驰逐。”

宋令枝:“我不想赢。”

云黎:“我可能会输。”

二人异口同声,话音甫落,宋令枝同云黎齐齐瞠目结舌。

云黎眉眼弯弯:“宋姐姐怎么同我想的一样?”

她眼睛如同弯月,“不瞒宋姐姐说,我父亲如今还想着将我送去二殿下身边,若我今日夺魁,他定会同陛下求恩典,倒不如直接叫他绝了这心思。”

云黎撇撇嘴,“我若是跑得最慢,想来他也没这个老脸,敢同陛下求赏。只是,可能会连累姐姐受委屈了。二殿下骑□□湛,若是你……”

云黎欲言又止。

宋令枝不以为然:“不委屈,我本来就不善驰逐,若真叫我夺魁,那才真真是为难。”

云黎唇角笑意渐浓:“如此,我就放心了。”

猎场旌旗飘扬,鼓声阵阵。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圆领袍衫,脚踩乌皮六合靴,一头乌发挽在身后。

马背高耸,秋雁本来还心惊胆战,命人取来脚凳,想扶着宋令枝上马。

宋令枝翻身跃上,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她手持马辔,居高临下高坐在马背上,朝秋雁弯弯唇角。

秋雁目瞪口呆:“姑娘何时这般娴熟了?”

宋令枝抿唇,但笑不语,眼中泛起几分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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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前世为了沈砚所学,她往日最不耐烦学这些,后来来到京中,为了沈砚都学了,可惜至死都换不来沈砚一个眼神。

黄土飞扬,猎场上众人振臂高呼。皇后坐在上首,漫不经心朝场上的宋令枝望去一眼。

侍女轻声走近,在皇后耳边低语数句。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弯唇轻哂:“果然是藏着事。”

若非藏着猫腻,真有了身子,宋令枝怎会不想赢。

侍女担心:“可如今宋姑娘在猎场上,娘娘若是想……”

皇后横她一眼:“放心,只管看着便是,本宫自有法子。”

烈日炎炎,疾风掠耳。

驰逐简单,若是谁能第一个冲过杨树,便是赢家。

马背上一众贵女两两为一队,英姿煞爽,伏首躬身,跃跃欲试。

鼓声落下,尘土高扬,数十匹骏马如脱缰,蜂拥奔至前方高耸的杨树。

马声嘶鸣,似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场上众人引颈长望,云父目不转睛盯着云黎的身影,满脸堆笑:“小女不才,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他笑眯眯,正想着全盘接下同僚的奉承话,无意抬眸瞧见落在最后,慢悠悠闲庭散步的云黎,云父抬起的手臂轻轻发抖。

同僚尴尬一笑:“云兄莫要生气,许是云姑娘厚积而薄发,这会子正养精蓄锐呢。”

云父讪讪干笑两声,望眼欲穿,恨不得将场上的云黎盯出两个大窟窿。

云黎早就父亲抛在脑后,饶有闲情逸致同宋令枝讲起驰逐的规矩:“得等她们绕杨树两圈,若有人第一个冲过杨树,这场赛事才算结束。”

前方马辔高扬,宋令枝同云黎慢悠悠晃在一众马蹄后,嫌弃日光晒人,二人还找了一处阴凉地,贴着树下阴影走着。

早膳只喝了半碗药,宋令枝此时只觉日光晃悠,她昂首眺望。

圣上面前,人人都想一争高低,往日端庄淑良的侯府贵女,此时亦是咬紧牙关,不肯落人马后,输人半分。

贵女绕场两圈,宋令枝的白马还在树下悠闲吃草,踩着日光顽乐。

云黎抿唇一乐:“这马倒是自得其乐,别家都跑远了,它竟还有闲心吃草。说起来,宋姐姐以前可曾学过骑射,我瞧你方才上马,不像是初学者,竟像是……”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应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夺魁,正手握旌旗,笑得正欢。

众人簇拥着道贺,又齐齐往后走。

“明姐姐果真厉害,文武双全,往日我在书上见着‘望尘莫及’四字,还甚为不解,今儿瞧见你,才觉出这词说得果真不错。”

“明姐姐的骑射自然不错,我今儿也算托姐姐的福了,若非同姐姐一起,我何德何能,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赏赐。”

“说起来,

云姑娘今日怎么跑那般慢?明姐姐,我记着你家兄长有意云家姑娘,可是她也中意你兄长,不好同你争高低?”

我还要她让不成?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在先,若论驰逐,还从未有人能比得过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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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姐姐!明姐姐!”

一声惊呼忽的从前方传来,宋令枝仰头,只见一抹白色身影踏遍黄土,直朝自己飞奔而来。

白马横冲直撞,连着撞翻了好几位贵女,兵荒马乱,嘶鸣之声穿破长空,响彻山林。

云黎手忙脚乱,吓得连连后退:“宋姐姐,快、快走!”

策马扬鞭,二人身下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齐齐奔头前进。

宋令枝勒紧缰绳,身下温顺的马匹不知为何忽然发起疯来,只拼命朝前冲去。

电光石火之际,宋令枝忽然惊声:“跳——”

云黎在马背上颠簸不停,闻言愕然,声音在风中颤抖:“不行,我怕、怕……”

嗓音揉碎在山风中,宋令枝咬牙拔下自己鬓间发簪,尚未来得及动作,只闻箭矢冲破长空。

宋令枝惊恐偏过头。

看台上,沈砚不知何时高坐在马背上,抬臂拉弓,凌厉箭矢穿过宋令枝身下的马匹,正中马的眼睛。

血流汩汩。

再一箭,马蹄轰然倒下。

宋令枝翻身滚下马,惊魂未定,手骨关节传来“咔嚓”一声响,似伤得不轻。

一人一马跌坐在地上,碎石扎进掌心,宋令枝浑身狼狈不堪,双脚亦是摔伤,动弹不得。

她平缓着气息,转身想要去寻云黎的身影。

本该朝前奔进的马不知为何忽然调转方向,竟是直朝宋令枝而去。

云黎拼命攥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狂风掠过耳边。

宋令枝下意识抬手遮脸。

广袖松垮,挡住了大半张脸。

陡地,一人朝自己飞扑而来,拥着宋令枝朝旁边滚去。

沈砚手上的匕首如箭矢飞奔而去,直落入云黎身下的马首。

嘶鸣响彻,而后只闻哐当一声重响,那马直瞪着一双眼珠子,彻底倒在地上。

云黎也跟着摔下。

那处恰好是草丛,云黎勉强捡回一条命:“二殿下,宋姐姐?宋姐姐?”

宋令枝双眼朦胧,眼前迷蒙不清,浑身上下似散了架,骨头疼得厉害。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看见繁茂昌盛的松树,看见……沈砚愕然的双目。

耳边似乎有千百个人在唤自己,她好像还听见了秋雁的哭声。

再然后——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

“荒唐!实在是荒唐!”

寝殿内,皇后来回踱步,一身石榴红圆领长袍映着迤逦日光。

她怒瞪太师椅上的沈砚,恨铁不成钢,“砚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你今日真的在马蹄下……”

皇后一手抚额,不敢

回想先前在猎场的一幕。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太医院院判跪在宋令枝榻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一张小脸苍白无半点血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垂在榻边。

秋雁双眼红肿,拿丝帕垫在宋令枝手上,供太医诊脉。

寝殿落针可闻,只闻秋雁低声的啜泣,她双足跪在地上,恳切哀求:“太医,求你救救我家姑娘!求你!”

太医一怔,赶忙让人扶秋雁起身:“下官定全力以赴,只是宋姑娘身上伤得厉害,累及筋骨,若想要下地,恐怕还得费些时日。”

秋雁跌坐在地,她双目怔怔:“是说、是说我家姑娘无性命之忧了吗?可她刚刚……”

宋令枝刚刚差点连气息都没了,太医为其施针,方才渐渐有了脉博。

太医抚须长叹:“确实是无性命之忧,只是宋姑娘如今伤得重,还得过两二天才能醒来。下官这有些

许麻沸药,若是姑娘疼得受不住,可服用一二。”

秋雁感激涕零接过。

太医拿袖子擦擦额头上的薄汗,又提着药箱,穿过缂丝屏风,拱手向皇后和沈砚回话。

皇后不耐烦听他提起宋令枝,双眉紧皱:“除了皮肉伤,再无别的了?”

她还以为宋令枝定会小产。

太医面露怔忪,而后摇摇头:“其他的,下官暂时看不出,想来应该是没了。”

皇后沉着脸,满腹心思重重,余光瞥见下首的沈砚:“二殿下如何了?”

太医俯身为沈砚请脉,除了手背上一两处擦伤,沈砚身上并无大碍。

皇后长松一口气,又命人送走太医。

殿中安静无声,青花瓷缠枝纹二足香炉上燃着安神香,皇后一手抚着心口:“砚儿,你随母后出去,母后有话同你说。”

沈砚不为所动:“母后有话,直说便是。”

皇后心口肿胀,望着沈砚不明所以:“砚儿,你是皇子,怎可如此鲁莽?若是再有下回,你定不能再……”

沈砚面无表情抬起头,那双黑眸幽深平静,似古井无波。

他意有所指:“……母后还想有下回?”

树影参差,蝉声满院。

明明是盛夏时节,然望着沈砚那双眼睛,皇后没来由心生怯意,不寒而栗。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紧掐入掌心,皇后强装镇定:“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面不改色,手中的青窑红釉杯轻搁在案几上,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我听闻,马厩那死了两个太监。”

皇后眼神掠过几分闪躲,她掩唇轻咳两二声:“猎场出了这种事,他们畏罪自缢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是怕牵连家人罢了。”

沈砚不动声色,掌心的青玉扳指轻转:“是么?可我怎么听闻,那两个太监屋内还搜出了五十两金子……”

皇后眸光一顿,心里暗骂自己的人出手慢,叫沈砚发现了金子。

她清清嗓子,不以为意:“这有

何稀奇?他们在马厩做事,兴许是收了哪位贵人的赏银,又或是从别处窃来的。”

皇后不想同沈砚继续聊小太监的事,只温声朝他笑笑:“这事母后自会为你做主,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话落,皇后起身,目光轻飘飘在屏风上掠过。隔着缂丝屏风,隐约可瞧见屋内身影绰约,宫人来回走动。

“至于旁的,待宋姑娘醒来再说罢。”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赐婚一事自然往后延。

沈砚轻笑一声。

皇后背影稍僵,转首,目光狐疑落在沈砚脸上。

她沉声:“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砚轻呷一口茶,“只是忽然想起忘了提醒皇兄一事。”

皇后眼睛瞪圆:“……什么?”

沈砚声音轻轻:“山中多猛兽,皇兄身子孱弱,该注意些才是,若是如我今日这般,险些丧命……”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眼眸震动。

少顷,她愤愤甩袖,打断沈砚的未尽之语:“休要胡说。母后瞧你今日真是昏了头,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才是正经。”

转身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殿中最后一道光影随之消失殆尽。

宋令枝身上的衣衫血迹斑驳,和皮肉紧紧贴合在一处。

秋雁无法,只能拿剪子剪开,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方为宋令枝更衣毕。

许是身上骨肉疼得厉害,宋令枝在梦中仍然睡得不安稳,烟雾般的双眉紧紧拢在一处。

不时有呓语声传出帐幔。

沈砚站在榻前,垂首望着青纱后的宋令枝,青玉扳指捏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贴着肌肤。

秋雁悄声退下,不多时,湘妃竹帘挽起,岳栩轻手轻脚,站在缂丝屏风后。

“殿下,皇后那边有动静了,说是太子殿下身子欠安,想提早回宫。”

沈砚无声勾唇。

果然如此。

岳栩拱手,又将今日所查之事一一同沈砚道出。

殿中静默,唯有岳栩低哑的声音响起。

殿中尚未掌灯,隐约瞧见屏风后沈砚颀长的身影,似松柏挺直。

岳栩低下头,眉间掠过几分不解:“殿下,属下有一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沉默在寝殿蔓延。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他声音极轻:“殿下今日,其实不必冒险的。”

宋令枝身边一直有暗卫和金吾卫盯着,若真出事,暗卫定不会袖手旁观。

沈砚垂眸不语,只静静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榻上的宋令枝仍未醒来,那双望向自己时常常惴惴不安的眸子此刻紧紧阖着,手背上还裹着厚重的纱布。

沈砚黑眸晦暗深沉。

他从天黑坐到天明。

一晃半月已过。

在猎场受伤后,宋令枝足足在榻上连躺着两日,人才

彻底清醒,差点吓坏秋雁。

从别苑回到京城,秋雁寸步不离守在宋令枝身边,一双杏仁眼哭得红肿。

宋令枝后背四肢都有伤,行动不便,膝盖骨更是青肿一片,这两日才勉强下得来榻。

身子骨单薄如纸,似弱柳扶风。

秋雁端着沐盆走进暖阁,抬眸瞧见宋令枝扶榻而起,急得慌了神。

“姑娘,你怎么又自己起身了,也不等等奴婢?”

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后背,虽说天气还未转凉,屋中却是早早铺上狼皮褥子,便是宋令枝偶尔不当心,走路摔下,也不会磕着碰着。

即便如此,秋雁还是不放心,事事亲力亲为:“太医说了,你这身子骨如今和纸糊一样,若是再摔着碰着,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宋令枝笑笑,扶着秋雁的手在贵妃榻上坐下:“哪有这般金贵,左右不过是在这屋子。”

连着在榻上躺了这么些天,宋令枝只觉身子骨都懒了,怕是再躺下去,日后连路都走不动。

膝盖骨还未长好,稍稍抬脚,疼痛顷刻传至全身。

宋令枝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贝齿紧咬下唇。

秋雁半俯身子,小心翼翼为宋令枝提裙:“姑娘,可是膝盖又疼了?奴婢去取麻沸药来……”

宋令枝抬手拦住秋雁:“不必,我坐着歇歇就好了。”

秋雁愁容满面:“前儿白芷姐姐随香娘子回老家,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怕奴婢伺候不周。”

秋雁手执湘竹团扇,轻轻为宋令枝扇风,“也不知道白芷姐姐回来那日,姑娘这伤能不能好全。”

宋令枝弯眼:“白芷有说何时回京吗?”

秋雁思忖片刻:“短则一个月,多则二个月。不过她知晓姑娘食欲不振,特做了好些糕点。姑娘若是想吃,奴婢为姑娘端来。”

宋令枝摇摇头:“刚吃了半碗药,再吃不下了。”

秋雁垂眼:“那好罢。说起来,那日真是多亏了二殿下,奴婢当时在看台上,差点吓坏了。姑娘只是从马背上摔下,便受如此大伤。若是那马真的踩上姑娘……”

秋雁双眼泪如雨下,眼尾泛红,“奴婢这几日常常做噩梦,梦见姑娘、姑娘……”

宋令枝拿丝帕为秋雁拭泪:“别哭了,我这不是虚惊一场吗?”

她挽唇,忽而想起魏子渊给自己送的闭息丸,宋令枝眼珠子一转,“若我真出事,你便去寻香娘子。你如今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去哪都不怕亏着自己。”

秋雁气鼓鼓,猛剜宋令枝好几眼:“姑娘怎么尽说丧气话,没的惹奴婢伤心。”

她小声哽咽,“若姑娘真有个二长两短,奴婢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日夜跪在佛祖前,为姑娘祈福。”

宋令枝:“净胡说,好好的做姑子做什么。且我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祈福的。”

秋雁反唇相讥:“怎么不可以?奴婢可以祈求来世还入宋府,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不知道,如今闽州

洪涝,京中好些人放河灯祈福?_[(,奴婢听闻闽州那死了好些人,圣上大怒,说是要派二殿下过去彻查。”

沈砚要……离京?

宋令枝忽而一怔,她如今行走不便,沈砚若真的离京,自然不可能带上自己。

她心中思绪翻滚,若是自己在沈砚走后服下闭息丸……

秋雁小声絮叨:“奴婢今早还见前院的小厮在收拾行囊,想来这事应是真的。姑娘,二殿下若真的要走,姑娘要去……要去送送吗?”

宋令枝思绪骤然被打断,怔愣:“……什么?”

秋雁压低声:“府上的人都是势利眼,二殿下若是在府上,他们定不敢欺负姑娘。可若二殿下……姑娘可别笑,这群人惯会踩低捧高,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欺负姑娘?”

宋令枝眼睛弯弯:“你倒是看得透彻。”

秋雁:“那是自然。姑娘今夜不若寻个由头见见二殿下,也好让那些人瞧个真切。”

宋令枝粲然一笑。

她对拉拢府上关系不感兴趣,不过想着若是自己借闭息丸离开,秋雁或许还得在府上待上几日。

若是见见沈砚能换来秋雁那几日的安宁,倒也不算亏。

宋令枝颔首:“就依你说的便是。”

……

月色清冷。

马车骨碌碌驶过长街,从宫中回府,天色已经全黑。府邸前奴仆侍立,沈砚步履匆匆,裹挟着一身寒露回府。

圣上昏庸无能,近日因亏空的国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侧:“殿下,余贵人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这几日都在劝圣上,改派他人前往闽州。”

岳栩不解其意,“闽州一事,实属烫手山芋,皇后娘娘此举,实在奇怪。”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嘲讽:“没什么好奇怪的,闽州河堤塌陷,皇后自然心急。”

岳栩皱眉,更为不解。

沈砚笑笑:“当年修建河堤的官吏,是皇后的一位故人。”

那人同皇后自小青梅竹马,皇后自然见不得那人受牵连。若是旁人去,皇后尚且可以从中周旋,可若

是沈砚……

沈砚冷笑两声。

前世的洪涝是在五年后才有,不想这一世竟提前了。他本来还想着等自己登基称帝,再派人修固堤坝。

沈砚的目光倏然飘向门口站着的侍卫。

侍卫拱手上前,不敢居功:“殿下,这是夫人屋中的秋雁姑娘送来的。”

十锦攒盒掀开,却是十来个小巧精致的绿豆糕。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越过重重树影,落向月洞门后自己的寝殿。

他淡声:“她今日又来了?”

侍卫沉声:“是,夫人在门口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殿下未归,便先回房了。”

连着二日,宋令枝都是如此。只是实在不巧,沈砚这几日都在宫中待到天黑。

侍卫狐疑:“

殿下,这绿豆糕……”

沈砚:“放着罢。”

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五更天。

天将明未明之时,岳栩终于从书房离开。

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闽州洪涝,如今又是大雨不断……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忽见窗前传来一声鸟啼,他好奇往外望去。

树影婆娑,黄鹂亮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在窗前叽叽喳喳,

伺候它的宫人一路追随,眼睁睁瞧着黄鹂飞进沈砚的书房,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窗下:“殿下恕罪,是奴才没看好这黄鹂,叫它飞出笼子,奴才这就、这就……”

黄鹂扑簌一声,猛地往沈砚书案飞去,踩着小爪子在沈砚案前走走停停,时不时歪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珠子,盯着公文瞧。

“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沈砚轻笑,朝窗下跪着的宫人挥挥袖,“你先下去罢,这儿不用你伺候。”

宫人感激涕淋离开。

案上烛火通明,黄鹂看看公文,又看看沈砚,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乍然飞扑过去。

一连在绿豆糕上啄出好几个大洞。

许是吃着味道尚可,黄鹂吃得更欢,“啾啾啾”喊个不停,又连着啃下好几口。

沈砚哂笑:“你倒是怡然自得。”

他伸手,将盘子端远些。

黄鹂眼巴巴,又迈着小爪子跟上去。

沈砚挪开,它又跟上。

如此来回几趟,黄鹂许是知晓沈砚在捉弄自己,狠狠在绿豆糕上啃上一大口。

碎渣瞬间落了一地。

沈砚皱眉,直接将那盘子移到一旁的矮几上,黄鹂扒着那盘子,竟也跟着过去。

一整盘的绿豆糕竟是让黄鹂吃下一大半,只剩些碎渣粉末。

沈砚拢眉,正想着唤人前来收拾,忽见原本活蹦乱跳的黄鹂发出短促的一声啼叫,而后缓缓倒在案上。

不再动弹。

沈砚眼角的笑意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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