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圣手徐培宴的一生

清渊国灭国那日,只有一位浑身嗜血、杀人如麻的女武将?

夜倾闻言,心头一窒。

以他对谢君山的了解,尽管对方一副滴水不漏的样子。但口里的这个传奇又倒霉的女武将,除了她谢君山,还有可能有谁?

抛弃猫的时候倒是聪明,遇到人的事就只晓得犯蠢,大敌当前难道不知道跑路吗?

一个人留在那儿逞什么能?

藏在谢君山袍袖里,被捏诀暂时化成了一枚簪子的沁水,听谢君山像看客一样轻描淡写提起这段过往,不知道是不乐意还是觉得委屈。

不安地扭动起来。

“你袖子里……有什么在动?”

谢君山安抚式地拍了拍袍袖,不露痕迹地压了一指,把蠢蠢欲动的沁水给摁了回去。

“袖子里进了虫。春天到了,虫多……嗯,灰也多。”

夜倾:“……”

还能再敷衍一些吗?

名震天下,精怪震怖,经年没有消散肃杀血腥之气的沁水,被人生生说成了“虫”。

这个人还是自己伤不得动不得的主人。

暗地里再是翻天也无济于事。沁水只恨自己不能开口,学主人一样嘤嘤地哭,博取别人的理解跟同情。

一代名剑,只能囿于一隅,怏怏垂下了头。

谢君山目光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袍袖——

得尽快转移对方注意,不让对方对沁水起疑心才是。

殊不知眼前的人几千年前就是沁水的老熟人了。

浑然不知一切的谢君山抬起另一只空着的袍袖——

朝眼前的人挥了挥。

“刚才那也算一个问题吧。我已经回答了。”然后指了指对方手里的茶杯:“夜倾先生手里这个茶杯还挺好看的,粗看质朴无华,细看光蕴内润。夜倾先生,我想问问,这杯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郑府上的啊?”

虽然不明白夜倾为什么去而复返,返的时候还要把先前的茶杯带来。

谢君山姑且把这个行为理解为正常人看热闹嗑瓜子,或者郑渔执意展扇一样的心态。

权当是个人爱好吧。

越看夜倾手里持着的茶杯,谢君山越觉得熟悉。冥冥中仿佛有谁敲了谢君山脑子一记,里便有什么东西自明明灭灭里嗡地一震,呼之欲出。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虽然暂时理不清头绪。

但来都来了——

既然约定好了是坦白一问一答局,谢君山自然不愿吃亏,不能错过把心头疑问摊出来,向对方讨要答案的机会。

夜倾:“哦,艾姑娘对这杯子感兴趣?”

谢君山紧了紧袖口,施施然道:“咳……我受生活所迫,之前经常会修些东西……这些东西里也乏一些杯子。这杯子一看就不是市井凡物,我好奇,顺便就问问。”

谢君山心里暗道,虽然是坦白局,但总不能跟你说我因为喜欢茶,所以才对茶杯容器这些有点儿研究吧?

夜倾闻言一哂。

很好。

君快入瓮了。

不紧不慢细细抹了一圈茶杯边缘,夜倾道:“我手里这杯子眼下是郑府上的,不是我的私物。但是大抵府上之人不识明珠,不是人人都如艾姑娘一般。这个茶杯嘛,出自几千年前的圣手徐培宴之手。只是眼下明珠蒙尘了。”

“圣手徐培宴?我没听过啊。”谢君山暗自嘀咕了一声。

“徐培宴”这个名字,谢君山在脑内寻了几遍,方确认了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夜倾并不惊讶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垂下目光,轻手转动手里的杯子。娓娓道来:“徐培宴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现下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了。不过在当时,最初他的确以做茶杯茶壶名噪一时,时人称赞其为圣手。他做的茶杯茶壶,练色匀净,眼目相触而余韵不绝,极受高雅名士追捧……”

谢君山直觉不会这么简单,何况对方还提到了“最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说最初?那后来呢?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夜倾瞧不出什么神情,道:“你知道江郎才尽这个典故吗?”

谢君山往脑内自己看过的仙界故事会话本子的内容仔仔细细巡了一遍。不太确定道:“是说这个江郎初时胸怀锐气,才气惊人,少年时留下了很多佳作?后来就才华尽褪,成了一口枯井?”

夜倾点点头:“一半一半吧。”

谢君山不解道:“这怎么说?”

夜倾道:“江郎幼时家境贫寒,但才华出众。后来慢慢做了大官,写的就是那些奉承应制的内容,难以出彩。所以世人就说他江郎才尽了。”

谢君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头雾水完全没听懂,道:“夜倾先生的意思是,江郎日子过安逸了,是写八股文去了,没有自己对生活洞察的真情实感了,倒不是真的才华枯竭?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又跟你说的徐培宴有什么关系?”

夜倾掀起眼皮,目光定定落在手里的茶杯上。“自然是有关系。有道是天地无情,功名有命。”

夜倾回应谢君山目光里的问询,话锋却是一转,道:“但更多时候,得者的结局,其实不全然是命运相左,也都跟自己每一步的选择有着莫大关系。

比如江郎选择了当下仕途得意,纵使万斛泉涌般的才气还在,也只能舍了胸中开阖锐气,写些束手束脚的官样文章……

那徐培宴的手艺,跟江郎的才华一样,其实一直都在那儿,并没有失去。”

谢君山目光落在茶杯流动蜿蜒的线条上,点了点头。

极为认可徐培宴从前被称之为圣手。

谢君山猜测道:“那徐培宴是跟江郎一样,选择入了仕途,过着安逸富贵生活,才放下了做茶杯茶壶的本事。所以渐渐被后人遗忘了吗?”

当然不是的,他跟你一样,是个吃力不讨好,一心往死里作,天下无两的大奇葩。

夜倾皱着眉:“不是的。他跟江郎不同,徐培宴这个人,不识时宜多了。对他脾气看得顺眼的,他所做价值连城的茶杯茶壶,也愿意不收分毫相赠对方。话不投机他看不上的,对方千金也难求他一样作品。就这样,得罪了很多权贵。”

听夜倾这样说,谢君山睁大了眼睛,不禁起了几分敬:“我觉得这个人倒挺有趣的。”

夜倾顺着谢君山的话继续说:“是挺有趣的,他做的有趣的事还不止这些。当时一个大官费尽心思,连欺带诈,辗转从别人手上得到了一个他做的茶壶。中秋坐船赏月,这个大官宴请了许多达官贵人,一心想显摆呢。大官特意挑了一个机灵稳妥点儿的侍童献茶,但没有想到湖上天气突变,船身剧烈摇动。侍童再是机灵稳妥,但毕竟年龄小,下盘浅轻,也没立稳。茶壶一时摔得粉碎。这个大官折了宝物,又在达官显贵面前丢了面子,大怒之下把这个侍童吊起来痛下狠手,重重鞭笞,马上就快要打死了。”

留意到谢君山脸上藏不住的愤恨与不忍,夜倾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微一动,加快了语速道:“放心,侍童没死。徐培宴那时刚好跟朋友一道在附近的一艘船上赏月,听到大官这船的动静,赶紧赶了过来。你猜他做了什么?”

谢君山不知夜倾为何会在此处卖关子,虽然她的确想不到徐培宴会怎么做?救下那个侍童?

如果是她的话,道理说不通的话,肯定直接把人救下掳走了。

——但徐培宴定然不会。

谢君山摇了摇头。

夜倾继续道:“徐培宴列了十八盏茶壶,白胜霜雪,挺拔俊逸,件件远在大官碎了的那个茶壶之上。徐培宴让那个大官自己挑了一盏茶壶走,救下了那个侍童。大官走后,他把剩余十七盏摔碎了。”

谢君山默了片刻,道:“徐培宴不愿见到有人为了他的壶草菅人命、玩物丧命,所以把壶都毁了。应该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圣手金盆洗手,不再做杯壶器皿了吧。”

全天下不能平不容救不可改之事多了,但只有你们才会把自己搭上,白白跟老天跟世道较劲。

夜倾心想,果然只有一个奇葩白痴才能理解一个奇葩白痴。

夜倾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但还不仅如此……”

谢君山不解道:“不仅如此?”

夜倾神色复杂地看向谢君山,但愿她未曾经历,以后也不会经历像徐培宴一样的命运。

想着谢君山,夜倾说起徐培宴,也卸了几分不能理解的鄙夷,而多了几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夜倾道:“徐培宴认为自己虽爱茶壶茶艺,但世人追逐,竟让其沾血,并非他本意。他想不通也阻止不了,就誓不再碰,圣手之名逐渐淡出江湖。除此之外,亲眼目睹大官狠戾残暴,围观达官贵人冷眼不仁,徐培宴心下十分痛心,以后的日子都四处游走,收集各种官员所涉罪证,陈书几大箱子,天真地想助和宣国当时的皇帝匡扶社稷,激浊扬清。”

谢君山心里有种不好的直觉,道:“然后呢?”

夜倾嘴角一挑,说不出是对谁的讥讽。

“当时和宣国的皇帝也是个好和稀泥拿捏的,箱子运到宫内。转眼皇帝就告诉他放箱子之处走水了。

徐培宴再蠢,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欲上青天斧正,青天却把他囫囵一掌拍在了地。

从宫内出来后,徐培宴他放了一把火,把之前收集罪证所列的一些草纸都烧了。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徐培宴其人,真真就应了不合时宜几个字,文不成武也不就的。

当圣手当得半路舍了一身本事,想当谏臣又生生给自己找了一身麻烦,最后一事无成,被两把火烧得一肚子气滞,青史也没留下一个名儿。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夜倾似乎很会讲故事。

谢君山听着夜倾口里徐培宴的种种,好像也经历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一样。心内复杂,说不出哪种滋味更多。

崇敬有之,怜悯有之,自叹弗如有之。

最终谢君山一字一顿,坚定地说:“不合时宜,那不是他徐培宴的问题。有问题,那也是当时和稀泥的和宣皇帝的问题,是残暴狠戾的大官的问题,是冷眼不仁的达官贵人的问题。”

谢君山目光再次落在浸着茶香的茶杯,弧线细致入微的辗转与明暗间。

对于谢君山来说,若是没有徐培宴这样赤诚又拧巴的人。

再好的杯子,也失了灵气,堕为死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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