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老者侧身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木雕,弓背塌肩,瘦弱得不堪一击,他的语调也显得疲惫无力,缓慢而低沉,显然,几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至今提起来,还令他心魂震荡。雪遇捏着他的一只手,一面听着爷爷的讲述,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者,他要把爷爷的形象牢牢地刻在心里,永远也不忘怀。

老者说:“师父刻完了最后一下,就颓然倒下了。我和元庆尽力地照顾他,一步也不离他的身边。我们俩都在心里计算着日子,盼望八月十五快些到来,好到马头山上去寻找血滴树,取来救命的水滴,使师父能健健旺旺地活下去。”

雪遇倾听着,其实爷爷不讲,他也知道了结果,最终救命的水滴没有能够取来,师祖的性命终是不保。他急着知道是谁夺去了师祖的生命,但是,他不能催促爷爷,听爷爷缓缓地道来,难以言明的滋味荡漾在心头。

老者停顿了一阵,因为鸡又叫了起来,雄鸡们大概都想要在妻妾们面前一显雄风,格外地卖力,格外地逞能,把千竹苑宁静的清晨搅得一遍喧嚣。

雪遇说:“爷爷,不管它们,快讲吧。”

老者长吁了一口气:“雪遇啊,讲起来好吃力,好不好过。”

“那,爷爷你就别讲了,我知道你想起师祖来,心里实在是不好受。”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老者捏了捏雪遇的手:“不讲出来,憋在心里,更不好受。本来以为是稳稳当当手到擒来的水滴,到底也没有救得了师父的命。”

“爷爷,那你和元庆爷爷到底找到血滴树没有呢?”

“我们找到了,到了八月十五那一天,果然是月黑风高,厚厚的云层把一轮满月遮得一丝儿也看不见。风在蟒山峰顶上怒号,那阵势,像是要把蟒山掀翻一样。我和元庆高兴得恨不能一蹦老高。元庆还真的蹦了起来,还要抱着我一起蹦跳:师兄,师兄,果然是月黑风高,师父有救了,师父有救了!”

“师祖呢,他也高兴吧?”

老者摇摇头:“几天时间,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一动也不动,我和元庆怕他已经走了,轻手轻脚地去看他,我们动作再轻,一到床边,他就知道了,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问道:看我做什么?我还有一口气,咽不下去。我和元庆就说:师父,再等等,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

“师祖怎么说?”

“他说:我等着的,等着的——,慢慢地,声音低下去,他阖上了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八月十五那一天,我和元庆在洞外看了月黑风高,蹦了几蹦,就急忙奔进洞里,向师父报告喜讯。元庆趴在师父的耳边说:师父,师父,你知不知道,今天月黑风高,月黑风高!师父睁开眼睛,看看我和元庆,好像没有明白元庆说的什么。我就趴在他的另一个耳朵边,喊着说道:师父师父,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今天果然是月黑风高,你老人家好生睡着,我们这就去找血滴树。”

“师祖也该高兴了!”

“他听清楚了我的话,把眼睛睁得大了些,慢慢地说道:血沉木,血滴树,是蟒山的两样宝啊,可惜啊——”

雪遇急切地问道:“师祖他说可惜什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和元庆只顾了高兴,没有把师父说出来的‘可惜’两个字当回事。安顿好了师父,拿了个木碗,我们风一样地卷出了山洞,直奔马头山而去。因为没有月亮,山路崎岖,草木繁茂,我和元庆摔了一跤又一跤,我的鞋也跑掉了一只。我们不顾一切,只想着快些把血滴树的水滴取回来。”

雪遇也替爷爷和元庆爷爷着急,不由自主地把爷爷的手攥得更紧,不知不觉间把老者的手捏痛了,老者看看雪遇:“雪遇,把爷爷的手放开吧。”

雪遇这才醒悟过来,红着脸放开了老者的手:“爷爷,对不起,我都忘情了,把你给捏痛了。”

“我知道,你是替我们着急,替师祖着急。”

“是啊,爷爷,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找到了血滴树,但是,却没有取回血滴树的水滴。”

老者默默地点头:“你说得对,这是爷爷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每每想到这里,就禁不住心如刀绞,恨不得痛哭一场。”

“那是谁赶在你们前面抢走了血滴树的水滴?”

“雪遇,不要急,我还是顺着前后顺序讲吧。”

“好,爷爷,我不打岔了,你讲吧。”

老者用手抚着断肢残端,雪遇猜他是腿痛,连忙伸手过去,替老者揉着:“上仙这个魔头好狠毒,日后,定然饶不过他!”

“他做的最狠毒的事情不是砍了爷爷的腿,是断了师父的一条生路!”

“原来是他!”

“我和元庆爬上了马头山,摸到了马嘴那里。果然,从马嘴里孤零零地伸出来一棵半人高的小树。叶片厚厚的,枝干细细的,兀自在风中摇摆。我和元庆都松了一口气,打燃了火石,照着血滴树,元庆拿着火石,我把木碗伸着,去接水滴,等了半天,那血滴树只顾着随风飘舞,一滴水滴也不见。元庆急了,哭兮兮地问我: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不是血滴树?我也心急如火,又不敢摇撼树干,转来转去地看着那血滴树。长在马嘴里,分明就是血滴树啊,可是,为什么一滴水滴也不见呢!”

雪遇恨恨地说:“可恶!可恨!欺师灭祖不说,还要夺了师父的性命,这样的恶人,天地不容!”

老者长长地舒一口气,讲下去:“元庆说,师兄,大概是时辰还不到,水滴还没有生出来,我们就等在这里,多会等到了,多会回去。我也无计可施,跟元庆一起,守着血滴树,我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地盯着它,我拿着木碗,心里情急万状,木碗都差点就捏破了。”

雪遇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里打转,心里又气又恨,要是上仙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让上仙瞬刻之间变成齑粉。

老者大概是坐累了,慢慢地睡了下去,雪遇急忙过来,把老者的头放在枕上,又为他盖好了被子。老者一把把被子掀开了:“心里有一堆火,烧得熊熊的,周身都发烫,被子实在是盖不住啊。”

“爷爷,把手脚露出来可以,肚子搭上点吧。”

老者听从了雪遇,他继续说下去:“天快要亮了,还是一滴水滴也不见,我担忧洞里的师父,就对元庆说:你等在这里,我回去看看师父。一路小跑回到山洞里,却看见师父面前站了一个人——”

“上仙!”

“就是他!他手里端了一个玛瑙碗,伸到师父面前,嘴里在说:我是来救你的命的,快把剑交给我,你就有命了!看见了么,这就是血滴树的水滴,全部都在这里,元振他们一滴也别想得到了!”

雪遇问道:“他是怎么知道师祖新铸了一把剑,又怎么会知道师祖要用血滴树的水滴来续命?”

“他背后有人。”

“他习的诡道,可能就是这个人教授的。”

“说得对!我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挡住师父床前,质问元丰:你要做什么?他是你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难道连起码的人伦都不要了么!元丰冷冷一笑:他毫不留情面,把我赶下蟒山,已经不是我的师父了!我说:既然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你打上门来,意欲何为!他说:我要那把新铸成的剑!他说:十年时间,你们挖空了一座山,挖了铁石,又挖了煤,不是铸剑又是做什么?!我指一指那座废件堆成的山:你要,就拿去,全部都在那里了!元丰又冷笑道:不要骗我,骗不过我,几天前,这个山洞里红光漫漶,照亮了蟒山的所有山峰,等于向世人宣示,一把奇剑已经横空出世,它就出自于明道子手中,天下尽人皆知,他是铸剑高手。”

“这个魔头,人虽下了山,却一直盯着蟒山上的动静。”

“有话说得好,家贼难防,偷断房梁,元丰就是最大的家贼,他知道师父的底蕴,拿走了追风还不知足,还要来夺走师父花费十年心血铸成的掣电!”

“欲壑难填,特别是上仙这个人的心之大,恨不得把天下都要一口吞进去!”

老者眼中怒火燃烧,几十年过去,当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一想起来,就禁不住心头火起:“我回头看看师父,他双目炯炯,一点没有了病弱不堪的样子。他一把拉开了我,对着元丰说道:剑是有一把,但是,你想要得到它,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元丰上前一步,举起手里的玛瑙碗:剑不给我,你命就此休矣!看你是要命,还是要剑!师父也不说话,坐起身来,中指轻轻一弹,只见那玛瑙碗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翻到过来,碗里的水滴一滴也没有剩下,全都渗进了土里。只这一下,师父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头一仰,向后便倒。同时,大喊一声:滚!”

雪遇听得血脉喷涌,禁不住一下子双膝跪下,望天喊道:师祖!

老者出了几口长气,唤道:“雪遇,起来。”

“我要给师祖磕几个头。”他想想,又说道:“就是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也难表我心中对师祖的一遍敬仰之意!”

“你起来,你的心意,师祖在天之灵领受了!”

雪遇又坐到老者床边:“爷爷,你有一位好师父,可惜我不能得见他了。”

老者看看缝隙,曙光已经从那里一道一道地透进来了:“我得快些讲了,不然,讲不完了。当时,元丰脸都黑了,咬着牙说道:今天,不拿到剑,我绝不离开。告诉你们,十年苦修,我已不是从前的元丰了,你元振不是我的对手,乖乖儿把剑拿出来,大家都有面子!”

“无耻之尤!”

“正说着,元庆一头撞了进来,听见了元非最后几句话,他恨得双目几要迸裂,怒喝一声,立时化身为一条大蟒,在空中盘旋几圈,直扑元丰而去。师父看在眼里,喊道:元庆,且住!你们是我的弟子,我不能看着你们在我面前厮杀。元丰,你若是知趣的话,赶紧走了吧,免得元庆一口吞了你。元丰黑着脸说了一句:不拿到剑,我决不罢休!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当初真的应该让元庆师爷生吞了他,后来,就不会生出如此多的是非来了。”

“不能啊,师父心太善。”老者摇摇头,又说道:“师父闭着眼睛喘息一阵,突然睁开眼睛,把手向上一声,碎裂之声响起,掣电带着光,从洞顶的山石里掉了下来,落到了师父手上,师父说:元振,带着它,远远地走了吧,把它藏好,到了它应该现世之时,我自会安排。他喊着我和元庆的名字说道:元庆,元振,我也要远远地走了。我走了之后,你们把这个山洞封了,把我留在里面。我和元庆失声痛哭,师父慈爱地说:我只不过是化有形为无形,不会远离世尘,我还要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把掣电交给他。说完,他就阖上了眼睛,我和元庆千呼万唤,他也没有再回答我们。”

雪遇强忍泪水,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祖!”

“我和元庆遵照师父嘱咐封了山洞,然后,我们商议,我带着掣电远避他乡,元庆留下来守护师父。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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