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窦文杰的刀穗儿

白玉楼闻得此言,低头不语,手下活计不停,长长的睫毛时而轻轻颤动一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软肋,曾经他的软肋也很多,只不过接二连三一根根全断掉了,所以如今他不会再寄希望于任何人,也不会让软弱打倒自己。

人只有不抱希望时,才不会失望。

“你方才说袁家与平王有很大的关系,袁家又嫁女儿到窦家,莫非……”

余鱼想到了什么,一砸拳:“啊!会不会是平王将袁妩送进将军府去做奸细的?”

正如她方才所想,袁立达越过其他上司去找窦家,惹恼了上司不说,且窦家人几乎不用上朝,跟皇室关系又很微妙,曾经只能靠敏太妃给先帝吹吹枕边风,吹多了还容易遭到猜忌,余鱼不认为窦家会为了一个妾去触这个霉头,所以窦家实际上并不能给袁立达带来他想要的好处。

这种情况下,他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为何会浪费一个女儿去结交一个毫无助力的勋贵呢?有这精力巴结巴结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显然更好,起码考评时能多给他划两笔好的。

所以,袁立达真正要巴结的目标并不是窦文杰,而是平王?

窦家原是寒酸门户起家,在朝中并无多少结交,唯一交往甚密的就是这位王爷表弟了,按白玉楼方才所说,以平王那多疑的性子,想要暗中观察观察表亲窦家的倾向,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依照平王的为人……袁妩莫名其妙失踪一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白玉楼所说的要查证的事,莫非就是此事么?

白玉楼听余鱼问出这话的时候,很是惊讶——她好像天生具有这样的能力,明明年纪不大,每次却都能将事情看得很透彻,无限接近于事实。

他突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样的她,也能看透自己么?

“……我想脱不开干系,这些年袁家两姐妹音信全无,实在不应该。用完弃子后处理掉,一向是平王的拿手好戏。”

这不就是突破口?余鱼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是想找到袁妩问问当年的真相么?”

白玉楼摇头,“如果袁家真和平王有关,袁妩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余鱼愣了一下,怅然。

是啊,平王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向来是用完就丢,斩草除根,方圆已经死了,白敢先也被追杀的不敢轻易露头,袁妩若真是他放在窦家的棋子,他用完了不赶紧除去,还留着她破坏自己和窦家的关系么?

袁妩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估计肯定逃不过平王的魔爪。

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并遭毒手了……余鱼微微皱眉,难道是她想错了,这根本只是个巧合,怜怜和袁家并没有什么关系么?但袁老板早上那个激动的神情……

她将袁老板一事和她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白玉楼方才明白她打听这事原来是想替怜怜寻生母。

想了想道,“我也不能确定,按照你的描述,香粉店的老板娘的确很像是袁媚,年纪大约也对得上,袁立达的画像我见过,方怜怜的眼睛确实和他长得有些像……袁家人长得都像他。对了,你说她好像不认得方丞么?”

余鱼忙不迭点头,这也是她最不理解的地方。

白玉楼若有所思,“……不过就算坐实了袁老板和怜怜的身份,也对案情没有什么帮助,怜怜当年还未出生,对这些根本一无所知,而袁媚早早出逃,应当也不知后来的详情。”

余鱼此时更关注的则是别的,“能确定怜怜的身世也是好的!”

活这一世,起码得知道自己的娘亲究竟是谁。

白玉楼颔首,“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方才我也说了,查不到袁家姐妹的任何消息。袁媚自出逃后一直杳无音信,连我的消息网里都没有半点踪迹,你知道什么人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死人。

余鱼动了动嘴唇,不想说这两个字,袁老板若不是袁媚,还能是谁?

何况白玉楼自己不都说了,她和袁立达长得特别像,这边却又说袁媚死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事情似乎都能联系到一起,却对接得不甚明朗,思索半晌无果,余鱼干脆先放下,专心干活——反正只要窦文杰按兵不动,他们就还有时间去确定一些事情。

日头渐高,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不下雨,对于青州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午间,坝上干活的人陆续停工,领了饭后就地短暂休息。

中午没有人,余鱼坐在椅子上偷闲儿,一边敲着发酸的胳膊,突然瞥见人群中,窦文杰提着个大食盒正往怜怜的摊子走去。

因为怜怜极有可能和袁家有关,袁家又和窦家夹缠不清,她一时顾不得胳膊痛,跳起身就想跟过去,被白玉楼一把按住,“吃饭。”

他将清粥和小菜向她推了推。

余鱼脾气急,偏偏对他没脾气——一开始认识时也是有点小情绪的,但都被白玉楼的气场无形压制了,几次讲道理都讲不过他,或者说,潜意识里,她也不愿意跟他对着干,可见一物降一物言之有理。

余鱼不情愿地抓起碗,身体老实心不老实,一边吃一边向那边张望,白玉楼无奈摇头。

只见窦文杰从食盒中拿出来两碟精致的小菜来,比比划划的似乎要给怜怜和林小木两个吃,林小木脸色严肃地坚决推拒,窦文杰执着地站着不走,几人又说了半天的话,林小木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其中一碟,这才送走了这座“瘟神”。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打翻了醋坛子,余鱼架着筷子琢磨,“窦文杰好像挺喜欢怜怜的,你方才不是说怜怜眼睛长的像袁立达么,那肯定也和袁妩相像啊……会不会是因为她长得太像袁妩了,搞得窦文杰真动了续弦的心思啊?就像陆盟主似的!”

“咳。”

白玉楼被粥呛了一下,“你就没想过,若你的怀疑推测对了,怜怜真是袁妩的女儿,窦文杰有可能是她爹呢!”

“想过啊!可是他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完全看不出是父女么!再说,那样的话方丞算什么?怜怜说过她长得也像方丞的。”

这个问题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袁妩真的是婚后背着窦文杰偷偷和方丞在一起生了怜怜?

这样身为她妹妹,早早出逃的袁老板不知情也算说得通了,而袁老板后来听说了姐姐下落不明,出来寻找,听说怜怜实际上是方丞的骨血,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也可以理解为她没想到姐姐会出轨。

不过这都是瞎推测,余鱼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写戏本子的天赋,吐了吐舌,改口道:“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以前方夫人说过,她师弟方丞是去边境历练时遇到怜怜的娘亲的,如果按照时间线看,那时候袁妩不是已经挺着大肚子了么?除非他们在袁妩去边境之前就认识,要不然也说不通。”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窦文杰对怜怜献完了“殷勤”没急着离去,反而继续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余鱼忙放下碗,起来跟他打招呼,顺便还拉了一下白玉楼的袖子,白玉楼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

窦文杰鄙夷地看了一眼白玉楼,直接忽略了他,打开食盒对余鱼道,“余姑娘起早贪黑帮忙辛苦了,没什么好感谢的,饭总得吃饱,挑爱吃的拿去!”

余鱼忙摆手道,“这点小事算什么,水利建设我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尽点微薄之力罢了。窦大人作为工程总指挥才是辛苦,要多吃点才是!”

窦文杰见她能说会道,为人热心又长得讨喜,对她印象大好,爽朗一笑,“年轻人才要多吃,我像你这般年纪时,顿顿能吃五碗干饭!”

“哦哦!”

余鱼咋舌惊叹,这饭量,不知道和汪小溪那个饭桶比试一下结果会如何,“窦大人现在也正当年,这么一说都将自己说老了。”

窦文杰略显疲惫地摇头,“以前身边只有弟家的几个乳臭小娃娃围着转,不丁点儿大,倒没觉得怎样,现在看到你们这些正值好年华的年轻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老了,半生已往,一晃神儿,竟过了这么多年了。”

他神色间有无限感慨,还掺杂了一丝感伤,余鱼不知他是想起了当年年轻的自己在战场上的挥斥方遒,还是想起了突然离他而去的袁妩……

她是很能共情的人,一时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怕这种悲伤的情绪蔓延下去,便“嗐”了一声,清脆道,“老不老的,身手说了算,窦大人一身硬功夫,和我这取巧的剑招不同,今日机会难得,不如叫我见识见识军营里头的直爽套路!”

说着利落地拔出腰间的血月剑,跃跃欲试起来。

不知是沉寂了太久没被主人使用有些激动,抑或是窦少将军身上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令它嗅到觉醒,血月一出鞘就不安分地微微颤动起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酣战一场。

“好剑!”

窦文杰出身军营,对兵器研究颇多,识货,一眼就看出血月剑不是凡品,加上被小姑娘的这番话一激,忍不住也技痒起来,大声呼唤不远处的属下给他取大刀来。

不多时,余鱼爬墙头见过一次的那位总兵便双手捧着一个大家伙走了过来,看总兵那暗中使力的双手和呲牙咧嘴的模样,估计分量不轻。

刀是大刀,重兵外头却裹着一副小儿女样的鸳鸯绣套,无端削弱了气势,看着有些不搭。

白玉楼执着筷子愣在那里——这两个人怎么回事?这天是怎么聊到这儿的?一语不合,刀剑伺候了?

周围逐渐聚集起了些看热闹的人,见那总兵吭哧吭哧的,偷偷笑出了声,总兵一个白眼儿瞪了回去,这一分神,脚下就一个踉跄,危急关头他赶紧将双腿跪地勉强变成了单膝跪地,在上司窦文杰脚下倒显得没那么突兀了,这份急智又引得大家一阵大笑。

窦文杰没笑,接过大刀,爱惜地在绣套上轻抚了几下,方才打开丝绒的系带。

看样子,这刀他已许久未用过了,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工部尚书,苏大人那日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他还真能成天当着人面舞枪弄棒的不成,那让同僚和皇上怎么想?

余鱼主动找他切磋一是真想探探底以备不时之需,二是想冲淡空气中那种难言的悲伤蔓延,眼下却适得其反,那股无声的伤感和思念好像变得更加浓烈了,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随着绣袋脱落,泛着冷青色,如镜的阔刀上映出了她一张清秀的面庞,呼吸有些急促。

这柄刀刀身极宽,血槽的切面亦锋利,刀刃处薄厚的过渡流畅无比,无一丝瑕疵,足见当初淬火打刀人的用心。

这是一把宝刀,毋庸置疑。

窦家少将军手里的兵器,自然不会是俗物,这没什么可意外的,然而令余鱼呼吸加速目不转睛的,是窦文杰挽刀试手时刀柄处不经意垂落下来的那枚刀穗。

——与一般的穗子不同,它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小灯笼,璎珞又长又密。

这样的穗子她见过不止一次。

窦文杰的刀穗,和怜怜钱袋里小心收藏的那枚,和婉娘藏宝柜上与人承诺的那枚,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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