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良娣

安逸清也根本不顾琼华的阻拦,执意进来了。

琼华也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母子二人就这般对视着,剑拔弩张,谁都不肯有所让步。

琼华率先发难:“你如今,可真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

安逸清默了片刻,道:“宁宁犯了什么错,需要被这么多府兵拘着么?”

琼华厉声道:“你自己问她。”

凌安只能将私自出府一事告知。说完之后,琼华不忘低声叱责:“本以为你出生低微,也该更加谨慎守规矩,可倒好,竟还主动往往广平王府凑,难道是想将国公府也拉下水吗?”

“宁宁不敢。”凌安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泪在眼眶中打转,说话也没有底气。

琼华发火合情合理,但此事其实也并未有她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找个由头,宣泄一下这么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不满。

她当然知道凌安真实的身份,一直以来,她都在肃国公身边安插了眼线,而丈夫当初征战西北,与别的女人有过一段情缘,不过那女子还算识趣,知道自己上不得台面,就自请离去。

琼华怨恨丈夫的背叛,可作为一国公主,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脸面。

此事她就当作不知道,但还是不放心那个女子,因此派人盯了一阵子,却发现那女子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曾经很担心对方挟着孩子去国公府要名分,好在并没有。生下来的是个女婴,为了杜绝后患,她起过杀心,不过她身边的嬷嬷告诉她,女子自有女子的好处,将来或许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度清出生时,由于胎儿太大,琼华身体严重受损,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也让琼华对于诞育子嗣一事十分抵触。正好,那女子是个美人,说不定孩子也能出落得漂亮,将来也可接来金陵,用作国公府联姻的工具。

那个时候便是这么盘算着的,而凌安也并未让人失望。

她比她那娘亲要美得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江南风物就将原本瘦小的丫头滋润得生嫩俏丽,即便是在人群中,也是很瞩目的存在。

更何况,她还得了太子的青睐。

那位城府深沉,的确是继承大统的料。国公府又与他之间达成协议,被一手扶持为最有权势的新贵,怎么看这都是白赚不赔的买卖。琼华还私心里觉得这丫头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全是自己的功劳,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不守规矩。

好在年纪小又初来乍到,怎么都翻不出风浪。

琼华觉得,她还是要严防死守些好,最好近日就将亲事彻底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安逸清是偏袒这丫头的,她心里清楚,所以哪怕他直言自己想单独和凌安待一会儿,也被她冷声驳斥了回去。

好在琼华不能时时刻刻守着这里,而凌安身边,又有一个身手高强的云酥,当夜安逸清的密信就被云酥带了过来,也是同她商议之后的事情。

不过,安逸清主要是劝她想开一些。

广平王府如今罪名坐实,荣嘉也背着弑父的罪孽,唯有偿命。他说,这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他是插手不了的,也是无能为力。

所以,便就什么办法都没了吗?

她要眼睁睁看着荣嘉去死吗?

她茫然无措,不自觉地一个人走到大门前,又被府兵凶神恶煞地给抵了回去。

她连流眼泪都不会了,接连着两夜,水米未进,连觉都未曾睡。

府里的人都来过,安逸清和安度清都磨破了嘴皮子,劝她不要这般折磨虐待自己,可这世间痴儿不都如此么?那个少年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再连根拔除掉,这不就是要她的命么?

事到如今,她终于承认了,这种带着点酸楚和热烈的爱意,只短短几日,就疯狂滋长。

所以一开始她还巴望着,时不时和云酥讨论解决之法,现在仿佛已经陷在了绝望当中,以一种枯槁的姿态,静静等着荣嘉凌迟那天的来临。

第三日,她已经有些起不来床。

太子殿下竟然也来了,看着她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也是薄薄一层青色。

凌安似乎并不想看到他,翻过身去装睡,可是这种小把戏怎么瞒得过颂文?他示意云酥将手中盛着补汤的碗递给他,而后慢慢走过去,虽是未婚男女,但十分自然地坐在她的床榻上,而周围人也只垂手静立,没一个人敢出声阻止。

“孤听姑母说你病了,特地过来看看你。”太子声音温和,单手将她托起来,少女恹恹病中,没有挣扎的气力。

太子用调羹舀起一勺汤来,很细致地吹了吹,待到温度合适,递到她的嘴边。

可是少女怫然生怒,一时恶向胆边生,抬手打翻了那碗。

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心想。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左不过是陪着荣嘉去死,她还真不害怕。心里的郁气怒气一并发泄出来,汤水淅淅沥沥地洒到了太子的袍袖上。

下人们真是吓坏了,此刻纷纷过来,跪了一地。

霜雪霜风两个人声线吓得都变了,一直在抖,叠声说着“姑娘不是故意要冲撞殿下您的,她病了太久了,许是有些糊涂了”这一类告饶的话。

这期中颂文太子嘴唇抿得死紧,嘴角弧度也是向下的,是他显少露出的模样,看着还有几分威严。

他不让拿着巾帕的小太监靠近,而是接过那巾子,慢条斯理地自己擦拭弄脏的地方。凌安的手也被飞溅出来的汤汁浇到,此刻一片绯红,他也替她擦拭,握住少女纤纤细指,还用手暧昧地去轻磨她手心里快要淡去的茧子。

凌安想将手抽出来,又是被扣得死紧。

太子摸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忽转头对一群跪着的下人道:“这汤太多油腥,你们姑娘重病,哪能喝这个?作为贴身的丫鬟,是怎么照顾的,是想让她病情加重么?”

霜风霜雪以及云酥连头都不敢抬,云酥还好,另两位现在已经抖得如寒风里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只听太子道:“宁宁性情温软,许是太久没管教好自己手底下的奴才了,孤既然今日在这,便见不得她们如此敷衍你。来人,将这几个丫鬟拖出去杖责,让这屋里所有人都看着,以儆效尤。”

颂文太子像是一下子扣住了凌安的命门,几个丫鬟刚凄惨地喊了两声“太子饶命”,她就有几分心慌了,当即抓住颂文的袖子:“殿下,不是她们的错。”

“你叫我什么?”可是太子只盯着她,双眸幽深,语气森寒。

殿下,有什么不对么?

凌安有些迷茫,又似想到了什么,少女磕磕巴巴地喊出声来:“……表哥。”

太子总算微笑,他上次听她喊荣嘉时,也是这般喊的。如今这称谓被褫夺过来,令他心里面顿时舒爽不少。

“嗯。”他温和应了一句,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以后就不要喊殿下了,怪生分的,像如今这样难道不好么?宁宁,你乖乖的,孤自然会很疼你……”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是一种蛊惑。少女没什么表情,因为瘦了不少,她一双眼睛显得大而空洞,眸子里面黑漆漆的,不久就蕴起泪意。

“再去重新盛一碗汤来。”他又道。霜风霜雪如蒙大赦,立刻就应声下去了。

端了汤来后,他再去喂,那个少女也就乖乖接着,吃相斯文秀气,泪水偶尔落到汤里,他却装作看不见。

她太不听话了,不这么做不行。

她必须要像芷柔一样,将他当作生命里的唯一。

凌安一碗汤喝完,整个人冷静下来了不少。

“……表哥,我们能谈谈吗?”

她仍旧是不死心的,或许和太子殿下求情的话,会比较管用。

屋里其他人便就这么退了出去,颂文静静等她开口,不出意外,果然又是为了荣嘉的事情。

她怎么就能偏爱那人到这种地步,颂文实在想不明白。

他面上故作难色,一字一句告诉她:“荣嘉弑父,乃是孤亲眼所见,怎能有假?如今民怨沸腾,上书逼迫朝廷严正处理,孤也救不了他。”

这种答案凌安已经听过很多遍,希望再度湮灭,竟然也不觉得伤心难过了。

她甚至都无法替荣嘉开脱,再说便是不识相了。所以也只能木怔怔地对着太子笑笑:“表哥,我有些累了,你回吧。”

颂文也不打算久留。

只是回去路上,他忍不住看向自己轻抚过少女掌心的手,那温度和触感似乎也都还残留着,让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翌日,便是大箱大箱的聘礼,往肃国公府抬。真可笑,明明是送给凌安的,她却是为数不多最后知道的人。颂文准备快刀斩乱麻,不打算同那女孩子慢慢耗了,反正他也差不多找到了新的拿捏她的手段。

因圣旨在前,抗旨不遵又是死罪,所以并未有人不允准。肃国公和琼华自是高兴的,安家两个兄弟则是脸黑得仿佛锅底,十分看不上太子这匆忙的做派。

凌安被封为太子良娣,这是侧妃的头衔,而正妻的位置太子殿下打算永远为王芷柔留着。唯一的好处,便是他后宫向来轻简,除了凌安也没旁的女人,可谓是独一份的恩宠。

一切尘埃落定,人们都道这是凌安三世修来的福气,也只有她自己,才觉得是如此可怜可笑,被强权倾轧得喘不过气来。

……

几日之后,她依旧是食欲不振又睡得不好,被云酥按着,终于吃了些薄粥。而喉咙干哑得不行,咽粥都费劲,她又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而云酥思忖了良久,才艰难开口道:“今日午时三刻,荣六公子要被处以剐刑。”

“街道上已经全都是人,行刑之前,会游街示众,约摸走上一个多时辰。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好了,是世子的命令,但他没打算让我告诉你,万一没救下来……怕你有了期待会更伤心。”

可对于此时的凌安来说,即便希望再渺茫,也足够让她欣悦。

可她又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下去:“可若一旦失败,肯定会牵连到大哥……”

云酥眼睫轻垂:“这个姑娘放心,用的都是死士,即便被抓了,也不会供出世子来。”

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换算,用许多人的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去换荣六郎。

凌安几次沉默,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些,原本雀跃的心忽然变得很低落。

“所以说啊,很多事情就是无奈的。”云酥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这个小姑娘慈悲温柔又可怜,“我们既然是主子一手训出来的暗卫,自当时刻遵守他的命令,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所以姑娘你别有负担,又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这些事情听起来残酷,说出来是污了你的耳朵,徒增烦恼罢了,所以往后不要再问,相信我们就可以了,好吗?”

云酥要比她大上三四岁,说起话来口吻像是家中沉稳温柔的长姐。

“你也会去吗?”凌安眼里有了点泪意,问道。

云酥唇角微微扬起,语气轻松:“当然啦,没我不行的。姑娘你就在家乖乖等我的好消息。”

“可我想去。”凌安咬着嘴唇,踯躅道。

“血腥场面,别吓着你。”云酥还跟她开玩笑,“再说了,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的话,多少有些直白伤人,凌安道:“帮得上的,我有好多伤药,必要时候还可以救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凌安自嘲地一笑。

云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盯得她更加无地自容。

“姑娘,对不住。”云酥有些歉意,“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忽然觉得,您不该生在这里,山野江湖,或许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地方。”

她就是一只金丝雀儿,有曼妙歌喉亮丽羽毛,与别人不同,她始终憧憬渴望着自由,但又被紧紧锁在了牢笼里,被人亵玩着直到死去,多少有些悲哀了。

云酥也是有感而发,看着她的眼睛道:“反正你也不想嫁给太子,我若是活着回来,就干脆从主子那里辞了这份差事,到时候就带你离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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