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南王府内外,白幔铺天垂地。哀挽肃穆的灵堂之上,皌连景焰身着丧服,跪在棺敛之前。

“父王,焰儿知错了……我以为将赫炎苍弘引来,就可以借他们互相残杀的机会,一网打尽,可为什么你不愿多等一阵,为什么你选择自己先去……焰儿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才知道自以为周密的计划,早已经漏洞百出。无声的忏悔,却唤不回已逝的亡者。纵然父子缘浅,却仍是今生唯一的至亲,唯一的依靠:

“焰儿今后一定会听父王的话,焰儿不会让父王这样白白牺牲……”

“太子少傅,夏无尘大人到——”礼官一声通报,夏轻尘身穿丧服,他的伤口仍未痊愈,身体依然虚弱,苍白的脸,因为高烧的缘故,呈现病态的红。

他在翠娘的搀扶下,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灵堂,艰难地上一柱香,看一眼棺木中毫无生气的脸。人一死,容貌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这张脸,自己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你送我的玉兰树开花了,就在我每日必经的路上……”夏轻尘将一段开花的树枝放在他枕边。

“少傅……”皌连景焰迎上来前来,一把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的小脸皱了两下,眼泪漫过发红的眼眶,漱漱地掉了下来“少傅……呜……”

低头看着皌连景焰无助而彷徨的神情,夏轻尘心中顿感巨大的愧疚。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事到如今,他要如何才能向他解释事实。

“少傅,焰儿好怕……父王死了,师父也不见了,世上只剩焰儿一个人……大家都说父王是罪臣,都不敢接近我……少傅,焰儿该怎么办……”

夏轻尘脑中轰地一声,内心深埋久远的身世共鸣起来。父母双亡,孤立无助地生活在亲属嫌恶与疏远的目光下,是何等地不幸。

“焰儿……”夏轻尘虚弱地抬起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痕“你不用担心,主上已经下旨,将王爷的灵位迎进太庙。这是朝廷对王爷嫡亲正宗身份的认可……他的王位与封号,仍然由你继承,没有人可以妄下罪名。从今以后,你就是南王府的王爷了。”

“焰儿不要当王爷,焰儿只想要父王……呜呜呜……”皌连景焰贴在他胸前哭起来“少傅……以后就只剩焰儿一个人了,少傅你也不要焰儿了吗……”

“不会的……少傅不会不要你的……”夏轻尘一时心绪难平,搂着皌连景焰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扶着焰儿的肩,身体一软“啊……”

“少傅,少傅你怎么了……焰儿好害怕……焰儿不要一个人住……”皌连景焰抱着他,泪流满面。脆弱的眼神,像是一只小手,穿过他的胸膛,紧紧握住他的心脏。他心头一颤,一把将他的小脑袋搂进怀里。

“焰儿乖,少傅会一直照顾焰儿……”

“圣驾到——”

一声高呼,皌连景袤身穿孝服,坐着龙舆被抬上灵堂。他面色惨白,精神比夏轻尘更为不济。从落日山庄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召见过夏轻尘。夏轻尘此刻惊讶地发现,那个一直硬朗英挺的男人,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憔悴,虚弱得不堪一击。

他几乎是被人抬着扶了起来,站在棺木跟前,呆呆看了很久。

“九叔……袤儿来送你最后一程……”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想伸进棺材触摸一下里面的人。身体的伤痛却突然传来,他捂着胸口一声闷哼,眼一闭,向后倒了下去“呃……”

皌连景袤在南王府临时的房间内醒来。高烧的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失血过的脸,惨白如同发丧的白绸。体内残留的六阳融雪之招,让他如同置身火海,五脏俱焚。然而意识却是清醒的,在脑海中不断交错回想着过去的种种。

“阿袤……”一声微弱的低唤在耳边响起,皌连景袤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同样苍白的夏轻尘。滚烫的手握住同样滚烫的手,皌连景袤想要给他一个安慰的笑,然而嘴角却怎么也勾不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我让太医进来?”

“不用了,敏之很快就能回京了……”皌连景袤沙哑地说。

“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是被一名使用弯刀的刺客掳走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弯刀……是西苗的人……”夏轻尘疼痛难忍地纠起了眉头。阿得啊,这一切难道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吗?将计就计以烈炎掌打伤皌连景袤,再掳走张之敏,让皇朝龙主不治而终,好一举发兵中原吗?

头痛欲裂,腹部的刀伤剧痛不已,他真想靠着他躺一会儿,可是阿袤,看起来十分疏远。

“轻尘……”皌连景袤失神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罗帐“你心里可曾爱过我?”

“我……”夏轻尘一愣“当然……”

“那你心里是否也爱着他?”知道他所指是阿得,夏轻尘心中矛盾,却无处遁形。

“我……”

“你还爱他吗?”

“我不……不是……你们对我的意义不同……”

“如果没有我,你们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对?你是不是此时已经身在西苗地界,身在敌营之中?”皌连景袤激动地质问着,体内深处的伤翻动起来,痛得他额上冷汗连连。他用力地抓住夏轻尘的手腕,几乎要将那纤细的手腕捏碎了去“我一直以为,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不想到头来,你心里一直有他,从一开始……你就瞒着我……为你行冠礼的那一晚,我以为我得到了你的全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是拆散你们介入者!”

“不是……不是这样的……”夏轻尘全身发软,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毫无反抗的力量。

“我只是一个用权势得到你身体的霸占者,他才是你心中至亲至爱,是不是!”

“阿袤……”话语刺耳,夏轻尘无言以对,不愿再听。他忍着腹部的伤痛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住了皌连景袤的嘴。

“嗯……”

“嗯……”

绵绵的吻像粘腻柔滑的蜂蜜,从唇缝中渗入口中。紧握着手腕的大掌缓缓松开来:

“啊……”一声呼痛,夏轻尘失力地压在了他身上。

“疼了?”皌连景袤心中不忍,却依旧妒火难平,他忍着痛,冷冷道“你的伤口比我还疼吗?”

“阿袤……”

“轻尘,你真的爱我吗?当年在奉先殿,你答应陪着我守护这片国土的誓言,如今还算数吗?”

“当然……”

“那好。我为你放走了他,你呢?”

“我……”

“我要你……为我守住皇朝的大门。”

“啊……”夏轻尘怔怔地看着他。

“去见他吧”皌连景袤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严厉地看着他“正视你心中迟疑的过去。假如忘不下,就放下。如果你心中相爱相守的人真的是我,就在我最无力的此时,为我守住这片江山。否则……你就随他去吧!”

“阿袤你……”

“西苗地界大举犯境,朕钦命,中州侯夏无尘,带厢军援战,守土封疆。即刻启程!”

“啊……”辗转回避,终也走到了这一步。躺在面前的人,是不愿离开的未来;等在远方的人,是不愿再见的回忆。退无可退的身后,是最不愿做出的抉择,然而夏轻尘别无选择:

“臣……遵旨。”

艰难摇晃地起身,捂着伤口蹒跚地走出房门。夏轻尘不愿回头再看,他恐怕,这一回头,自己又将再回到从前;他担心这一回头,自己又无法迈出脚步。

离开京城的车马在深夜的暴雨中赶赴西南战场,车内发着高烧的人,在暴雨的拍打声中,泪流满面。马车每摇晃一次,伤口痛,心更痛……

离开京城的那天夜里,夏轻尘在高烧中昏迷。混沌的梦境中,他看见了许久不曾出现的东西——那只会说话的白狐狸。

“久见了美人~~”狐狸站在一处焦土遍布的洞穴里晃荡着尾巴“看你把这里弄的,我就快要住不下去了!”

“你是……”

“怎么?不过几年没有找你出来,就不认识我了。真是不知感恩的小子,忘了是谁让你活到今天。不是我,你的心能跳到现在吗~~”狐狸不满地抖了抖脖子上的毛。

“你是那时的狐狸?你怎么……变大了?”确实,他的记忆中,只有这只会说话的狐狸。只是,它现在的体型,大得像一头豹子了。

“呵呵呵……”狐狸舔着爪子“这还是得感谢你啊……你活得滋润,位高权重,我跟着受人供奉,自然长得很快。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我就可以修行完满了……嗯……真是找了一个好宿主……”

“你到底是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我都跟了你这么久了,你怎么还问这个问题呀?”狐狸跳过来,绕到他的脚边,用身体蹭蹭他的腿,雪白的胖尾巴在他□□上轻拂着“这是你心里的世界,我只是暂时在你心里躲一阵子。”

“那你突然出现,想干什么?”

“你还问我?我把你叫醒就是要问问你到底想干什么?”狐狸恼怒地用尾巴抽打着他的臀“我自问住了这么久没有骚扰过你,你最近一直在破坏我的巢。这里是你心里,你把它毁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变得这样窄,我再长大一点儿就住不下去了?还有这些焦土,简直没法睡觉。你快给我恢复原状吧~”

“这里是……我心里?”破败狭窄的洞穴,遍地燃烧的焦土,他的心,何时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呀……“我的心不舒服,你找别人的心住吧……”

说完,夏轻尘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而狐狸依旧在原地蹦跶着:

“不要啊……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怎么忍心赶我走……我现在还不能现形,不然会被人当成妖怪发现的……再说,我可是你的庇护神呐……竟然叫我搬走,真是无礼……”

西苗营帐之内,惊鸿仙子催动古老的巫蛊之术,医治赫炎苍弘身上伤痕。摇响祭司的铃杖,以血做饵,从伤口上引出一缕血红的烟,然后施以新蛊,包扎患处。

“再过两次,待腐肉被食尽,伤口就可以完全愈合了。”

“嗯。”赫炎苍弘面露狠色“皌连氏,非灭不可!”

“族长……”惊鸿仙子在一旁小声说道。

“嗯?”

“昨日占卜,用沙盘作画,神旨呈现反向金印。”

“什么意思?”

“但此战不吉,也不凶。”

“怎样说?”

“无果之战。”

“不可能!”赫炎苍弘脸色一变“皌连氏受伤,敌军后方必定混乱一片。眼下敌军损兵折将,粮草受阻。枯水期一来,正是我们进攻取胜的好时机,怎会是无果之战!”

“是……我会再算一次……”惊鸿仙子低下头去

“不用了!”赫炎苍弘一摆手。

“阿得,你终于决心开战了。”火枭走进帐来。

“皌连皇朝能撑到今时今日,仰仗的是地利与物资。他们兵精将弱,只要能扳倒主将,军心必定溃散。”

“敌营之中以萧翰和凌国舅为尊,这两人一个是惯战沙场的老将,一个是剑界的巅峰之人,要困容易,要杀不易。”

“当你与对手实力相差无几的时候,兵器的优劣,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赫炎站起来,抚摸着竖在座旁的方天画戟“如果当时我有一口实力相当的兵器,我不会失手。”

“阿得……”

“凌依依是神铸一脉的传人,有他在,皇朝的兵械,永远不落下风……”粗糙的指,抚摸着画戟的偏刃“此人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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