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古纪(十四)

“刚刚那阵,你可也看明白了?”

什么阵?

布在沙盘上那阵?

他刚刚在躲东华紫府君的剑呢!居然还指望着他能分神看阵?

朱若只好灰溜溜地回答,道:“小子不曾仔细看得。”

“那你仔细看看。”

朱若只好爬起来,重新到桌旁去看那阵。

朱若看了半天,慢慢蹙起了眉,再看了半天,冲口道:“小子瞧着这阵,可不是个吉相。”

糟了!三军临战,乱言凶吉!杀头的罪!会被拿去祭旗的!

朱若连忙闭了嘴,偷眼去看三军主帅。

东华却只是冷笑,道:“杀人要什么吉相?”

也……也是。

“可找得到生门?”

朱若伸手指了指艮卦位。

东华抬手,动了两枚旗帜,阵形随即大变。

“现在呢?”

朱若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好半天,才伸出了手指,然后又停住了,道:“如此变阵,紫府君是要亲自镇守伤门?为什么?小子看见,折颜上神抱了琴过来的。”

东华不由得卷了一下唇角,道:“你实在比你看起来的要聪明太多。”

他看起来很蠢笨么?朱若莫明,他还自认是个挺机灵的孩子呢!他的手指终于还是落在生门处。

东华点头,道:“那不是你现在要关心的问题。你现在只需记牢了这两个位置,看好你凤九殿下。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本君唯你是问。”

果然吧!朱若想,亏得他刚刚还在心里忏悔,以为东华紫府君不但无敌四海且仁爱天下。但其实,仁爱天下的东华紫府君心上最重要的那个还是凤九殿下吧?

“朱若领命!”

然而……

朱若跟着他的凤九殿下看着风中猎猎飞扬的帅旗,偷偷皱起了眉头。

然而,无敌四海的东华紫府君,因为要仁爱天下而打算身先士卒,就怕顾不得他心上那人的周全,竟然不得不把他这么一个半大小子派上用场。

这场仗,到底会有多可怕?

这场仗,到底会有多可怕?

这也是凤九在想的问题。

她和小次山那回一样,被留在了营地里。但她却无法像在小次山一样,安心地待着,安心等东华打完仗回来。

她是熟记上古史的。她当然也记得,都广野一战是有史所载最为喋血的一战。

哪怕她知道东华终究会赢,她也仍然不安心。

朱若眼见她坐立不安,很好心地替她端了茶。

凤九看都没看那茶一眼,却是忽然凝了神色,道:“你听!琴声。”

朱若显然也听见了,点头,道:“伏羲琴。”

伏羲琴。

六界第一名琴。凤九还是第一次听到它的琴声。

琴棋书画之道,皆为静中取意。凤九年纪尚轻,爱玩好动,此等修行并不怎么投她的脾胃。但她到底身份特殊,在阿离之前,是青丘狐族唯一的孙子辈,自是按未来女帝的标准教养的。

她于琴棋书画,虽说谈不上多高的造诣,但底子到底不差。

好坏总是辨得出来的。

她常听四叔白真的琴,她知道那是极好的。

她没有听过墨渊的琴,但姑姑白浅说她师父的琴非同一般。

墨渊不但是司战之神,还是掌乐之神,琴艺理应不一般。

但,此刻凤九怀疑,如果不是折颜后来封印了伏羲琴,墨渊那“司战之神”的称号先不说,只怕那“掌乐之神”的称号是要易主的了。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四叔的琴不也是折颜教的么?那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折颜的琴?

哼!她心里冷嗤了一声。

桌上茶杯里的水荡过一圈涟漪——

朱若扶了扶桌子。

凤九担忧蹙眉,道:“这么严重?你没事吧?”

朱若自嘲一笑,道:“朱若学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他屏息凝神,调息片刻,站了站稳。

凤九方才放下了心,道:“这琴声霸道。你还小,本还不到随军出征的年龄……倒是我带累了你。”

朱若当没听见后半句话,只道:“刚是小子一时不慎,忘了固心守神。现下已无碍。”赶紧换了话题,“这伏羲琴,威震四海八荒,果然名不虚传。这都到了阵外,还有这样大威力。折颜上神坐镇阵中,此战,定然是必胜的了。”

凤九神色悠远了一下。她其实也颇有些意外。

自凤九有记忆以来,折颜就整日在十里桃林里打混,陪她四叔喝酒下棋,除了医术偶尔还能派上点切实的用场,其余是一概俗务不理,悠悠闲闲洒脱得什么似的。

凤九就总以为,这四海八荒对折颜上神如此尊敬,无非是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大概就是拿他当个因为有些年头了所以自然而然就贵重了的吉祥物供着。

如今看来,虽然史籍写得糊弄,但这天上地下的神仙心里其实都门儿清着,这折颜上神,委实,是位惹不起的。

杯中的茶水又晃荡了一下——

凤九心神一动,再次蹙眉道:“琴声变了……这琴声……不对!”

这琴声不对!

东华与折颜同处阵中,自然也已听出这琴声不对。

原本伏羲琴的琴声,虽然霸道,却恢弘磅礴,是天地至正至刚之气。

而此时的琴声,却变调入邪,倏然锋利,如琴弦勒于颈项,泠泠过处,是嗜虐般的血色。

琴音失正,入魔之兆。

苍何在东华手中震颤着,它久未逢如此敌手,像一头闻到血腥味儿的兽,狺狺作响,等不及想要扑上去。

东华掐了个剑诀让它勉强按捺下来。

如果此时苍何出手,硬碰硬与伏羲琴正面对上,将会使阵中生灵,无论神魔,皆片甲不留。

可还有什么法子?

除非再找个什么乐器来跟他对上。

可这是在战阵之内,着急之间,去哪里找乐器?

东华的目光落到阵前的战鼓上,又颇带嫌弃地掠过了它。

若他还是几十万年前的那个东华,忍一忍说不定也能勉强把战鼓当个乐器用。但这几十万年过去,他的品味着实是被他自己惯得有些挑了。

说到这个他倒想起来……

他一伸手,取出了一支玉笛。

“这笛声……”

凤九以前从不曾听过东华的笛声。但这玉笛之声还是让凤九立刻生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更不用说那笛声中所携带的仙力,不容置辩。

是东华的笛声。

东华的笛声对折颜的琴声,换个地方换个时候,大约是一场十足的风雅。但此时此刻,却是一场力战。

始时,两声忽而相和,忽而相抗,似还在用曲调相争。

到后来,曲调如何已无人理会,几乎只变成了曲声所携仙力的对决。

两人仙力都非同小可,这一对决,波及到后营里,朱若一点不敢怠慢,凝神守心。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枚戒指的缘故,东华的仙力对凤九来说无甚影响,折颜仙力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于是,两方阵营里数十万生灵都在凝神抵抗曲声中仙力的威压。只有凤九一个,却在凝神听曲子。

琴曲熟得很。正是她小叔白真常弹的那曲《桃夭》。

想必是因为拼上了仙力,曲调就不再重要,所以就都捡了常习的曲子奏来。

而这笛曲……

大概所有人都听着这笛声带着刀光剑影,锋芒过处,摧坚如朽。

她却听见太晨宫的桃花开得极盛,风过檐铃轻响。

不觉已滚下泪来。

这些年,她固然也为相思所苦。但她身边亲人环绕,总没有少人疼。

别说是姑姑和青丘的长辈们,就算是阿离,小小人儿对她这个姐姐也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而他,虽被四海八荒六界生灵高高地奉在天上,身边却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全四海八荒都以为他是个天性冷清的。他自己也这么万万年的一个人惯了,自己个儿的事浑不在意。连曲中那一点相思不绝如缕,乍听起来都形容轻淡得很。

可她却知道,卸下了帝君身份的他,逢到天气不好的时候,甚至都有点黏人——

那清淡得很的形容,便能伤她至深。

怕人看见追问,她赶紧抬手抹了泪,继续凝神听那笛声。

玉笛声清越。

琴音却益发澎湃而汹涌。

战术上来说,以笛声对阵琴音并不是个特别好的选择。

而伏羲毕竟四海八荒第一名琴。

东华手中玉笛也非凡品,却还远不能与伏羲琴相比。

因此始一对阵,笛声竟挣不得立足之地,只能绕着琴音,寻着一两个不稳处稍作攻击。

如此百十个回合。琴音渐渐不稳,笛声却越缠越密。

觑着一处空隙,笛声狠力一绞——

琴笛一时声息。

“铮!”伏羲弦断。

而东华手中的玉笛,甫一离唇,就化作为了齑粉。

——乐器受东华和折颜两方仙力相激,早已承受不住。

罡风吹过,玉笛化作的齑粉消散于无形。连施个复原术法的机会都没给东华留。

东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苍何的剑锋抵上了折颜的咽喉。

“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折颜低头不语。

他的手指仍悬在弦断了的琴上。

七弦尽断。

然而,他若真想要继续弹这琴,琴上有没有弦,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一点,他知道。东华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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