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驯化他

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叶景策喝下去半碗药后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趁着沈银粟回身,扒着床榻就要往里躲,一副不堪受此屈辱的神情。

余下几人呆愣地看着眼前一幕,叶景禾咬了咬唇,刚想说情,就听沈银粟疑惑道:“小禾,杜刺史围困那日,你怎会突然知晓?”

“啊?”叶景禾愣了一下,诚实道,“因为府里的婢女说听见苏府内打起来了,杜刺史还派人去杀阿京了。”

“哦?连杀谁都知道,这婢女听得倒清楚,若非离得极近还真听不见呢。”沈银粟拿汤匙的手顿住,歪头道,“小禾,你能不能把那婢女带来我瞧瞧。”

“可我听嬷嬷说她今早请假回老家了。”

那就是找不到了,沈银粟垂了垂眼,只道自己的感觉果真没错,这案子自始至终都透露着诡异,从他们一开始接手起,仿佛就有人在暗中安排。

不等沈银粟再问些什么,众人便见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禀报郡主,大事不好了!”

“慢慢说,怎么了?”沈银粟把药碗放下,叶景策如释重负。

“查抄杜刺史家的人来报,说杜刺史跑了!”

“荒唐!他还以为他能跑出多远!”叶景禾闻言冷冷一笑,躬身对沈银粟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带人去追,定将他抓回来!”

沈银粟颔首,叶景禾转身便走,唐辞佑连忙追了上去。

淮州郊外五十里处,杜刺史搂金银细软策马狂奔,一边扶正颠歪了的帽子,一边慌张地回头看身后的追兵。

那叶家的小姑娘看上去娇娇软软的,怎么驾起马来如此不要命!动作竟能这般雷厉!

杜刺史暗骂一声,来不及转过头去看前路,便听前方传来一声急喝:“何人胆敢在此放肆!”

杜刺史忙拉住马,只见前路传来一道有力的马匹嘶鸣声,一队车马停在面前。

仪仗队前的朱红凤凰图腾极为显眼,被围在中间的马车周身金紫丝绸装裹,四角挂琉璃銮铃,清风掠过车帐,杜刺史望见车内之人那一双清澈的慈悲目。

“殿……”杜刺史滚落下马,磕巴了半天也未把话说全,身后叶景禾追来,见状亦是愣了一瞬,随即连忙跃下马。

“臣女叶景禾,见过大殿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遮挡的帘子,车内走下的男子一身淡色裘衣,温润清雅,宛如青松,垂目时如俯瞰众生,但见慈悲。

“小禾怎么自己追过来了?”洛瑾玉声音温和,俯身将叶景禾扶起,听闻面前又传来马蹄声,抬眼望去,笑着道,“原来是你将辞佑他们落在身后了。”

“殿下怎会在此?”

见杜刺史已经被人拿下,叶景禾松了口气,便追着洛瑾玉询问。

“按说我之前便应当回京了,只是途径此处,偶遇难民,便想着过来看看。”洛瑾玉笑道,“听说云安也来此处了?”

“正是!”叶景禾开怀道,“云安姐姐若见了殿下,想必会很高兴。”

洛瑾玉闻言轻笑着拍了拍叶景禾的发顶:“那就劳烦小禾带路,让我去瞧瞧云安了。”

苏府内,一派热闹,唯有叶景策所在的屋内一片寂静,苏洛清在旁拿着药碗催促:“阿京兄,阿姐吩咐我看着你喝药,你倒是快喝啊,你喝完我好去前院啊!”

“不喝了,不喝了,这东西就不是人喝的!呕——”叶景策下地拿过苏洛清手中的药碗,把药尽数浇在花盆里,“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快去前院吧。”

“对了。”叶景策突然反应过来道,“前院发生什么了?云安为何忽然就变了脸色出去了?”

“这你便不知了吧。”苏洛清神秘兮兮道,“当朝大皇子莅临我府,实在是让我府蓬荜生辉啊!”

大皇子竟也来了?叶景策怔住,随即一扬眉,来得好啊,大皇子这么一来至少沈银粟没工夫看着他喝药了!

苏府前院,沈银粟正把玩着茶杯深思,一时间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烦闷。

她与颜卿岚百般筹谋,为的就是不让洛瑾玉卷入此事,这贪污案和三皇子母家脱不开干系,他作为大殿下搅入此案,便会有党争之嫌,更何况皇帝之前未对此案进行严苛审理,为的就是制衡这几个皇子,如今洛瑾玉一来,她之前的筹谋岂非功亏一篑!

沈银粟沉沉地叹了口气,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想念洛瑾玉,许久未见的大哥今日得见,心中自是期待。

马车停在院前,不等洛瑾玉走入院中,便见沈银粟向自己扑来,温婉娇俏的面容与记忆中的相差不大,纵然平日里再如何正经,见了他也还是孩子心性。

“大哥!你之前不是说要回京都吗?怎么来淮州了?”

沈银粟挽着洛瑾玉的手往院子中走,听洛瑾玉温和道:“我的确是要回京都的,只是我先前便听闻了淮州赈灾之事,回京路上有遇见大量从淮州出逃的难民,实在是对此放心不下,便想着来看看。”

“从淮州逃难出去的难民?”沈银粟眼睛一眯,“是在前两日遇见的?”

“正是。”洛瑾玉抚了抚沈银粟皱起的眉心,“怎么?想到什么了?”

“我……”沈银粟微微垂眼,心道这淮州的难民早被苏洛清的人挨家挨户的分发了大笔赈灾粮,怎可能会在近几日有大量出逃的难民,可洛瑾玉又断不会欺骗她,想来此事必有蹊跷。

“没什么。”沈银粟笑着应付过去,为洛瑾玉倒了杯茶后进入正题,“大哥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来的路上小禾和我说了,你们已经找到了关键证据,只差些当地之人的供词和杜刺史与他人勾结的罪证。”

“正是。”沈银粟道,“账本和埋粮之地我们已经找到了,只可惜小禾势单力薄,若要直接审讯杜刺史,怕是有些难度。”

“这些我会处理的,你放心。”洛瑾玉轻声道,“真是可惜了那些粮食,本是救命用的,如今却成了罪证。”

“殿下想去那处瞧瞧吗?那可是我们苏家想法子找到的!”洛瑾玉话落,苏洛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草民苏洛清,见过殿下。”

来者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脖子上挂了个金玉制的长命锁,眼中神采飞扬,看着倒是精灵。

“既然这位小公子都说了,我们就去看一看吧。”洛瑾玉起身道,他倒的确想看看这群贪官是如何将救命的东西毁坏至此的。

淮州郊外的山上,一阵腐臭,苏家的下人在前引路,不等靠近埋粮之地,便忍不住弯腰作呕,苏洛清见状撇了撇嘴,主动跑上前去给洛瑾玉带路。

“至于吗你们,还没到地方就开始吐,能不能有点出息?”说完,苏洛清快跑两步,不等身后之人跟上,众人只见苏洛清猛地跑了回来,扶着树便开始吐。

“呕——太臭了——呕——”

“哎。”耳边轻叹声传来,一只素白的手递来干净柔软的帕子,苏洛清侧头看向洛瑾玉,泣涕涟涟,“殿下,你真好。”

洛瑾玉被逗得笑了一声,蹲身给他擦拭了一下道:“此处恶臭难耐,小苏你便带人下去等候吧。”

说罢,带着沈银粟一起向埋粮深处走去。

大片腐烂的粮食显露在被挖掘后的地表,被水浸泡过的粮食肿胀又腥臭,绕是沈银粟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却见洛瑾玉怔怔地望着,柔和的双目中尽是落寞。

“大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惋惜。”洛瑾玉苦笑道,“你没回来的那些年,我大多时候待在京都,以为我们大昭正如京中所展现的一般,喜乐安然,可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才发现大部分地区贫穷破败,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似富庶强大的国家实则早已破落败,而我们作为被民脂民膏养大的孩子,从未对此感同身受。”

“大哥……”沈银粟张了张口,正想着如何安慰,身后便传来下人呼喊的声音,“郡主殿下,京中来信了!”

下了山,信纸拿在手中,沈银粟再三浏览过信上的内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我爹回来了?我爹居然回来了?”沈银粟念叨了两边,身边洛瑾玉一笑,“怎么,你就这么不相信镇南侯?”

“是我不相信他吗?我爹这些年什么时候在意过我?”沈银粟暗自嘟囔一声,洛瑾玉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既然镇南侯回来了,你便快些回京吧,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走,此处有我,你便放心吧,一周过后,我便会带着此案审讯的结果回去。”

沈银粟点点头:“好,那我就等大哥你早日归京!”

入夜,淮州城内偶尔传来犬吠之声,御史府内灯火通明。

下人瞄了眼案牍前的唐御史,又小心得看了看沉默的唐辞佑,躬着身退下,把门带好。

“怎么样?”守在门口的天照急道,下人摇摇头,“少爷怕是又要被老爷训斥了。”

屋内,唐辞佑站直了身,垂眼看着地面,眼前着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自己,头顶传来讽刺的声音:“佑儿,如今你满意了?”

唐辞佑声音淡淡:“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不懂。”

“杜刺史这次是彻底跑不掉了,你满意了?”唐御史躬身对上唐辞佑平静的双眼,冷声道,“佑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几次三番的帮着叶景禾往外跑,真以为我不知道?”

唐辞佑淡声道:“父亲找人监视我?”

“不找人暗中看着你,我这宝贝儿子被人拐走了可怎么办?”唐御史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真不知道叶家那小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父亲!小禾她有名有姓,不是什么狐狸精!”唐辞佑抬眼,不卑不亢道“更何况是我一厢情愿,您又何必因此污名于她?”

“好好好,想不到我们佑儿竟然也会有一天为了个女人义正言辞。”唐御史阴冷地笑了笑,拽住唐辞佑道,“既然你这般有勇气,为父就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在寂寥的黑夜中驶过,停在大牢门口。

唐御史拽着唐辞佑走下车,狠狠掐着他的腕子将他带到牢房前。

血腥味扑鼻而来,幽暗的烛火下,杜刺史躺在肮脏的草垛上,身上一股难闻的馊味,肥硕的肚子上窜过几只老鼠,脚边满是浓稠的血液和攀爬的蟑螂。

唐辞佑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发白。

“佑儿,看见了吗?这就是被人抓住的下场。”唐御史的声音在唐辞佑的耳边响起,低沉幽深,“这次是他,下一次呢?是为父吗?”

唐辞佑的脊背渗出冷汗,几乎打透了衣襟。

“佑儿,为父的把柄还在这人嘴里呢,你若不想为父落得他这个下场,那就帮一帮为父。”唐御史摸着唐辞佑的发鬓,轻声道,“你去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父……父亲。”唐辞佑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唐御史递来的刀。

“你想一想,父亲若是落得这般境地,你姨娘如何?你弟弟如何?你如何呢?”唐御史循循善诱道,“卢姨娘她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对你很好吧,你的弟弟也在等你回家,你舍得让父亲落败,他们一夜间失去所有吗?”

唐御史拍了拍唐辞佑的肩膀,低声道:“去吧,佑儿,一刀下去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不,不行,父亲,我做不到。”唐辞佑拼命摇头,唐御史慢慢地把刀放进了他的手里,帮他合上手,随后转过身去。

唐辞佑定定地看着手上的刀,耳边尽是唐御史方才的话语。

父亲生他,养他,给予他生命与最好的生活,姨娘疼他,爱他,将他视为亲子,弟弟敬他,慕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让他们失去一切?

牢房内的火烛发出燃烧的声响,唐辞佑垂首盯着拿把刀,他握刀的手紧攥着,指甲扣紧肉里,满手鲜血。

半晌,一步……

两步……

他打开牢门,拖着脚步靠近那个熟睡的男子,那人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的瞬间看见他手中的刀,发出惊天的嚎叫:“唐公子,唐公子,您放我一马!您放我一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唐辞佑双眼通红地看着杜刺史,眼泪在眼中不住打转,却半滴都未曾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唐辞佑不断低声念着,手中却猛一发力,刀尖笔直地刺进杜刺史的胸口。

鲜血洒落他满脸,粘稠地血液不断溢出,浸了满手,唐辞佑跌坐在地,直直地盯着死不瞑目的杜刺史,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好像听见了刀刃在血肉中搅动的声音,他看见杜刺史眼中自己满脸血污的惊恐神色。

一直站在暗处的唐御史慢慢走上前,满意地看着唐辞佑。

“做的很好,现在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吗?”唐御史道,“佑儿,你要知道,在这官场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他这般下场,你以为仅仅是作恶之人便会如此吗?那些忠臣良将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明白圣上想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唐御史低声道:“佑儿,你以为我是在帮杜刺史作恶吗?是陛下他为了平衡权利,根本就不想让这起案子闹大!所以为父才会将此事按下!而你,以为帮了叶家那小丫头就能翻案?根本不可能!”

唐御史怜悯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唐辞佑,一字一字道:“佑儿,为父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只明白了一件事,无所谓正与邪,当好掌权者的狗,才最重要。”

唐御史说完,把地上的刀踩碎,把刀片安插到杜刺史的发中,平静道:“发中藏利器,杜刺史是死于自杀。”

唐辞佑痴痴看着,只觉得胸口似是窝着一股腥甜。

“知道怕了以后就老老实实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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