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建邺来客

祖逖从马上一跃而下,紧紧地抓住祖约的肩膀:

“俗言道福无双至。今日方破劲敌,复又兄弟重逢,真是两重的福分,不亦快哉!”

原来自祖逖离开京口后,一连四月,除两封简略的信笺外,却无祖约的消息。祖逖以为在长江边与戴渊的摩擦之后,侨士势大,祖约必将遭到牵连而贬官,竟想不到今日还能重逢。

“兄长之福何止双至,今日前来,乃是奉琅琊王之命与兄长及桓司马加官。”祖约脸上洋溢着笑容。

待祖逖将手从肩膀收回,他的手却轻轻地掸了掸肩上刚刚被祖逖双手沾上的灰尘。这一细微的举止,恰好被祖逖看在眼里,他轻轻叹了口气。

“四弟言谈如此雅致,装束如此整洁,倒像个谈玄说理的名士了!如今乱世,当以实务为重,切不可学名士空谈。”

祖逖不禁回想起年少之时与刘琨在洛阳同为清谈文士时的情景,如今真恍若隔世。但即便当时稚嫩的刘琨和自己,亦以天下国家为论题,不似今日文士只知清谈而已。

“自京师沦陷以来,天下名士皆南渡集于建邺,今日建邺之文气,亦不下于太康间洛阳。”见兄长微微蹙眉,祖约赶紧辩解道:“小弟我杂处其间,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耳!”

“那是自然”,祖逖神色稍稍舒缓,感觉自己对祖约过于严厉了,赶紧以寒暄带过:“身后两位先生公子必是从建邺来,想必也是名士吧!”

“这位是陈良愿,会稽人也。”祖约指向身后的青衣文士,那文士面目轮廓柔和,若非唇上两撇八字胡,倒要说他是个妇人了。

“公子未免过于体弱,闲时可多游于名山大川,自能强身健体。”祖逖委婉地提出了建议。

可那公子却忽的从袖中抽出一物来,不过刹那便直刺祖逖胸膛!

幸而祖逖日常习武,下意识地用手一格挡,待定睛一看时,方才发现指向胸膛的,不过是一柄折扇而已。

来人身手不凡,若持的不是一柄折扇,而是一柄匕首,而若祖逖又并非日常习武之人,那么丧命的就是祖逖自己了。

“公子好身手!却是祖某小觑了。”

“这位公子乃是会稽侠客,小弟北上之时,公子自愿回护,颇多助益。”祖约赶紧解释。

祖逖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江东年轻文士中也并非尽是无能之辈。

他指向一旁身着戎装的那位名士:“那么这位呢?”

“这位士人,兄长说熟也熟,说生也生——此乃海陵人戴渊也!”

祖逖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马边,左手紧紧握住剑鞘,右手不自觉的摸向了剑柄。

“先前若思兄未有蓄须,如今倒是个美髯公了。”祖约尴尬地按住兄长的手肘:“当初戴若思亦是情非得已,今日小弟是前来宽解二位的。若思来此,也有致歉之意。”

戴渊先前一直垂着头,这下才敢正脸面对祖逖:“不才当初于京口,被小人假传军令,以为祖公军中有贼人,故犯下大错。自京口一别之后,琅琊王已将我贬官三级,今日还望祖公恕罪。”

虽然他言语还算诚恳,祖逖依旧保持警惕:“足下若是诚心致歉,祖某心领了。只是若仍歹意未消,害了四弟,我祖逖将来可饶不了你!”

戴渊脑袋又没了下去,只得连声称是。

祖逖这才放宽心来,领着一行人进入睢阳城。郗鉴、桓彝早携新军亲卫在城门内迎接。

此时正逢部队休整完毕,军士皆齐装以待向北行军;无论是桓景的新军旧部,燕赵流民新军,还是郗鉴的兖州军士,都列队等待祖逖校阅。

睢阳主街旁,一队又一队的军士肃然而立,他们经过如铁林的矛兵方阵,半蹲着歇息的弓弩手,还有全副铠甲的斧手。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队伍尽头方才从石虎那里缴获的战马。

戴渊面露忌惮的神色,而祖约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凝固——没想到豫州人马,竟如此雄壮,江东最好的军队亦莫过于此。

“观兄长今日军势,与当初在京口可是天壤之别。”祖约表面赞扬,实则想探出豫州的底细:“训练四个月,如何就有如此纪律。”

祖逖将桓景与郗鉴各自的治军之法,大略与祖约叙述了一番。当听到分荒地与从军流民的时候,祖约咬紧了牙关——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学到的。

“这么说来,桓景的老营倒是更加精锐喽?”祖约装作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将话题引向了桓景。

“那是自然,桓司马近日来报,已经收复了洛阳,正在向并州挺进。”祖逖扫视着街边的军士,没有注意到祖约的神情:“虽有胡人全力围攻长安,不曾戒备的缘故,但亦是奇功一件。”

“兄长以为”,祖约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说:“桓景何许人也?”

“桓司马真是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将来中兴晋室,必有此人之功!”祖逖不假思索。

“弟愚见,若是凡夫俗子,愚民愚妇,自可称颂桓景的功勋。但兄长既为豫州刺史,都督三州诸军事,却不得不警惕此人。”

祖逖猛地一回头:“此话怎讲?”

“弟以为,桓景在谯国经营已久,手下又有精兵强将,本可以借豫州自立。”祖约见祖逖回头,以为兄长已经被说动:“之所以请兄长来豫州,无非是借北伐之名,壮大声势,兼并豫兖诸侯耳。待到名声益显,兄长就会被当做傀儡一脚踢开。请兄长再三思虑。”

“桓景赤诚之人,请弟勿复疑虑!”

祖约眼珠一转,立马想好了说辞:

“初魏武帝不过欲为一征西将军,事功既盛,即不得不进位魏王,威逼汉帝;宣帝乃魏明帝托孤之臣,西讨武侯,东平幽州,其功日显,亦不得不诛灭曹爽,子孙有抽戈犯跸之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祖逖当然听得懂这些典故,但对祖约委婉的说辞极为不满。

“初心未必是终局。帝王之事尚如此,何况豫州之主政乎?”祖约侃侃而谈:“桓景有精兵万余,更兼收复洛阳之盛名,如何肯为人下?”

祖逖不言。

祖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说服兄长了:“兄长善于谋国,而不善于谋身!依我之见,不若趁早做打算,暗地减了桓景的粮草。到时候,桓景在并州便建不得大功,甚至洛阳也得丢掉。倒时候,桓景一事无成,而兄长已经在豫州站稳脚跟。那么,豫州则可尽归我们祖家了!”

“混账!”祖逖怒喝一声,直呼祖约的名字:“祖约,你和名士待了这么久,就学了这些吗!”

祖约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噤声。

“今日看在你是我兄弟,我就当没事发生。若再提及此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是……是是……”祖约揣着手,弯着腰赔笑道:“我就开个玩笑罢了。”

当夜,祖逖决议向北扫清兖州。祖约和戴渊一行人这才稍稍说封赏的细则,说是加封祖逖为豫州刺史,都督司豫兖徐四州诸军事,加封桓景为司州刺史。

祖逖没有工夫思考封赏的事情,就继续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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