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鯈

濁山侯抓着鯈的手细细的看着, 手上的茧子比起多年前更多了,但看得出都是陈年的茧子,新茧倒是没多少,存在于指头部分, 明显是握笔的茧子。

鯈不解的看着濁山侯。“怎么了?”

“你最近这些年过得如何?”濁山侯问。

“去了很多地方, 看了很多风景, 不过最近十年....主要在辛国。”最后的辛国鯈说得颇为复杂,每次离开辛国没多久,辛国就扩张过来了, 原本的国家灭亡, 被置为辛国的郡和城。

“你的表情好像被辛国揍了一样。”

“没有,辛国没有欺负我,我在辛国过得也很好, 主要是, 我在辛国每次都没呆太长, 但我才离开辛国, 辛国就扩张过来了。”鯈颇为感慨。“我这些年在辛国的大部分收入都是靠写游记, 我有不少游记被官序给录用了,有空我带你去....”官序看看四个字在想起濁山侯的身份后卡在了喉咙里。

濁山侯若踏入王畿境内, 以辛侯那看似光风霁月实则感人的心性, 濁山侯这辈子都别想归国了。

“你如果好奇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写的游记。”鯈道。“不过你得等一段时间。”

“为何要等一段时间?你写的游记难道自己没有?”

“有啊,但我走得太急, 除了钱什么都没带。”鯈道。“你想看我得默写。”

“算了, 你以后慢慢说给我听好了。”濁山侯大概猜得到鯈走得为何如此着急。“看你的手指, 你在辛国过得很好,是做官了吗?”

鯈看着濁山侯。“你是想问我是否辛侯的间?”

濁山侯:“....我并无此意,毕竟你的性子, 你哪怕做了她的间也不会骗我。”

“我不是辛侯的间,我也没做官,只是写文章罢了。”鯈道。“辛国那里不一样,文章写得好是能赚到钱糊口的,你看我手上没什么新茧就是因为除了农忙,我已经很多年没做什么粗重的工作了。”

四处游历自然也不是什么时候身上都有钱,为了糊口,他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体力劳作。

没办法,虽然他识字也会不同的语言,但这年头不劳作的工作太少了,普遍与贵

族有关,其中最常见的便是门客。哪怕想给贵族当门客混口饭吃,他这人籍籍无名,除了封地特别富庶的贵族为了打出名声延揽人才千金买马骨来者不拒,那些不怎么富庶的贵族都很挑剔。哪怕是不挑剔的,给人当门客,吃了人一口饭就得用命去回报,鯈也不愿意。

为了一口饭卖命,哪怕这是这个世道的主流,他也没法接受。

“抱歉。”濁山侯有些尴尬的道,知道鯈在辛国生活了十年,她有那么一瞬是起了疑心的,鯈很少会在一个国家停留那么久,看上去还呆得很开心。

“没事,你的身份小心些无大碍。”鯈体谅道。“我理解。”

濁山侯将鯈的手放下。“那你跟我回台城好不好?我很忙,没法一直呆在台城外,但我想经常看到你。”

鯈想了想自己在辛国看到听到的各种关于辛筝每年遇刺频率的新闻,一般人活不到辛筝那种境界,但濁山侯也是国君,只要是国君,处在那个位置上,会有无数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有无数人恨不得弄死她。

“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濁山侯拉住想起身去收拾东西的鯈。“不用急,我今天只想清静清静,永远都批不完的奏章,明天再开始。”

鯈重新坐下,问:“很累吗?”

“那是自然,我每天光是批奏章都要四五个时辰。”濁山侯道。

天下是一个整体,一个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地,其它地方也会跟着产生变化,国际局势也一样。

一颗石子会溅起一片涟漪,一座石山呢?

辛国无疑就是那座石山,整个帝国都地震了。

国与国之间比得就是谁的人口多,谁的土地广,辛筝隔三差五的在自己的邸报上报人口,每一次报都是在刺激所有人。

若非兖州太大,一时半会勘测不完,估摸辛筝还会将兖州总面积给登在邸报上,虽然以前也勘测过,但上一次帝国勘测所有土地都过去一千五百载了,地形地貌变化都很大。以前留下的数据唯一还有点价值的大概就是知道兖州以前的面积在两千三百同左右,现在哪怕有变化这一点也不会太大。

虽然两千三百同的土地上只有一千

六百万的人口着实地广人稀,但没有了战争,兖州的人口必然激增,再加上所有资源都归于一国,整合起来也更方便。可以说帝国如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辛国的对手,所幸兖州的地理位置不够好。

东边是人族边境的沃西,中间并无天险,让辛筝只能先处理东边的问题,让其它州的人族诸国还能趁着这段时间争取一线生机。

在辛筝处理完东边的问题,或者被东边的问题给处理掉前,诸国只要能统一自己所在地缘的那一州,便有希望成为未来的人王。

想当人王,自然不可能悠闲。

征战灭国,开疆拓土,整合资源....无一事不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与大量的时间。

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当国君?”

濁山侯道:“哪怕要退位,我也得先生个孩子将孩子培养成才。”

说的时候濁山侯的目光看着鯈,鯈目光下意识避开,道:“啊,荼汤好了。”

濁山侯的眼神有一瞬的冰冷,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给鯈倒了一大碗荼汤,第一道的荼汤。

第一道的荼汤不是用来喝的,因而各种佐味的东西都是第二道的时候才加,这一碗荼汤便是真的荼汤,纯粹的荼煮的汤,没有任何调味品。众所周知,荼汤里不加调味的东西根本没法饮,能苦到让人怀疑人生。

鯈不爱荼汤这东西,也无法理解濁山侯为何喜欢这种苦得要死的饮品,只能归咎于宁州产荼,而濁山侯是土生土长的宁州人。

濁山侯殷切道:“尝尝。”

鯈无奈的接过荼汤,浅尝了一点,好苦,黄连都没这么苦。

濁山侯故作不解的问:“不好喝吗?怎么不喝完?”

鯈低头再饮一口,看一眼濁山侯,没有阻止的意思,一咬牙将一碗荼汤一口闷,舌头顿时苦麻了。

濁山侯:“....你这样不是品荼是牛饮水。”

“我不喜欢这种苦的味道。”鯈道。

“品荼品得是苦尽甘来的那种变化。”

“现在是挺甜的。”鯈咋了咋嘴,苦味过去后嘴里全是甜味,跟嚼了一嘴糖似的。“但我想吃甜的可以去吃糖吃蜜饯,没必要先苦后甜的找虐。”

濁山侯道:“没有人的生活会一直都是甜的

。”

“正因为生活充满苦涩,才更没必要找虐。”鯈道。“甜味能让人开心,生活越苦才越要对自己好点,将自己哄得开心。”

想了想,鯈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包还没吃完的乳糖,拿起其中一块塞进濁山侯嘴里。“直接品尝喜欢的味道不是更好?生活是生活,饮食是饮食。”

濁山侯无言,鯈的人生态度别的不好说,但在乐观和积极这方面是真的罕有人能及。

“味道如何?”

“很香。”濁山侯品了品。“这是乳糖?”

她有吃过这种从辛国来的糖,据说是用牛羊的乳制成的,和饴糖的味道很不一样,就是非常的贵。

“嗯。”鯈点头。“虽然很好吃但不能多吃,不然牙齿会坏的。”

“你坏了几颗牙?”濁山侯问。

“....一颗。”鯈解释道:“我后来就开始克制了。”

濁山侯看了看鯈的嘴巴,里头的牙齿都很健康,洁白整齐,没有蛀牙。

“你找不到的,蛀的那颗被我拔了。”

“补了一颗?技术挺不错,完全看不出来。”

“没补,它自己又长出了一颗。”鯈道。“非常健康。”

濁山侯怔了下,不算神裔氏族那帮长生种,人族的牙齿只有乳牙和恒牙两组,总角时乳牙脱落恒牙长出,然后就不会再长了,掉一颗少一颗,只能补。

“自己长的比补的要好,但可以再长的话岂非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濁山侯羡慕道。

濁山国桑蚕业发达,丝绸锦缎闻名天下,贵族自然也比其它国家的贵族更加富庶。

富庶了,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饮食,甘美之物没有人会讨厌,只看有没有能力满足自己可着劲的吃,因而贵族中有不少得牙病的。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从小看牙病患者,濁山侯对牙齿格外的爱惜,宁愿控制饮食也不敢拿牙齿冒险,最羡慕这种牙齿坏了还能再长出来的家伙。

鯈皱眉。“你的眼神仿佛要拔了我的牙看会不会再长出来。”

濁山侯矢口否认:“你想多了。”

濁山侯并不准备当天就回台城,反正暂时没什么大事,需要处理的事情她也都提前处理好了,正好放松一下心

情。

鯈也没想到濁山侯会来找自己,他当年逃跑的事换个君王早被气炸了,莫说再来找他,不杀了他都不错了。没办法,谁让君王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任性权力,让君王不高兴就是罪。

因而鯈原本的打算是等濁山侯回来了自己想办法凑到她面前的,便没准备多余的食材,甚至于自己早上吃的还是昨天的剩饭,他并不想让濁山侯的夕食和自己一起吃昨天晚上的剩饭。而且哪怕他愿意,量也不够。

濁山侯虽然每天批好几个时辰的奏章,但她同样也没落下习武,每天习武不缀,每天脑力与体力高强度的活动,濁山侯的食量自然也不小。

看没什么病人,鯈从柜台里取钱准备去买点食材,取钱时顺便问品完了荼慢条斯理的收拾茶具还收拾得非常优雅有韵味的濁山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买菜?”

买菜?

濁山侯晃了下神。

少年时两个人她也没少与鯈一起去买菜,大权都在隰叔的手里,她这个国君有太多的空闲时间,但后来隰叔去了扶风国见情人,她做了实权国君,买菜这种事已经遥远得如前世。

“你要是不想动的话就帮我看一下店,有病人来帮忙招待一下,让他们等我回来。”

濁山侯想了想。“去买菜,别拿辛国的钱,拿濁山国的钱。”

鯈不解:“为什么?”

辛国的钱不是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硬通货吗?

“我在十年前便废除了国内所有乱七八糟的钱币,只允许我发行的钱流通。”濁山侯道。“国外的钱进入濁山国必须先换成濁山国的钱。”

鯈挑眉。“你在和辛侯打钱币战?”

托邸报对辛国的每个政策巨细靡遗的汇报,买一份邸报又不贵,有的茶肆酒肆甚至为了揽客买一份邸报给客人念新闻。

知道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人分析那些政策都是想干嘛,虽然大部分人的分析都很幼稚,但基数大,总有能分析到位的。

辛国的钱币正在将人族很多国家自己发行的钱币挤出市场。

那么问题来了,当一个国家的铸币权落入另一个国家手里会发生什么事?

在此之前没有这种先例,但史书记载了近

似的,如铸币权从王的手里落入诸侯手里后发生了什么,如铸币权从诸侯的手里落入贵族手里后又发生了什么,举一反三,肯定不会发生好事。

举个例子的话,辛筝在组建薪火军的时候在邸报上公开向全天下的跨国商人买物资做为薪火军的补给。

买粮食六千万石粮食,第一年送到辛国的,辛侯会以高于市场价的三成买,第二年到的,一高于市场价的两成五买,第三年,两成,第四年一成五,第五年一成,第六年正常价。

虽然粮食因为加工程度不同价位不同,但哪怕是最便宜的没去麸皮的麦在辛国也要八十枚铜锱。为了赚钱,商人肯定不会给辛筝运最便宜的粗粮,当然,也不会运那种最精细的只有贵族才会吃的奢侈品细粮去辛筝那找揍,但即便是中等的粮食,六千万石这个数量下都是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粮食,辛筝采购的不止钱,还有布、油、铜铁、金银、木材....林林总总一大堆,每一样的量都非常惊人。

掏空一个大国的国库都拿不出钱,但对辛筝而言完全不是问题,她只要扩大铸钱工坊的规模,增加工坊的铸币产量即可。

哪怕大部分人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也能看出这对兖州以外的地方非常的不好。

铜可以铸造武器,商人们也没法大规模的卖给辛筝,但金银不是管制品,辛筝铸造四铢钱与五铢钱的金银大部分都来自别的国家。虽然本国也有金银矿,但辛筝舍不得人力去采这种能用别的方式获得的矿藏,宁愿省出这部分人力去种地。

铸钱的原料是其它国家的,铸出来的钱买东西的对象也是其它国家。

辛筝付出了什么?

既视感莫名的浓烈。

这不就是青帝那套空手套白狼的钱币政策吗?不同的是青帝控制铸币权时人族的人工铸币非常的稀少,说是钱更像是奢侈品,她的做法虽然损害了地方上的利益,并不直接,别人也没反应过来她在干什么,薅羊毛薅得润物无声。

濁山侯侧目。“你现在关心起这些东西了?”

“周围的人很多分析这些的,听多了,多多少少也懂点。”鯈解释道。“我没当官,我说的周

围人也不是官吏,是学生和街头茶肆里的普通人。”

“还有,这些钱在你的国家是可以直接买到东西的。”鯈道。“你的政令清理掉了市面上乱七八糟的钱币,但辛钱,仍在。”

濁山侯闻言也没心情整理茶具了,三两下收拾好,拉上鯈就往外走。“走吧。”

“我还没关门。”

“暗卫会帮你看门。”

反应过来濁山侯虽然是一个人出现的,但一国之君不可能真的一个人出门的鯈顺从的被濁山侯拉出门,然后就看到濁山侯走错了方向,赶紧拉住濁山侯。“方向错了,买菜的地方不在那边。”

“以前不是在那边吗?”

“你说的以前是多少年前?”

濁山侯道:“你带路。”

鯈一边牵着濁山侯的手带路一边为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变化。“蚕邑的人口比以前更大了,这些年还扩建了两次,原本的市井不够了,一些地方就出现了一些分散的小一些的苍蝇集,卖的都是米面粮油菜肉这些生活必需品,我买菜都是在这些苍蝇集,菜都是新鲜的,不过味道可能不太好。”

“没关系。”濁山侯问:“我听说辛国的都城有三十万人口?”

“你说是旧都,新都的人口才十几万,很少。旧都的话,现在的人口应该不止三十万,那里免税,很多商人都跑去那里经商,人口这两年一直在增加,现在应该比蚕邑的人口更多。”

濁山侯头回听说迁都后旧都还能继续繁华的。

不论是帝都迁都还是普通的方国迁都,迁都后旧都都会因为地位下降而出现或多或少的凋敝。辛邑不仅没凋敝,还可能比蚕邑人口更多。

辛侯对人口精益求精的统计多少影响到了别的诸侯,濁山侯也时不时的统计人口,蚕邑的人口可是超过五十万。

濁山侯蹙眉。“那辛国的市井又是如何模样?”

“有很多。”鯈描述道。“根据人口、民宅的距离、交通这些情况,官署会经过计算后在不同的地方批一块地当市,给商贩摆摊开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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