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阳生

孟春下旬, 饮马邑,古时白帝攻打羽族帝都云梦城时曾饮马的地方。

饮马邑位于云水的一条小支流交汇的地方,土地肥沃,以及这一段的水流是云水上游难得的平缓之处, 因而饮马邑还是一个重要渡头。

曾繁华一时, 至少在被盗趾派人攻打之前很繁华。

盗趾派了一支兵马拜访了饮马邑, 抢走了诸多船只和物资。不过饮马邑倒没完全失去秩序,即是繁华之地,供养的贵族和军队自然更多, 盗趾又不想久留, 贵族们也不想自己有危险,双方达成了无形的默契。

这种默契让王与防风侯、方雷侯三巨头心生不满。

更无奈的是这种情况在澜水以北,玉国以南的王畿地区很常见。

这些地方是王畿中的传统地盘, 而传统也意味着当地氏族扎根极深, 只知当地的贵族领主而不知王。

实际上大部分王畿地盘都有这种问题, 区别在于严重与否。

王畿之地只封采邑, 而采邑是不世袭的, 在王畿做官时享有采邑,不做官的时候采邑就得收回。但, 王权式微时, 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土地太多,采邑被变成了世袭。而这种世袭采邑还是好的, 更恶劣点的干脆在采邑上面化家为国。

王早年时还试图重新掌控所有王畿之地, 但后来发现, 这么干还不如开拓新的王畿,至少开拓时把贵族给杀光了,哪怕比不上旧王畿的土地肥美, 但胜在掌控容易。

不过,发动战争开拓新的王畿,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又必须有王畿旧地的支持。

阳生以前对王这些年能够不断开拓王畿的难度并无太过深切的认知,但如今,他有了。

他这回被分到的地方便是饮马邑这座繁华之地,也是防风侯同羽族战争时军中四分之一的辎重必经之地。

不过半年阳生便深刻认识到了饮马邑究竟是谁的地盘。

这地方法与其说是王畿倒不如说是有实无名的方国。

阳生忍不住回想防风国内的形势。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最棘手的麻烦是弟弟妹妹们背后的各方势力,不过虽棘手,却也并非不能解决,只是,他如今

有点怀疑,自己日后即便解决了弟弟妹妹们背后的势力,他真的能做一个如大父一般一言九鼎的国君吗?

说起来,自己的从伯祖父在位的时候对国中控制力好像就不是很强,不然也不能轻松被人拉下去。

能想起的委实不多,大父当上防风侯时他尚未总角,而在那之前,因着防风侯彼时的权势,做为嫡长孙的他一直都是被警告的存在。没办法,祖孙三代,谁让年纪最小的他是最好欺负的。

后来前任防风侯全家都死了,也就没人明里暗里警告了,但没两年他便因着国内的局势变化主动提出愿到蒲阪为质和陪伴大父代父尽孝了。

犹豫了下,阳生向无名询问了起来。

无名有些诧异的看了眼阳生,不解他怎么突然想了解前朝旧事了。

想执笔写字,但内容太多,写起来要花很久,无名犹豫了下,还是张嘴发出了声音。

无名有着非常好听的声音,给人一种名贵玉器极有韵律的碰撞时发出的声音,环佩叮当,犹如玉的乐曲。

“不止息侯,更早的时候便是如此,公卿大夫坐大,国君权力愈发式微,君侯能一言九鼎是因为他另辟蹊径通过无数战争获得了兵权以及底层士人的支持。”

不然防风侯将国君之位抢到手也不过是新的摆设。

公卿大夫坐大,国君的权力越来越小是很多方国的通病。

当王权衰弱,诸侯们尽情火上浇油,让王权不仅不再能管诸侯,还得听诸侯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诸侯衰弱的伏笔。

诸侯以王的名义征伐四方,肥了自己的腰包。

但,诸侯征伐四方,势必要给予国中公卿贵族权力,再能干的国君也不可能战争时所有事物一把抓。

随着地盘的扩大,国君管不过来,自然要下方给公卿大夫更多的权力....下克上不过是历史的重演,只是这回被克的从王变成了诸侯。

无名有点怀疑,当年白帝在位时是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方国都被她切割得极为零碎,面积与人口都不大,诸侯自己就能管得过来,但诸侯一旦开始削弱王权与自行扩张,必然埋下自己被克的伏笔。

地盘太大,诸侯不放权真的

管不过来,而放权....下克上是必然。

最近的一百年里,帝国内部的主旋律都是公卿大夫与国君的战争,有的诸侯重振了权力,如防风侯,更多的诸侯彻底变成了傀儡,甚至被臣子驱逐。

若非如今这位王的异军突起,以及不少如防风侯这般重振了诸侯权力的诸侯支持蒲阪重新崛起,无名很怀疑这会儿会不会已经开始出现公卿大夫灭了国君取而代之的历史□□件。

阳生懂了。“重振,这也就是说,若大父之后,后继者能力若不足,防风国日后便会如饮马邑一般?”

名义上是王畿的封臣,实际上也就是个名义。

给防风侯调辎重,饮马邑的人就没少偷偷做点什么捣乱。

王攻打羽族,主因是为了解决西征的后顾之忧,但也同样是为了敲打王畿东部的封臣们。

把他放到这里也是为了防风侯安心——王若放个心腹在饮马邑,王是安心了,防风侯却该不安心了,一番权力的博弈与交换后阳生才到了饮马邑。

阳生做得....在家臣门客们看来,少主做得很不错了。

阳生在饮马邑的所作所为很有特色。

饮马邑这么大的地方,自然不止一家贵族——若只有一家氏族,饮马邑也不会仍是封地而非化家为国——诸氏族的氏族内部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一个心思。

前头出生的孩子提防后头的弟弟妹妹,后头的弟弟妹妹盯着前头出生的兄长姐姐。

嫡支打压旁支,旁支怨恨嫡支占据了氏族资源的大头。

亲情,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抵不过权力。

没有希望与机会时,这些矛盾自然不会爆发,但阳生来了,他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谁给他好处,他就帮谁。

昨天,甲给他好处,他就帮甲对付甲的对头乙。

今天乙给他好处,他就帮乙对付甲。

明天可能是丙也可能是丁,便是阳生自己都不确定帮谁又对付谁,反正看谁给的好处多。

半年的时间里,饮马邑诸氏族不是一般的鸡飞狗跳,当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劲时,阳生已成功攫取了诸多权力站稳了脚跟,哪怕诸氏族联手也很难赶走——诸氏族在长达半年的鸡飞

狗跳里也很难再信任彼此,即便是冷静下来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最终各方势力达成了妥协,先就这么凑合着吧。

饮马邑繁华,贵族豢养的家臣门客死士也很多,阳生没能耐将贵族一锅烩,即便有,他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治理整个饮马邑。

这也是诸侯们厌恶贵族架空自己,却还用贵族的原因——个人的精力有限,必须依靠贵族治理国家。

贵族们也不可能将新上任的上司给干掉,虽说之前已经干掉过两任了,但这回这个不一样啊。

阳生是防风侯的嫡长嗣,而防风侯的军队还在沃州境内呢。

杀了阳生等于送防风侯挥师打过来的理由。

无名表示,历史就是如此循环往复的。

阳生趴在案上道:“但我不喜欢。”

无名不能理解。

所有人都是如此,你以前也没觉得这样不好。

她可是记得阳生以前对公卿大夫欺主的反应:国主太软弱无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不平衡。”阳生说。“我以前想过的最好的景色是我削弱了公卿大夫,加强了国君的权力,大权在握,开疆拓土。如今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无名茫然的看着阳生,谁刺激你让你觉得不平衡了?

阳生这才想起无名还不知道南边发生的事呢。

“郊邑大半的氏族都已成为历史,家产土地全部充公,少昊君离已完全掌控了郊邑。”

无名觉得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

情理之中是因为从少昊君离搞低息贷起,他和郊邑的氏族就必须死一方。

意料之外是没想到少昊君离竟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完成华丽的反杀。

阳生继续下一个也是最让他心里不平衡的案例:“垚邑所有贵族皆人头落地,整个垚邑已彻底落入辛季筝手里。”

无名觉得....好吧,她也很惊讶,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也没想到辛筝如此凶残。

只一个问题。

这两位大开杀戒的主是怎么解决人才问题的?

那么大的地盘,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包圆了所有事物吧?也不怕猝死。

阳生也好奇这个问题,因而让人去打听过了,答案已经回来了。

少昊君离

解决基层问题是靠劫了辛筝的人才。

辛筝在蒲阪的时候弄了个序学,教氓庶孩童识字识数。

门客们都是游士,游士都是想做官的,做大官的,看不上底层胥吏之职,他们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这年头,识字率低得感人,识字识数就足够做官了,而游士的水平虽然高的和矮的相差巨大,但辛筝手里收拢的都是属于高水平的,看不上基层胥吏的职位。碰上辛筝这么个不讲理的主,强拳之下虽愿意应急,却绝对不愿意干很久,逼急了,觉得备受屈辱自尽毁了辛筝的名声让天下士人再不投靠辛筝都有可能。

辛筝便让人将序学这一两年教的孩童挑拣一番拉过去。

年纪小是小了点,但识字识数....做官都够了,更别提当小小胥吏了。

至于欺负胥吏年幼,完全上手之前安排个护卫跟着保护便是。

人,一个都没到垚邑。

半道上被少昊君离给劫了。

靠着这批孩童,少昊君离很快将那些氏族的残余给清干净,完全掌控了郊邑

辛筝不生气?

阳生不知道,只知君离将那些氏族的成员、家臣、门客以及世仆都送给了辛筝当补偿。

大多都曾是贵族,学没学得好另说,但都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耳濡目染,识字识数的水平还是高过氓庶的。

哪怕是世仆,因着是祖上几十代都是这一家的家生奴隶,非常忠诚,也很受重用,负责为主人管理更低等的奴隶们,因为主人需要,自然也接受过一星半点的教育,多多少少识点字,以及肯定识数。

这些来源的人加起来数量也足,是那些孩童的三倍。

只一点,世仆几十代人都接受忠诚主人,以为主人奉献一切为荣的奴隶教育,辛筝得到了他们的人也无法得到他们的心。

家臣与门客,这年头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轻生死重信义。更直白点就是,上位者为家臣门客提供锦衣玉食,后者为前者奉献一切,包括生命,若是贪生怕死,是要被世人唾弃的。

贵族,这个就完全不用说了,根本不可能干基层胥吏的活。

辛筝接受了,转手丢去开山引水的工地上,待遇比照工地上最寻

常的工人。

这待遇对于寻常氓庶而言无疑是很好很好的,麦饭管饱,每隔三五天还有肉吃,美得就像做梦似的。

对于贵族、家臣门客以及世奴,这生活难得跟地狱似的。

贱者食麦,贵者食粟。

他们过往不说顿顿有肉,却也是每日都有肉的,还都是精心烹饪的肉,而工地上的肉食,那不叫肉食,那叫狗食。

辛筝把人扔工地后便一直不闻不问,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已过去了一个冬季,春耕都快开始了,而此时那些人已死了一半,有自杀的(贵族),有饿死的(大多是世仆,为了忠诚将食物给了主人,或是食物被主人给抢了,少部分是贵族,冬季过半的时候世仆们都放弃了忠诚开始对主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有逃跑被杀的(都是贵族和家臣门客)。

剩下这一半人在终于被辛筝想起,并且被询问春耕事多,人手不足,诸位可愿干基层胥吏的工作时无一不感激涕零,感激辛筝将他们拉出了地狱,带回了美好的人间。

阳生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差点没能回来。

那一半人仿佛被洗脑了一般,对辛筝充满了赞美与崇拜,害怕失去如今的美好生活,一发现有人形迹可疑便上报了辛筝。

如果说对君离,阳生还只是感慨太天真太冒险了的话,那辛筝就是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对自身地盘无与伦比的控制力。

在辛筝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对自己的地盘达到如此控制。

垚邑因着大量接收(掳掠)流民,人口激增,最新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垚邑的人口至少有五万之众,如此多的人口,在这个时代不管垚邑是谁的地盘,都不可能做到精细的控制,辛筝却做到了。

“我也想那样。”阳生说。

若他能像辛筝控制垚邑一般控制防风国,何愁防风国来日不能问鼎九州?

无名对此的回答是:洗洗睡。

垚邑是小地方,贵族不多,也不强,而防风国....那些盘根错节的贵族足够弄死你了。就算你有能耐干趴下贵族,又要维持统治?总不能效仿辛筝对贵族来个极端性改造吧,辛筝那法子虽然可行,但并不适合大规模

的推广,会反噬。

阳生沉吟道:“我知道很难,所以我得好好想想,想想怎么才能达到目的。”

无名对此不置可否。

阳生忽道:“对了,我想起来辛季筝不是派了一个叫嫘的人四处游说各城,大宗的购买粮食布匹与各种当地特产吗?算算时间,过两天便该到饮马邑了。”

无名疑惑的看着阳生,所以?

阳生道:“不管辛季筝想买什么,统统减一成价。”

无名用手势问:你想交好她?

阳生颌首。“是啊,你不觉得这样一个人,前景差不了吗?”

若非辛筝与穷桑氏有婚约,又是个女的,不,哪怕她有婚约,只要是个男的,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和防风氏的族人生下孩子,那会是一枚很有价值的棋子。可惜,辛筝是个女的,她的后代得她自己生,她不想生,送她再多美男都没用。不像男的,送个美人,上了床就行,除非男的没有生育能力,不然生不生真不是男的说了算。

无名的回答很干脆:二十年后,兖州定是辛氏天下。

阳生叹道:“辛筝怎么就不是个男儿呢?”

无名觉得,就算辛筝是个男的,她也不会是那种见着个生得好看的女人就精/虫上脑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君离拿来补偿辛筝的那些识字识数的人才,通通在一个冬季的□□里成斯德哥尔摩患者了。他们对之前一个冬季的悲惨生活有严重的心理阴影,而拒绝辛筝或惹她不快是会被她扔回工地上继续干苦力的,他们对此怕得要死,怕到恐惧辛筝的同时更不敢逃离辛筝的掌控。

因为恐惧所以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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