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十七)山海盟

连日的落雨填高了护城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让东都平添了几分江南梅雨的味道。午时,北地横贯而来的风,蛮横地拨开了几团阴郁的乌云,才让数日未曾露面的天空得以喘气。不过单看这天象却未见晴,那些饱含在云雾里的穹苍眼泪,不知何时又会或悄然或迅猛地坠落。

华灯初上,月癯光皞,楼角上摇曳的彩灯晃起了幽凉的光。因着与钱家交恶之名在外,叶棠音这一次再入钱府,走的便是鲜少有人知晓的后门,也就是柳问君每次脚底抹油遁身用的后门。

“难不成,柳问君还养着个会算卦的术士,竟能将日子推算得这般精准。”叶棠音啧啧叹道:“否则,就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那我们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钟朔不禁乐道:“今个儿的日头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叶大当家竟然也有发怵的时候。”

叶棠音默了默,目光转向前方小巷,巷子深处便藏着入口。巷子里的积水仍未渗退,巷口简陋的馄饨摊,正冒着热腾腾的炊烟。馄饨摊的老板是个手脚顶麻利的老伯,锅里的水才刚刚滚边,他便将起早捏好的两席子馄饨一股脑地全丢了进去。钟朔对着人家刚下锅的馄饨直勾勾地瞧了许久,看着它们吸饱滚汤,从干瘪胀到浑圆丰满,又如鱼鳔一般在锅里顺水漂浮。他看得委实入迷,老伯不由得乐道:“郎君,可要上来一碗?老头子买了三年的馄饨,还是头一次见到,像郎君这般嘴馋的人咧!”

钟朔轻轻地笑了笑,“老人家,说笑了。在下并不是嘴馋,只是看这馄饨下锅,觉得颇有意趣而已。老伯倒也是在下见所过的,最会煮馄饨之人了。”

“咦!不仅会煮,煮出来的还香着哩!”

叶棠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顺手掏出些碎银子,拍到钟朔的手心里。钟朔略微惶恐,“这……什么意思?”

叶棠音挑了挑眉毛,“别客气,拿去吃顿饱的。”

钟朔咂了咂嘴,道:“等一会有的是山珍海味,你就拿碗馄饨打发我,你的良心不会痛”

“小贼,你什么时候见识过我的良心?”叶棠音索性掰开他的手心,直接将银子拿回来。

钟朔又气又笑,道:“给都给了,怎的还能收回去。”

叶棠音哼了哼,道:“怕你做坏事啊,男人有钱就学坏。”

钟朔不甘地瘪瘪嘴,到底没敢再吭声。

老伯拍掌大笑,“小娘子管郎君管得还真严,了不得咧!”

叶棠音转而道:“老伯,此地甚是偏僻破陋,何来生意?而且这天都快黑了,您怎么不收摊,反而还一锅接着一锅地煮新食?”

老伯笑呵呵地回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有位大户人家的郎君,专门包了老头子的小摊,叫老头子每天都在这里等着他。”

叶棠音眉心一紧,问道:“他每日都会光顾?”

她自然猜出这摊主口中的郎君,就是柳问君。

老伯又道:“逢三带五之日,他就一定会来吃碗馄饨的。”

叶棠音狐疑地虚目,道:“他并非天天过来,难不成您还日日都在这里候着?”

“自然是要候着的,收了人家的年钱,就一定要讲信誉咧!”

“这些卖不出去的馄饨又该如何处置?”

“太阳落山以后啊,都分给没饭吃的苦娃娃。佛祖慈悲,见不得路有冻死骨,老头子拿着郎君给的年钱做做善事,也算是替郎君积福消孽喽。”

“佛祖慈悲……积福消孽……”叶棠音唇角微翘,竟把刚从钟朔手里要回来的碎银子,统统塞进了摊主的手心里。“老人家,一会您将这钱一并分了,权当是替这嘴馋之人行善积德。”

某位嘴馋的俏郎君又没吭声,不过嘴角却弯起了相当的弧度。

“如此,老头子就替娃娃们多谢小娘子和郎君了!”老伯拾起灶上干净的抹布擦了擦油滋滋的手,竟举起双手十分虔诚地接捧过善钱,又道:“日后你们二位若是来吃馄饨,老头子我分文不收的!”

叶棠音锐利的目光却瞥过他苍老的手,转而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当客人的,总不好叫主人久等。”

钟朔却顿住脚步,眉心深锁。

叶棠音不禁皱眉,“怎么着,这就怕了?”

钟朔却摇头低叹,“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钟少自然是要不安的,毕竟也是头一次赴这种桃花宴席啊。不过你也不必紧张,我还喘着气呢,那些莺莺燕燕、洪水猛兽,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钟朔原本郑肃的脸,就因为她这几句调侃而瞬间破了功。“夫人说的极是,夫人威武,夫人英明!”

老伯笑呵呵地打趣道:“瞧瞧!瞧瞧!小夫妻俩恩爱得很哩!”

叶棠音的眼梢微微地向斜上方挑了挑,瞧着倒颇为乖张,“谁让我是个悍妇呢,但凡触碰我的底线,自是要承受雷霆代价的。”

许是没见过如此泼辣的姑娘,老伯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表情委实无措。钟朔连忙与之道了句再见,便牵起叶棠音的手一同往巷子深处走去。脚下的积水映出一对璧影,身后的炊烟也在瑟瑟凉风中愈显浓白了。

这巷子尽头,果然别有玄机。钟朔轻轻地叩了叩门扉,那隐嵌在砖石壁中的暗门便缓缓地打开了。然而,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唯有一只土狗钻空子溜了出来。它摇着尾巴径直朝馄饨摊奔了过去,一路高歌,叫得欢快……

两个人迟疑片刻,却依旧选择迈了进去。这暗门的外表面上布满了青苔,破旧简陋得毫不起眼,可门里却别有洞天。通幽的小路被扫得极为干净,即便是经历了风雨的洗礼,也没残存下半点水渍。小路两侧栽种着精心修剪过的垂柳,婀娜身姿随风摇曳,一阵风起,摇曳着点点留思。门外的犬吠声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渐渐地湮灭在这混合着潮湿泥土味道的凉风里。

钟朔边走边问道:“你说那些馄饨是什么馅的?”

叶棠音漫不经心地回应道:“管那么多做什么,肯的不是狗肉馅的。”

钟朔皱眉商量道:“我瞧着那个摊主可不简单,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救下那只狗子。”

叶棠音瞥他的眼神不是一般地怪,迟疑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对狗有什么特殊的情结?”

“我……们?!”

叶棠音挑眉,“发小情分,结缘于狗?”

钟朔愣了愣,惊愕道:“难道说……你认得子归?”

“子归……阿归……阿龟。难怪木夫人戏称北少为玄衣督邮,我还以为是嫌弃他性子太过温吞,却原来是人家夫妻之间的小意趣。”www.九九^九)xs(.co^m

“夫妻?子归的……夫人?!”钟朔大为惊讶道:“他何时成了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在何处见过他?”

叶棠音飞出一记白眼刀,“你查岗啊,问那么多。”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钟朔有口难辨。

“连发小的终身大事都不知道,你们兄弟情份怕是泥做的吧,一摔就碎成了渣滓。”难得抓住这么个有乐子的话题,若是不尽情地挑拨离间,怎么对得起木拾这几年甩给她的那些臭脸。叶棠音挑了挑眉毛,啧啧道:“北少既不将行踪告知与你们,自然是有他不告诉的苦衷,我可不愿做多嘴之人。”

“说吧,什么条件?”钟朔不仅仅识趣,眼力见儿也是一顶一地好。

叶棠音满意地笑了,贼兮兮地瞧着钟朔,盯得他汗毛孔发麻。

“你别这样看着我,心慌……”钟朔下意识地咽了咽,仔细回忆近来是否做了什么错事,结论就是他一直都挺安分老实的……“我到底怎么你了,直说行嘛。”

“你能将我怎么样,该是我将你怎么了,这样才对吧。毕竟,我手腕高,心机深,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小无猜,统统不堪一击,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叶棠音笑呵呵地打趣着钟朔,而所谓的青梅竹马与两小无猜,自然是指外界眼里钟朔的两位官配,陆昤嫣与薛锦珍。

“啧啧,真够酸的。”钟朔得意地笑道:“叶大当家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啊,陆师妹又不喜欢我,而我也只当她是亲妹妹。至于薛锦珍,和我真没什么关系,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算不上,你还要我再如何解释,你才相信。”

他生怕这姑奶奶不相信,索性竖起三指作势便要起誓。叶棠音却笃定地笑道:“陆昤嫣喜欢木拾,是也不是?”

钟朔当即就愣住了,叶棠音此番突然发问,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而他自然下意识地默认了。钟朔私下止不住地腹诽,这姑娘委实贼得很呐……

“我可没告诉过你。”钟朔干脆板起面孔,打死也不能承认。

叶棠音不屑地笑了,“你那位好师妹看一个人的眼神怪得很,应该就是嫉妒,陆昤嫣嫉妒那个人。”

“什么人?”

“木夫人。”

钟朔无奈叹了口气,人家滴水不漏,嘴巴也严得紧呢。可转念一想,他不禁惊愕地问道:“昤嫣何时见过子归的夫人,莫非英雄大会那日,他的夫人也在场?”

叶棠音微微虚目,这厮心眼贼得很,她一时大意,竟着了道!只好对此避而不谈,转而拍了拍钟朔的肩,好心宽慰道:“安心吧,那只狗肯定不会有事的,最多就是吃撑了。”

钟朔眉心微蹙道:“那个馄饨摊主看着苍老臃肿,可脚底下却甚是轻盈,手上功夫也极为利索,别人煮馄饨都用柴火,可他却用气烧汤,其内功可见一斑。此人来者不善,想不到柳家竟养着这般厉害的高手。”

“他不是柳家的人,他腕子上带着一串菩提佛珠。但柳文君本人不信佛,其私德更是劣迹斑斑,曾当众羞辱得道高僧,又怎能收服一个虔诚的修行者。”

“你的意思是,柳家背后,另有推手?”

“我的意思是,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小心些总没坏处。”叶棠音眸色微沉,“佛徒一般是不会杀生食肉的,可会不会杀人,就不好说了。毕竟,世上还有叶君竹这样的罗刹恶佛,满手鲜血,一身罪孽。”

钟朔顿时沉默了,却顺手折断身旁一枝垂柳,缓缓说道:“十年前在杭州城,有位顶俊俏的小公子,当众调戏天籁阁的当家——妙音师傅,随后便被打手们追着跑了一整条街。彼时我与君竹在蜜林堂买糕团,碰巧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叶棠音顿时一怔,眸色却瞬间幽远了些许。昔年旧影,犹似昨日。却听钟朔娓娓低念道:“当时那人挥着一柄匕首,棠红的柄,银亮的锋,虽跑得狼狈不堪,却仍旧嚣张地傻笑了一路,抢走了君竹的糕团,还留下一张极丑的鬼脸,张狂得不能再张狂了。”

她的眼神又沉了几分。

“后来那个拿着匕首的人,拥有了一个威震四方的名字——左锋臻昀。当时她抢走君竹的糕团,用的也正是那只翻云覆雨的左手。”叶棠音的左手下意识地轻攥着,钟朔却将折柳递给了她,又道:“当日我曾用柳枝冒犯了你,今日索性由着你打回来出口恶气。”

叶棠音看着那青翠鲜嫩的柳条,沉眸微怔。当年跑路的时候,她似乎是被谁抽过小腿,凸起的红檩子肿得老高,彼时只觉得晦气,如今竟要怪命运弄人么……

“春江流水,终不复还,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了。”叶棠音倏地抽走柳条,将其扔在了地上。“我不能怨,也不能认!”

望着那被弃如敝履的垂柳,钟朔的眸色格外黯然,“是啊,回不去的……终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左手,他的胞妹,那份肝胆之谊,那份骨肉之情,统统都回不去了。

今日折柳,终非昨日,那些无忧时光,那些青涩年月,也统统回不去了。

记忆里的臻美,终究不过是记忆罢了。

“什么杭州城,什么蜜糕团,叶君竹从未向我提起过。”叶棠音顿了顿,“所以,我与她的初见,只是在点苍山的崖顶,只是在一场对战里。”

“对战?”

“师尊许诺,赢的人……”叶棠音却欲言又止。初逢的那日,山脚下是盛夏葱荣,崖顶上是终年皑雪,师尊牵着叶君竹站在对面,告诉她只要打赢了叶君竹,她就是蓉素的少主……叶棠音叹了叹道:“赢的人,自有赢的好处。”

“结果?”

叶棠音斩钉截铁道:“我从未输给过她,从未。”

她重重地强调着“从未”二字。

钟朔的神色有些复杂,有困惑,有痛惜。

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那似乎是木屐拖沓着湿滑的石板路所发出的声响。两个人闻声望去,只见两名纤柔女子,拖着木屐踢踏地朝他们走来。两名女子皆是一身东瀛打扮,面色皎白,嘴唇樱红,连骨架也比寻常女子平薄,看上去不是一般地弱不禁风,端的一副顺从模样。

叶棠音不禁眸色微一紧,脸上竟多了几分厌恶之色,倒不是有心轻视两个姑娘,纯粹是对她们所服侍的主子,这般病态不堪的趣味而感到恶心罢了。她即刻与钟朔对视一眼,二人默契颔首。这个时候,侍女们已经走到二人面前,默不作声却摆出邀请的姿势,显然是特来引路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棠音朝钟朔递了一个眼神,二人便跟随着木屐声朝柳林深处走去。曲路通幽,灯下影长。瑟瑟的风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幽禅的箜篌声,高低浮于耳畔,痒痒地拨弄着心底晦暗的情思。离愁悲涩,凄凄切切,随着凉意裹入心绪,说不清是化作一团乱麻,还是一潭深水,也道不明是搅扰起忧惶,还是刺痛了骨髓。

越往里走,音律越沉。小路两侧也从青翠的垂柳,变成了大片大片油绿的芭蕉,宽大的芭蕉叶上还残留着新鲜的雨滴,挡住悬泄的月光,让狭长的小径显得越发幽暗,也越发靡靡而诡异。

钟朔的剑眉一路都紧紧皱起,心底的警惕自然也一路提升。叶棠音却虚目盯着两名女子的脚后跟,却发现她们的步子着实沉甸,应该是不会轻功的,而听其吐息也颇为粗急,倒是的的确确与寻常人别无二致,显然没练过内家功夫。如此看来,她们的身份是普通侍女,并无值得怀疑的地方。

沿小径北行百八十步,穿过这肥厚芭蕉的层层掩映,眼前竟是一片人造的水榭,面积不大,应该就是个落脚的歇息之处,却修得颇为高耸,足有小半个食为天那么高,最精奇的是从上到下,竟全是由汉白玉围砌而成,屋顶上是琉璃瓦,两侧凭栏是紫檀香木,就连檐下立柱也镶嵌着满面猫眼大小的翡翠。水榭下面流着一道人工暗渠,水声潺潺,接连落雨让水面上涨几分,渠水上还漂浮着零星的落花,散发着渗透着阵阵幽异的暗香。叶棠音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尖,她敢笃定,这股子味道绝非花香。

两名侍女才迈进水榭几步便停下了脚,径自分站左右两侧,纤纤柔荑撩拨起那垂沉的珠帘,便一言不发地恭敬等候着。烛灯轻晃,纱幔轻摇,而珠帘的背后,则是一扇厚重石门。这扇石门应该是碧玉打造而成,被两侧烛光照得妖异透亮,映出了幽微的绿光,瞧着倒是颇为诡异。

钟朔和叶棠音哪里还看不明白,这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啊。这水榭的深处,这珠帘的背后,这道路的尽头,不知藏着怎样的陷阱,埋伏着何种猛兽,然而他们除却一路走到底,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眉间一凉,叶棠音不由得抬头,天街浽溦疏落,迷蒙视线。那漂浮的箜篌声也越来越沉响,叶棠音的眉心也越皱越紧,弹拨者飞驰的手指,似乎就在她的眼前。天际响起一声闷雷,震醒了沉颓的水汽,雨势竟倏然滂沱,昏沉的天空就像撕开一道口子,让瓢泼的水花汩汩倾泻,冲荡着世间的尘微颗粒。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半个身位已迈进水榭的叶棠音,却倏然转身,回望着那坠雨的天空,只见数抹彩烟砰然盛放,哪怕是这倾盆大雨,也没能湮没那斑斓的烟色。彩烟犹如油纸伞打开一般,由一点扑向了四面八方,渐渐幻化成五种瑞兽的图貌,燃亮了晦暗沉涩的天空,最后又化作一缕绚烂的妖风,散入了吸满水雾的空气里,层层晕染着浓重的乌云,随着漫漫大雨倾落而下,融进卑微的尘泥。

叶棠音却心下一沉,那是……

那竟是——

虹风袖!

山海盟的求救彩烟——虹风袖。

江湖上有许许多多的门派,实力雄厚且根基夯实的不在少数,而后起之秀亦不甘寂寞展翼直追,纷争本就源源不断,从未停歇过。但在山海盟这个组织面前,无论是哪根儿葱哪瓣儿蒜,都不值一提。山海盟不是个门派,它只是一个组织,一个由当今武林五大豪门构成的联盟。北有幽州木家,南有钱塘钟家,西有长安薛家,东有景明山庄,更有岱宗无涯门主持大局,山海盟无疑就是江湖上最为强大的组织,没有之一。

哪管你个人能力再突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山海盟里的各家各户单拎出来都是一方巨擘。如此强势的盟线在中原大地上铺开,的确震慑着那些想要荼毒中原武林的邪魔外道。问一问圣雪宫,敢不敢凭一己之力便与山海盟叫板,答案一定为否。再问问笔剑阁,能不能一次就将山海盟各家怼个遍,谢阁主肯定摇着头骂一句有病!山海盟可谓是中原武林一道无形的屏障,更因岱宗无涯与李唐皇氏的渊源,山海盟倒也成了江湖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皇家鹰犬。鹰犬二字虽然算不上什么坏词,但也绝非什么好话,短短的两个字,便把江湖人的敬与畏,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再说虹风袖这件山海盟的信物,它是由特殊的油料与黑火制成,乃是山海盟五大豪门彼此间联络的信号,与其说是联络用,倒不如说是求救用的。无涯门的方圆道长,也就是钟朔的二师叔、陆昤嫣的师尊,乃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火师,虹风袖正是由他研制而成。虹风袖在空中爆裂,就像是丽人虹霞的衣袖在风中飘飘曳曳,顾得此雅名。一般的火焰点不燃虹风袖的引子,必须先淋上经过特殊淬炼制成的油料,才能令其蹦出火星。它一旦在空中爆裂,便会绽放出瑞兽图案,东为青龙,南为朱雀,西为白虎,北为玄武,中为麒麟,分别代表着山海盟中的各门各户。瑞兽如云,铺天盖地,浓重的彩烟不惧雪雨风霜,足以被遍布各地的山海盟势力看到。而山海盟各门各户也约定,非危急不启动虹风袖。因为它所代表的势力,实在太过强大而震撼。

然而这次,他们看到的瑞兽竟有五只,足足五只,全部五只!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的虹风袖,相继暴空,糅杂一处。那是山海盟在求救,同一时刻,五大豪门一起求救。那可是山海盟,是中原武林的中坚力量,喊了求救,而且不止喊了一次!虹风袖一出,遍布在各地的山海盟势力,必一呼百应,放弃当下任何事情,齐心聚力,拯救家族师门、乃至中原武林于水火之中。这是每一位山海盟成员共同的约定,自山海盟成立百年,虹风袖现世次数屈指可数,上几次还是国难之际,山海盟追随英贤之主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今日竟是这般突然,突然得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叶棠音看向钟朔,果不其然,他的眼睛里只剩惊忧,雨下他的身影寂落而疏离,竟是如此地陌生。可她又觉得,那或许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她和他,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钟朔亦怔怔地看着叶棠音,那姑娘眸色幽沉,目光犀利如旧。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低低的门槛,只隔着一帘如瀑的落雨,却放佛隔着鸿沟,隔着山海,隔着天堑,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玲珑心。

在这诡异而危急的时刻,他不知道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又或许晚些时候自会明白,这潜意识的念与像,究其根本源于心底,源于骨髓,源于灵魂深处,伴随着出生与成长,今生今世都无法抛却,无法彻彻底底地被改变。

道不同,命不容。除非,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弃道改命。

闪电如刀锋破空,瞬间驱散所有的沉思。叶棠音率先开口:“是景明山庄的方向。”

钟朔心下一紧道:“快走!”

叶棠音正欲朝水榭外走去,可就在挪动脚踝的一瞬间,耳边的箜篌声却令她倏然一震,整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咒,一动不动。

那是——

那竟是——

棠花小调!

箜篌奏出的音律,竟是她熟悉入骨的棠花小调。叶棠音的瞳仁都在颤抖,仿佛回到了当年,回到赴死的那日,回到飘摇的城下,回到那个身披火红战甲,手握铁血刀枪的少女身边……

两名侍女依旧撩着珠帘,也像是被定了身一般,一动也不动。箜篌铮铮作响,放弃了幽怨与痴缠的韵味,也忽略了这首小调本身的甜美味道,只是一味地求取着穿透与响亮,生怕听者听不真切似的,竟越弹越用力,也越弹越凶猛。

噔噔噔!噔噔噔!箜篌的声音愈发急促,和着那愈发凶猛的落雨,凶猛地直击人心,直击叶棠音震骇的心脏。见她一动不动,钟朔有些不明所以,急促的雨声和弦声削弱着他的呼唤,却挡不住他关切的眼神。叶棠音不忍再看,硬生生地将脚挪了方向,转身便欲推开那扇石门。

“小棠!”钟朔嘶吼道:“这是陷阱!”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山海盟出了天大的事,甚至放出虹风袖来求救,意思当然就是让他务必赶回去,这未免太过凑巧。

“回去!”叶棠音第一次以强硬的口吻命令他。她当然知道这是陷阱,但她不能离开,而他必须回去。所以,这场请君入瓮,请的是她,请的只是她……

“你信我,就快回去。不信我,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叶棠音三步并作两步,一掌推开石门,毫不犹豫地迈进去。留下钟朔在雨中独望,视线随着雨水逐渐模糊。

“噔——”一声拉丝般刺耳的噪音,箜篌声就在这一刻断了。

钟朔攥紧双拳,果断地转过身离开,蹬地而起,踏水急行,也消失在迷蒙的夜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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