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失眠了。
她想着自己在塞拉摩被人洒了墓地苔，还没查出真凶，现在巴伦又莫名其妙死了，虽然表面是天灾军团所为，但本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还有一个琳，随时随地出现在本身边，和他亲密无间，而本居然也默许了她的做法，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各种各样的情景像舞台剧一样在脑中闪现，晴的情绪激愤难以入眠，忽然觉得暴风城的夜晚原来如此漫长。
鸟类的啾鸣声响起，一只灰色的小鸟扇动着翅膀停在了她的窗口。晴看了一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伸手取下了它脚上的字条，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几个小字：国王密召。
放走了小鸟，握拳一压，字条被挤成粉末消失在了掌心，她迅速换好衣物，悄悄出门往暴风要塞骑行。自从菲拉斯陪伴瓦里安的那段日子以来，国王就把她和本当成了心腹重臣，这是两个瓦里安合并后国王第一次秘密召见她。
来到暴风要塞，一个黑衣人上前迎接她，晴观察了一下，这人是军情七处的一位官员。半夜里来接她，又没穿正式服装，看样子国王真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的到来。
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见到任何守卫，穿过金碧辉煌的雕花大门，她走进了国王大厅。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大厅穹顶呈拱形，布满了精美绝伦的名师油画，歌颂着圣光和前暴风城领袖的丰功伟绩，浓郁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墙壁和地板则刚好相反，由素净的白色大理石构成，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汉白玉雕像，雕像之间穿插着曲面和椭圆形空间；地面铺着复古厚重的灰色地毯，半空中悬挂的水晶灯像玛瑙般散发着柔和的色调，把整个大厅映衬得宏伟奢华。
晴摘下兜帽，黑衣人接过退出了大厅，她见到瓦里安有些疲惫地坐在王座上，半闭着眼似乎在思考问题。
晴走上前屈膝行礼：“陛下。”
瓦里安抬眼看向她，朝她招手：“晴，快过来。”
晴起身走到了王座台阶的边缘，她没有上去，上面是绝对王权的象征，可不是她这个小人物可以随便踏入的。
瓦里安看着她谨慎小心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一位狼族的故人，晴的亲生父亲，他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很好，陛下，你好吗？”晴抬头迎着瓦里安的视线简短地回答。
“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不过一切算是步上正轨了。”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暴风城出现了不少乱局，他回来后才将这些乱象压了下来。“这次成功击败黑龙，你和本功不可没，你想要什么奖励可以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实现。”
晴知道国王很在意这次的黑龙事件，他再一次彻查了黑龙在暴风城的余党，和伯瓦尔在短时间将所有人一并肃清，帮过去那些背受了污名的人正名，包括她被暴风城驱逐这件事也被纠正了，还了她一个公道。最后，国王还将奥妮克希亚的头颅悬挂在了暴风城城墙上以示警戒。但如果国王真想褒奖她，为什么不在白天举行会议的时候，而在一个漆黑寂静的夜里，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晴捏了捏手指，有些忐忑地问：“陛下，冒昧问一句，本向你讨要赏赐了吗？”
瓦里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说：“我问过他，他说暂时没想到要什么，我让他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晴记起本曾告诉她，如果他们立了功可以要求国王赐婚，她原以为本会向陛下请求和狼族联姻，现在看来不是她猜测的那样。本到底是怎么了，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变得她都不认识了。现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难道被权势和名利冲昏了头脑，知道婚姻是政治的筹码而改变主意了么？
那么她呢，如果她说想嫁去鹰族，陛下会不会允许？不，她不能那么做，至少在弄清本的态度之前不能。“我已经想好了想要的东西了。”
瓦里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晴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地说：“陛下，请批准我去夜色镇接替巴伦·加西亚的职位。”
国王眼波微动，心中惊讶，但脸上并没表现出来：“有人曾向国防大臣建议，让你去夜色镇任职。”
隐隐感觉有些不对，晴警惕地出声：“请允许我斗胆询问：这是谁的建议？”她去夜色镇是去查巴伦的死因和躲避狮族的联姻，但谁在这时想要她离开暴风城？
瓦里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了一句：“晴，我该信任你吗？”他看着她，目光幽沉，似乎在窥视她的内心世界。
晴“咚”的一下半跪在地，躬身向瓦里安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君臣之礼：“陛下，你在塞拉摩的提议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接受你的邀请。”
瓦里安满意地笑起来：“好，我知道你会接受。”他的声调变得十分缓慢：“那就让我们一起来下这盘棋吧，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站起来，伸手抚摸王座上的鎏金扶手，上面的花纹复杂精密，恰如暴风城贵族间蜘蛛网般密布的保护层，盘根错节，让人头疼。他一寸一寸地抚过手柄，那些纹路仿佛印入了手掌，他忽然一把握住扶手，俯身看向晴，有力的声音响起：“向国防大臣提议的是古斯特和卡尔特两位公爵。”
......
暴风城旧城区的因特雷斯家族城堡继承了阿拉希王族的古典建筑风格，比例均匀、结构严谨，摒弃了传统的护城河和吊桥，保留了错落有致的主体建筑，采用了大量的柱式和圆拱结构，整个建筑风格自成一体，朴素典雅又不失高端大气。
宽敞的城堡客厅中，两个黑发男人对坐在麂皮绒沙发上，两杯装了威士忌的洛克杯放在茶几上，液面高度在酒杯的中下三分之一，没被喝过一口。一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按在鼻根上，捏了几下尝试缓解压力，另一人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脸深思地望着他。
“本，我觉得父亲的提议不错，你为什么不接受呢？”昆的一只手在腿上拍了几下，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之前熊族有意让琳嫁到鹰族，派人来探过父亲的口风，父亲没有明确表态。上次龙族悔婚的事给了鹰族不小打击，这次父亲对本的婚事特别谨慎，父亲希望本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们开始对琳并不了解，但这次暴风城出兵征讨黑龙，他和本同时受了重伤，琳对他们照顾有加，特别是对本，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父母听说后已对她有些动心。今晚邀请琳来家里做客，她举止优雅，谈吐不凡，很快赢得了父母的好感。父亲当即提议选个时间去面见卡尔特公爵，很明显是想把两家人的婚事提上日程，却被本委婉拒绝了。
昆瞄了他一眼，问话中满是不解：“我不明白，琳到底有什么不好？”
本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眼前那杯烈酒上，威士忌加苏打水的味道奔放不羁，可如果纯饮，则会有保守拘谨的感觉，就像眼前的昆。本放下手搁在沙发上，低哑出声：“昆，你觉得她好，不一定其他人也觉得好。”
“不光是我，父母的看法也一样。”昆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探究：“你不接受她难道是因为她的出生？”
琳是卡尔特公爵的私生女，年幼时待在卡尔特家族位于西部荒野的庄园里，生母去世后才回到暴风城，又被寄养在了亲戚家。她身世坎坷，从小吃过不少苦，但她却没有因此放弃自己，反而成长成了一位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的贵族小姐，暴风城不少人对她都有很正面的评价。
本面沉如水，漆黑的眼眸在水晶吊灯的映射下显得无比冷锐：“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昆端起酒杯，纳闷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她？”本变了，从昏迷中醒来后就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本，有时候甚至觉得现在这人是一个陌生人，他已经无法得知这人的想法。
一股不适感在胸中翻滚，本讽刺地回了一句：“你这么关心她，不如自己去把她娶回来吧。”
听到他的话，昆气得把酒杯重重地扔了出去，“砰”的一声掉落桌面，琥珀色的液体猛烈晃动，四处飞溅，随之而来的还有昆恼怒的话语：“别说你看不出来，琳的眼中只有你。”
昆的情绪并没影响到本，他面不改色地说：“我知道你一直为安的事而耿耿于怀，觉得亏欠了卡尔特家族，但婚姻不是儿戏，不能因为你的内疚而把我推出去替你还债，仓促做决定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上次古斯特家族解除婚约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安是卡尔特家族的长女，多年前嫁给了昆，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后来因为意外，安和孩子死在了兽人手上。这么多年来，昆对安的去世无法释怀，琳是安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现在把对安的那份愧疚转移到了琳身上，想方设法要让她满意。
昆明白本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温顺无害、任人操控的人了，他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而他的能力也和当初天差地别，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昆痛苦的把头埋在了掌中，呓语般说：“我从没想过让你去替我补偿什么，之所以让你答应是因为这桩婚姻适合你，我看得出琳喜欢你，她和珺不一样。”
看到昆失魂落魄的模样，本思绪万千，脑中的记忆库仿佛被挖开了一个角落，他想起了儿时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哥，一直以来都是他模仿的对象，想要超越的目标，很少见他如此失意。
这么多年，他从未尽过家族次子的责任，所有的重担都被昆一人揽下了。上到出征打战，下到丧礼婚嫁，全都被昆一力承担，而他只会躲在安全的角落，享受哥哥带来的庇护。他欠昆太多，真的太多了，已到了不得不偿还的地步。本有些动容看着他，放缓了语调轻声说：“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了新娘的人选。”
昆抬头看着他，仔细想了一会儿，问：“你说的是晴？”他知道本和晴的关系一向不错，没想到已经发展到恋人这一步了。
本不愿再隐瞒，肯定地点了点头。
昆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劝说道：“本，从过来人的角度出发，我劝你放弃晴。她的外表确实无可挑剔，军事才干也不错，但她的家族太过弱小，无法给你仕途有力的保障。最关键的是她的性格不适合你，她就是一个野孩子，只知道在外面疯跑，她打仗多半也是觉得有挑战才去的，你和她在一起，你能管得住她吗？”
“一天、两天还好，如果是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呢？你把她绑在暴风城里，你觉得她会快乐吗？本，你听我说，你现在身居要职，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给你生儿育女，打理好家务的夫人，不是一个只懂得撒野的疯丫头。”
“琳知书达理，又懂人情世故，一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她的背后还有整个熊族的支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
昆说得不错，他无言以对，低下了头，几缕碎发垂在眼前，遮住了他纷繁复杂的眼神。在菲拉斯他曾问过晴，问她能不能承受来自家族的压力，没想到最先应验在了自己身上。“我放不下晴。”晴是他的肋骨，他的血肉，要舍弃她比剜心更痛。
见本已有些动摇，昆眸色微亮，继续说：“你和晴是两类人，你们观念不合，即使勉强在一起，分歧也会越来越大。爱情是浪漫，婚姻则是茶米油盐，你们会出现很多摩擦，不停吵架、互相伤害，最后形同陌路，不如就在这里结束，让彼此的记忆停留在最美的时光里，岂不更好？”
昆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心里，他无力反驳。他做事讲究原则，而晴喜欢以暴制暴；他喜欢安静平和的生活，而晴喜欢追求新鲜刺激，他们两人的性格完全相反，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如果一直走下去，他们会不会真如昆所说的那样分道扬镳？那么，他是否该现在就放弃？
本抓过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威士忌，辛辣的酒水如同烈火燎过喉咙，直直烧到了胃里，烧得他头脑不清。他放下杯子，充血的双眼盯着昆，问他：“如果你和安没有任何感情，会不会听从家族的安排娶她？”
昆不想敷衍本，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回答说：“我想我会的。”说完，他走过来拍了拍本的肩：“大哥从没要求过你什么，这件事算我求你，把琳娶回家，相信我，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本盯着酒杯，视线有些模模糊糊。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歇斯底里，不是痛苦哀嚎，而是心平气和，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却无力挽救，明明活着却像死去了一般空洞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