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7 章

天辅元年九月二十八,吴州府十里码头。

“哈啊……十三,这也太早了吧?当前尚还不到卯时……天才蒙蒙亮呢!”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抱怨声。

卯时,又名日始、破晓。虽然按理来说若是在晴好时日,现在大抵已经天光乍现;但如今已经持续多日的秋雨还在下着、一片阴云笼罩四野,倒令人有些分不清身处于白天还是黑夜。

雨幕朦胧中亮起两盏灯火,来人正是两名提灯打伞的少年。

此时,走在后方、年纪稍长的那个男孩正一边控诉同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也不由得水雾上涌,更是看不清眼前能见度本就不足的道路。

下一秒,他便一脚踩入了一个冰凉的水坑、被激得打了一个哆嗦,心中对大步走在自己身前、名为“十三”的兄弟的怨念更是加深了少许——

一大早就将人从温暖的被衾中拉出来上工,在这冷雨连绵的秋日里,再没有比这更残忍无情的暴行了。

“大兄,抱歉让你今天陪我走这一趟……待今日自防洪工地下工,我请你去喝吴家阿婆的甜米酿可好?”走在前方的男孩黑瘦干练,看起来仅有十岁出头的年纪;此时他虽然口中正轻声与兄长道歉闲聊,但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放松:

“实是因为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三夜,若不去那沿河大堤看一看究竟,我这心里便总是静不下来……”

被同行者一脚踩得支离破碎的水坑中映出他那张颇显憨厚老实的脸。

——正是去岁于十里码头上为裴玠系船牵舟、带领裴玠一行人游览吴州府城的帮闲少年·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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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许现在,我们应该称呼他为“陈承嗣”了。

靠着那片自麻布荷包中寻得的金叶子,少年自此走上了一条曾经的他不敢奢望分毫的道路;不仅陈家困窘的经济条件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作为家中最大的功臣,陈承嗣也被父母送去学堂开蒙、再也不用日日去码头遭受风吹日晒。

如今,只有昔日的码头帮闲同伴和家人还会提起那个按家中孩童序次排名得来的旧名,他在人前已经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正是学堂先生为他所起、已经采用了大半年的时间。

不过,自今年夏天吴州府开展以工代赈、凿河防洪以来,这城中的蒙学便一直处于一种半工半学的状态——

学堂的先生都已在官府“学而优则仕”的号召下撸起袖子跑去了河堤修坝,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便也几乎日日都跟去搬运碎石、踩平夯土,帮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思及此处,于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几乎是自己亲眼目睹其逐渐成型、也为此添砖加瓦的堤坝,再联想到它被洪水淹没、大水漫进整个吴州府的惨状,少年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紧。

随即,他的步伐愈发急促、几近跑动起来,几乎将手中暖黄的提灯灯光化作一抹残影。

此生十余载,这条道路他已经

反复走过成千上万遍、已经将此彻底熟记于心,绝不会遇到半点儿磕绊;只是苦了身后放心不下他一人跑去河岸的兄长——常年留在城外打理家中土地的他走得颇为艰难,两条裤腿都已经湿透、满是飞溅其上的泥水。

“……十三啊,咱们慢点儿走也是可以的,毕竟那堤坝又没长腿,断不会跑了它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有些经受不住地喊道。

若不是十三弟如今乃是家中唯一能够识文断字的人,被家人们寄予厚望、绝对禁不起一点儿闪失,今日说什么他都不会早早冒雨出门陪他胡闹的。

然后,他便从他这位自读了几天书后便似乎聪明了很多的弟弟口中,听到了令他不容拒绝的激励之言:

“可是,若是过了卯时,大兄你最喜欢的杂菜粢饭团就要被抢售一空了。”

直接在雨幕中奔跑了起来,少年那略带笑意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码头杂乱的水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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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菜粢饭团和热米汤,是吴州州府给前来修筑河堤的百姓们提供的早餐,只要凭借每日在防洪工地上工便可获得的工酬票券便可购买;也是上万江南百姓对防洪一事热情高涨的主要原因。

仅一张用陈年麻布制成的工酬票券就能兑得一碗半稠的热米汤和三个扎实到可令一个成年汉子吃饱的杂菜粢饭团,这对夏休时节的黔首农户们来说简直就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更别说,除了这份在卯时开放兑换、先到先得的早食,防洪工地还会在午时提供飘着油星、放足了盐的午餐;也难怪令这半年来在此修筑堤坝的江南人民们恨不得官府能将这种好事儿持续得越久越好。

不过,也是因为抢着来上工修坝的人太多,刚出锅的饭团和汤每每卯时刚过便已经被兑换得所剩无几;若非近日吴州官府和那些来自天师府的天师们都在督促农人们尽快提前完成秋收,怕不是他们也难以抢到这些不需银钱便可购入的点心。

不得不说,用天师府提供的那些新式农具收割起稻麦来真的效率倍增。作为已经购入使用过长柄镰刀的江南百姓之一,陈承嗣也不由得在心中对那些不厌其烦地走街串巷售卖农具的天师们好感倍增。

而且,那些天师们所做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除了拿出如同息壤的水泥、宛如天上落雷的火药修筑防洪坝、传播贩售新式农具,他们还辅同水利官员、一起在江南的每一个郡县村落中凿渠打井,挖了无数利于灌溉田地的蓄水池……

无论这场洪灾是否会如天师府预测的那般于今年秋季发生,他们造福江南各郡的那些功绩已经俱留在了百姓们的心中。

【也许,我也可以加入天师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般的念头不止一瞬间地出现在陈承嗣的脑海,并真的为他此时未定的一生埋下了伏笔。

不过,如今的少年却对此浑然不觉,只一心想要赶去防洪堤坝。

其身后的兄长叹了口气,也随之一同在冷雨中奔跑了起来:

好吧

,好吧。看在热乎乎的杂菜粢饭团的份儿上。

很快,沿十里码头逆河道而上的两人便看到了那灯火通明、照亮了一方雨幕的大坝,却也因震颤的地面和骤然响起的隆隆巨响刹住了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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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条愈来愈清晰的黑线自水天尽头滚滚席卷而来;那正是天师府预测的、将于近日降临江南的大洪水。

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的存在便显得分外渺小。

眼看着那裹挟着无数树木残枝和泥沙的滔天江水就与大坝相接,少年的身体直接僵在了当场。他手中的提灯滚落地面、被大雨浇灭,两条腿也如灌了铅般沉重,无法移动、无法逃离。

黑色的洪流与散发出橙黄暖光的堤坝碰撞,交织,映入他的眼帘;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忘记今日所见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来自于身旁兄长的凄厉呼号声蓦然响起,划破了昏黑一片的雨帘、令十里码头附近的人家一盏一盏接连亮起了灯火:

“快来人啊!十里码头发水啦——!!!”

**********

这场洪水来得无比突然,但又在预料之中。

宛若一条黑龙的江水狠狠地撞上了河堤,又于众人微颤的心弦上缓缓降下;反复数次,却始终无法突破大坝的防御。

还未等它想要重振旗鼓,便已顺着无数密密麻麻、宛如蛛丝的水道沟渠汇入了遍布江南各郡的蓄水池中,被瓦解分流了势头最猛的洪峰。

“……如此,这一仗,终是我们打赢了!!!”

立于狂风暴雨之下的堤坝前沿、任由雨水将自己的全身浇得湿透,裴玠转身看向身后的陆琛,血丝充斥、眼底青黑的凤眸中满是激动,开心得像个孩子。

但如今却也没有人会注意这位新皇的失态了。

此时此刻,这大坝上的所有人俱是与其一般模样,满面喜色、心潮澎湃到不能自己——真真正正做到了青史少有的人能胜天,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人心的事呢?

“只是初步的胜利,尚还不能掉以轻心。”将手中油纸伞向这人微微倾斜、缓步上前与其并肩,陆琛也不由得被对方纯粹的喜悦沾染,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随即,他转头看向堤坝下浑浊无比的黑色波涛,眉间轻皱:“……在这场洪水褪去之后,我们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天辅元年,帝与国师陆无晦亲临江南,并吴州知府房朗、江南各州郡官员、天师府天师与数万百姓一同抗洪,于九月二十八日拦鸿波于吴州河堤,消水患于无形。

此次抗洪,总览江南诸郡,受灾轻微者仅有村落一十五个,其余皆安然无恙。潦潮褪去后,国师陆无晦号令天师府与太医院精诚合作,以青蒿、藿香、柴胡等数十种药材熬煮药汤,将灾后尚未兴起的大疫扑杀殆尽;并经专人整理得出闻名后世的传世医书·《伤寒千金方》。

值得一提的是,经此一役,口罩、纱布、酒精等物皆得以面世;据后来

者考证,诸如此类物品大概率与那位神秘无比的国师脱不开干系,却不知为何皆被冠名以华佗、张仲景、孙思邈、吴又可之名。

——《大景编年史》

**********

时至新年元月,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水患风波方才彻底平复。

在元旦当日,新修建的堤坝、水渠旁挤满了前来燃放河灯祈福的江南百姓;在他们的身侧,一排排刻满了参与此次治水之人姓名的功德碑默默伫立岸边,无声地诉说记录着曾发生于此处的过往。

“真的吗?我们的名字也被刻在这上面了?!十三,快帮哥找找看!”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陈承嗣和他的兄长自然也在其间。

听闻自己的名姓竟然也能和那些官老爷们同列,他的大兄顿时将放灯一事抛之脑后,就这样手捧河灯照亮碑面,让少年帮忙在一排排的文字中寻找代表自己的那几个。

如此这般行事的人自然不是仅有他们兄弟二人。

在围聚于碑文前的人群中,陈承嗣还看到了蒙学学堂中的老师和诸位同学、熟悉的街坊乡邻和身着官服的官差小吏;此时他们俱是激动得面色通红,仿佛自己完成了什么伟业一般。

不过,比起在冰冷的石刻上寻找名字,更多的江南人还是热衷于放河灯。

借着夜色的掩护,无数互相有意的青年男女相约河畔,将手中各自的灯盏放在水面,再轻轻一推——

那写有美好祝愿的两盏河灯间早就已被红线牵连,无论水波如何荡漾也无法将之拆散;即便一方入水,另一方也会随之沉沦。

“无晦,你看那边。”同样手捧河灯、混迹人群的裴玠对着岸边的男男女女努努嘴:“看来此次返京,你府内的天师们怕不是要拖家带口、喜事将近了。”

顺着他的目光,陆琛果然看到了不少天师府里的熟面孔,皆是府内尚还没有婚配的年轻天师。

此时,他们的身边皆有一位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的江南女子,估计其中因缘际会全在于此次南下治水。

“无妨,我这天师府又不禁男女婚恋,也不会拆散任何一对真心人。”视线自那些红鸳星动的男女身上一扫而过,陆琛转头看向眼前这人:“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陛下你都在这藏于河灯中的祈愿纸页上写了什么。”

下一秒,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的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我写了‘希望你能娶我过门’。”

直接从那莲花状的灯盏中将纸条掏出,裴玠将其上的墨字展现于陆琛眼前,微微弯起的双眸中满是笑意:“无晦,虽然你已经花费千金为我赎身,却也还欠着我一场婚礼、正式娶我为妻。”

“……一场婚礼很重要吗?”我以为你知道,无论婚礼举办与否,我此生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一边低头将这位大景新皇手中的两盏河灯系好红线,陆琛一边提出问询。

“当然很重要。”任由眼前之人将灯盏紧紧相连,裴玠无比认真地回答。

于这一刻,由天师府出品、史上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焰火飞向了夜空,盛放出无比美丽的花朵;与裴玠脑海中的那些不断上涌的琐碎记忆一般转瞬便已泯灭。

在四周江南百姓的惊叹声中,绚烂的漫天焰火映于裴玠的眼眸,也淹没了他口中那句微不可察的话语:

“……说不定,我这是如话本中所写的那些书生一般,想要以姻缘为红线,将本该返回天上的仙人留在人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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