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混一屿上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渡船还没到，就早早地看见一众人在码头等着。小小栈桥，被几人一站就满满当当了。
船上走来两人，当先的那人身材高挑纤细，原先略带些婴儿肥的下巴也全不见踪影，眼睛也总算藏得住些事情了。没想到，当年在歧河上相遇的娇憨小女孩儿，居然在追逐中，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她依旧穿男装，和初见之时神似，只是身量拔高了许多。
“姚兄……”她的声音少了尖利的童稚，还略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味。
之前在脑海中反复演习无数次，此时一开口，重逢的味道不是扑面来的浓烈，反倒像是刚揭了盖的陈年女儿红，如蜜一般向外流淌，充斥整个空间，还带着些时间留下的酸涩。
“轻尘！”风雨亭中当先走出的是姚清之，他很高兴她来，但是又心疼这个追着自己足迹的小姑娘。有些事情他没法说，说了她也不会听。
“来，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师弟方希直，三宝和苏绡儿你是认识的，还有……”他侧过身，将穿一身月白道袍的竹幼薇让出，“这就是我在信中和你说的幼薇，全凭她，我们才能顺利从北邙城中逃出来。”
竹幼薇看了一眼他，又大方地向陆轻尘施了一礼。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陆轻尘自然知道她，她在信中读到她的时候，有一万种猜测，又否定了这一万种猜测，但这时，她终于不再抱有侥幸。
“小娘子……”
身后的如意察觉出了她的变故，上前半步关切地问道。
“哦……看我，这是如意，和我一起长大的。”
她知道姚清之和别人的不同，自然要介绍如意和大家认识，正好也遮掩自己的失意。
时间酝酿的，少有甘醇，多的是苦涩。
如意在众人面前有些扭捏，她在信义从没有被介绍的机会，这两年才渐渐有了些经验。
“快上车吧，外面风大，咱们回观里说话。”三宝帮着提完了行李，招呼众人道。
四达观没遮没拦，这时节风确实大。
李淳风在混一屿大小数千的岛屿中，偏偏挑了这个不大不小，不能耕也不能种的岛来做道场，这平添了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便是岛上补给全赖于外部。原先李淳风没有徒弟，自然轻省，如今姚清之带着一众兄弟姐妹前来，再加上这些千里寻来的人儿，如今小小的无名岛也逐渐热闹起来了。
几人都知趣地上了大车，只留下姚清之和陆轻尘二人，沿着大路，并肩地说着话。
“这次三伯没有过来么？”
“他要打理平澜集的生意，走的时候，冰湖凌汛快到了，离不开他。”她不告诉他自己又偷跑出来的事情，怕他担心。却不知道三伯早就让奇货居的人来信托他多照顾了。
“我听邢乙在信中说过些，他在你那里的经营最见成效，多谢了。”
“哪里的话，奇货居可也有我的股份呢。”
“哈哈，这倒是，奇货居如今也从当年的一个玩笑，真做大了。”
“是你梦中所见的那样么？”
“唔……不太一样，但感觉一样有活力。”
“是啊，去年年底几位掌柜在我那里盘账的时候，都眼红心热地很。他们可不知，要分给几个股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各个满世界的跑，有在庐陵的，有在曾……”
她像是触碰了某种禁忌，欣欣然的神色突然就黯淡了下来。
“轻尘，没事的，我不恨蝉衣，我们只是选择不同而已。”
“……”她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提起精神说，“最后就是你们了，居然跑来这天南之地。若不是你找人与奇货居联系，我又如何找得到你。”
她的声音哽咽，继而又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积存多年的委屈涌出，但她倔强地任它们被海风吹着在脸上横行。
姚清之递了绢帕，默默地陪着她走完十几里的路，这一次，他不能为她做什么。这种事情，做什么都是错的。
“让姚兄见笑了。”
哭过之后，陆轻尘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她用手背揩了揩泪，就告辞回车上去了，一路的风雨和着泪水，在略施薄粉的脸上开起了染坊，再倔强的女子也是要去收拾收拾的。
只希望这泪能治愈她自己吧。姚清之心中如是想着。
……
今日的四达观，人到的特别齐整，三三两两的在观中闲聊。
三宝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昨夜为轻尘接风一直喝酒到半夜，现在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他心中有些不爽，本来该师兄自己做东，结果傍晚时候三清殿来人，他本来提议用新改良的玉梭送一送他，不知为什么被他拒绝了。
师兄就是不想让我和他去三清殿玩。三宝愤愤地想。
三清殿在玉清、太清、上清三个岛的中间，在一块方圆五里、高千余丈的巨岩之上凿山刻石而成。到两年前三宝所见之时，已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桥卧波，复道行空，向周边几十里的岛屿上蔓延，就像是伸展着躯体、趾爪的龙。
“这才是仙人该住的地方。”当时脱口而出，得了师父的暴栗，但他初心不改。
一转眼又看到青莲一人坐在椅子上吃着早茶，他就颠颠地凑了上去。
青莲是前两天混进观中来的，跳脱直率的性格莫名其妙地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在观中住下了。三宝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愿意凑近她，兴许是因为她好闻。——她身上真有一种像是莲花一样的清香。
正要搭话，姚清之带着海风回来了。
“考绩的消息有了。”他进来找了一张凳子，靠着圆桌坐了。这桌椅是他叫人打的，来了海外，他对自己的约束少了许多，渐渐把一些好玩的东西都折腾了起来。
“往年是对擂，今年不知怎么，改成了试炼，据说是玉清岛的于长老提议。这几年沿海各国争乱不休，出海逃亡之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举族迁移，渐渐在三仙岛附近多生出了许多海寇，如今三岛一屿都需要派人，分别清理周围海域。玉清岛负责东部海域，太清岛负责南部，上清岛负责西部，而我们则负责北部。”
“北部？”竹幼薇蹙了蹙眉。
“嗯。”姚清之知道她的意思，这两年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才有了‘风闻处’。
她点了点头，又向众人解释：“四处唯有北部海域，来源复杂，良莠不齐，也因此匪患最重。”
“什么？”
让人意外的，居然不是三宝第一个跳起来。
“三岛有那么多师兄、师姐，怎么将最糟糕的一处分给人最少的混一屿呢？而且，姚师兄他修为那么……”青莲说一半又吐了吐舌头。
“说得是啊，我们每个人即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得了几颗钉呢？修为再高，总也是熬不过他们人多的。”三宝如今已经是神行九重境界的高手了，只是说话的时候有些扭捏造作，让人不齿。
“嘿，于万春这老匹夫，心眼比针眼小。”
李淳风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门外进了来，坐在桌边就开骂了，他很满意这套桌椅，用力拍了拍桌沿，又来回摩挲了会儿，只是吹胡子瞪眼地，叫他少了几分道骨仙风。
“师父。（师伯）”
“师父不是闭关了么？”姚清之把手支在桌上，将身子向前探去。
竹幼薇偷偷地拉了拉袖子，他对老道还是颇有好感的，觉得他是个知情知趣的长者。
陆轻尘瞧见了竹幼薇的动作，心下莫名再多了几分酸楚。
“闭什么关？若不是欠别人的，我会怕了那老匹夫？”说着，又拍了下圆桌，“最难还的是人情啊。”
栏杆拍遍，仍要再把吴钩看了。
“也好，这次去了叫那些人看看我们混一屿的威风。唔……这几日在房中枯坐，闲极无聊……”老道变戏法似的从广袖中变出个包袱，“就做了些小东西给你们。”
包袱打开，先看到的是厚厚一沓的黄纸，姚清之、苏绡儿和三宝有了猜测，脸色有些古怪。
“这些是‘保命符’，上次在南皁市的道观，我见似乎效果不错，就顺手又做了一些，你们每人在身上揣个十张八张的吧。也没费太多心思，大家也别太当真了，斟酌着用就行了啊。”
三人的脸色更古怪了，看着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
一阵谦让之后，很快这些黄纸做就的符箓就被分完了。那一次大战，都让人看到了这些符箓的不凡之处，有了那几个已经化为齑粉的化驰境活广告，少费了许多口舌。就是懵懂的青莲，也由三宝帮着代领了十来张。
“另外，时间仓促，草就了一个阵盘，师侄看着还堪用否？”
老道难得又是拽文，又是捻酸，想必桌上这龟甲制成的罗盘，应该有些门道。
“这……”竹幼薇有些迟疑，食指的指腹在龟甲的纹路上来回摩挲，又突地定住，“莫非……莫非是传闻的玄襄阵盘？”
“正是。”老道很满意竹幼薇的眼光和惊讶，高兴地捋了一阵须髯，故作矜持道：“我见你擅使幻阵，就试做了玄襄阵盘，希望对你有所补益吧。只是，外物终究是外物，修真当以本真为上，切切。”
“幼薇谨遵师伯教训。”得了好东西，竹幼薇这才高高兴兴地大礼拜谢。
老道看着这个师侄心里满是欣慰，当年带着她去了三清殿的藏书阁，将她师承来龙去脉讲了，看她一人在阁中痛苦流涕，实在是教人不忍。没想到这两年在混一屿，被姚清之那臭小子渐渐带坏了。——也好，看着她爽朗明媚的样子，总算对师妹也是个交代。
“哦。”老道想起桌上还剩下的一些绿色的小石丸，挥了挥手道，“这些石丸你们谁收拾一下？”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苏绡儿将石丸收到了鹿皮袋中。——她自幼修习的刺杀术，身上还习惯性地带些小玩意儿。师父给的，总该比石丸强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