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小狐狸与人命

从此,书生家里便添了一副碗筷,时不时还要买点烧鸡腊肉之类的,回来讨好嘴馋的小狐狸。

小狐狸性子活泼讨巧,整天都爱往外面跑,城里人常常在天黑的时候,看见书生提着个风灯出门,沿着大街小巷呼唤着“狐狸,小狐狸,回家吃晚饭了~”

不多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白绒绒一小团就要跳上书生肩上,像小狗一样,在书生肩颈、脸颊上蹭了又蹭。

到了冬天,城里的猎人就要开始陆陆续续上山了。

打猎的人一多,大家都在雪山上窜来窜去,难免磕磕碰碰,伤患数目自然是往日的好几倍。

书生忙得脚不沾地,狐狸天性聪慧,在书生的教导下,竟也能站在桌案后帮忙,抓药、收账、上药...狐狸样样都做得很好。

大家对这只格外聪明的狐狸赞不绝口,称它是上天派来的小神仙,能跟书生一起救死扶伤,身上带着祥瑞哩。

这个冬天,孑然一身的书生,在小狐狸的陪伴下,过得比先前任何一年都要快乐幸福。

......

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

小狐狸是这样,书生也是这样,最明显的,还要数城里的百姓。

大约两三百年以前——

近几年,天气大不如从前。

夏季的时间来的快,走的更快,一晃就找不见踪影。

陈猛是白山城族老的独子,今年暖和的时间太短了,黍米还没能长得饱满,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顶上冒了个脸,转眼就要挂在西边天际线的尽头。

黑夜漫无边际,白昼弹指一线。

像陈猛他们家这样的殷实富户,也忍不住要担心今年冬天会不会饿肚子。

夏天的尾巴刚刚过去,陈猛家里就开始节衣缩食。

阿奶拿黍米粒炖了一大锅大骨头汤。

“猛子,喊大家伙儿吃饭嘞!”

陈猛放下手里挑拣到一半的黍米,前前后后喊了人,走到饭桌前坐下。

米粒没多少,主要是肉汤。

阿爷放下饭碗,“香是香,孩子们吃多了怕不好解手...”

往年就有这样的事情,肉吃多了,小孩子肚子里的东西出不来,越憋越久,最后肚子胀得比孕妇还厉害,就那样活活憋死了。

陈猛他爹看看怀里抱着的弟弟,跟阿爷坐在一起叹气。

陈猛听见他们说:

“现在月份还早,能给娃吃些野菜叶子,往后可怎么办?”

“要不要再去问问书生,他没准知道些土方子?”

“也是,年景不好,大家日子都不顺利。”

......

书生将家里的草药全都找出来,分门别类仔细地重新晒制过后,给家家户户都送了一点。

书生估算着自己家里米缸的大小,照目前来看,半缸黍米大约重五十公斤左右,厨房地窖里还藏着一些地瓜、柿饼,配着几十斤腊肉一起吃,他和小狐狸应当是挨不了饿的。

哪成想,人算不如天算。

八月初,洋洋洒洒的大雪骤然而来,一夜之间,积雪便将这群山深处的白山城藏了个彻底。

此后,没有一天不下雪。

城里人家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炕下的火灭了没、外面的雪停了没。

火烧了一整夜,可能还有余热,但大雪下完上一个黑夜,却还要在这一个白天继续。

这样的极端天气,可谓是百年难遇。

起初,人们还能趁着雪不太深的时候,勉强进山,带回来木材和猎物;再往后,大雪没过腰际,冷风呼号,漫天都是雪花,人的视线越来越差,四肢也寸步难行,走在外面的时候,稍有不慎掉进哪个雪窝子里,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每天都在扫雪,人们用马车拉着巨大的木板,将街上的积雪推出城去,即便是这样,路也极其不好走。

困难时候,族老出面,将各家各户存下的粮食和肉的数目全都记在一起,谁家有盈余,就给挨饿的人家匀一些,若是有人实在揭不开锅了,也可以向左邻右舍或是族老家求助。

雪实在是下得太久。

狐狸和书生住在小小的院子里,他们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顶的茅草也被大风刮走了不知道多少。白天最亮的时候,书生就要顶着暴风雪爬到屋顶上,用冰块将稀疏的茅草压住。

小狐狸举起前爪,帮书生扶着梯子,仰头问他,“我们的房子今晚会不会就要,‘轰!’一下被雪压塌呀?”

书生侧头看它,“不怕,就算房子没了顶,也是我帮你挡着风”

小屋里烧着火炉,书生有时候趴在桌边写东西,有时候坐在火炉面前看书,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站在厨房里,望着越来越浅的黍米缸、日益减少的腊肉串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狐狸懵懂无知,身上不冷了,就从火堆旁边一跃而起,站到窗户边,好奇又忧愁地盯着外面的纯白世界。

“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呀...”

饭桌上的食物越来越少,肉汤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书生把腊肉一遍一遍地煮,每次只敢放一小块肉,兑了水放在火炉边焐着,什么时候饿了,就喝一点。

小狐狸喝着汤,觉得自己好像瘦了很多,身上的毛也不如从前光滑,躺在垫子上时,毛塌了下去,正值狐狸还没有书生的蒲团坐垫厚。

“嘤...”

好饿呀。

好想吃肉,家里的腊肉快要吃完了。

它好想吃新鲜的肉,那种咬一口,就会有鲜美的肉汁在嘴里流淌的好肉。

上一次吃,还是在山上抓到的山鸡。

说起来,它好像记得,在这条街的不远处,往巷子里面走走,就有一家人喂了一大群鸡...

小狐狸开始外出。

书生每天只喝一顿肉汤,他把看书写字的时间都让给了睡觉。

火炉边打盹儿的书生,睡得很沉。

小狐狸悄悄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细缝,看看人事不知的书生,它从巴掌宽的缝里钻了出去。

应该才过午,但谁知道呢,很久没见过太阳露面了,谁都不知道现在该是什么时辰了。

于是——“哪个杀千刀的!”

女人的咒骂声蓦然响起,在风雪中听着有些不真切,仿佛鬼哭狼嚎,凄厉又愤怒。

傍晚时候,书生家的窗户微不可闻地“吱扭~”了一声,还好书生太饿了,睡着睡着已经昏了过去,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不对的地方。

这晚的肉汤,不再是清澈可见倒映的白水炖又老又柴、早已没有食物香味的腊肉。汤面飘着油星子,里头除了拳头大那块肉,不知何时又多了半只不知名的鸟。

可惜书生饿狠了,嘴里也早就没了味觉,根本没吃出任何变化。

小狐狸又委屈又高兴。

委屈的是,书生没看见自己对他的好;

高兴的是,它现在也是能喂养书生的大狐狸了,在他们族里,这种能养家糊口的狐狸就可以成亲了呢!

所以...小狐狸藏在白毛底下的小脸有点发烫,它养了书生,以后就会娶他负责的!

吃完一顿肉,书生精神了一些,白天又能翻出他的书来看了。

有时候还会将小狐狸抱在怀里,摸摸它瘪瘪的小肚子,“狐狸,你饿不饿呀,等晚上我就把汤里的肉捞出来给你吃...”

书生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小狐狸趴在他腿上,感觉这双腿的感觉变了,现在有些硌。

不知道为什么,听书生说要把汤里的肉给自己吃,它觉得好难过。

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呀!他自己明明都已经皮包骨头了,好看的脸都饿得陷下去了,怎么还要担心它呢?

小狐狸还小,不知道人族吃一顿最多只能管一天,它自己还没饿,就以为距离上一顿肉吃完三天过去,书生偶尔喝点汤还是饱的。

这天下午,书生靠着椅子,又睡了过去。

他的脸很白,明明一直在睡觉,眼窝却是又青又黑。

“吱扭~”

小狐狸又从窗缝跑出去了。

这天晚上,书生迷迷糊糊,又吃到了半只不知名的鸟。

小狐狸很公平,抓到了吃的,自己一半,书生一半,饿了就再出去找。

这般饱一顿饿几顿地过着,竟也撑到了大雪后的第四个月。

这天,书生前一夜吃饱了,白天难得精神还不错,小狐狸又跑出去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它偶尔会离开家的行为。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书生笑笑,站起来念叨着,“今天怎么不走窗户了?”

书生以为是小狐狸回来了,走向门口给它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从她身上的袍子样式和露在外面的疤痕,书生认出了她是谁。

这是住在不远处巷子里的妇人,大家平日里都叫她刘嫂,家里养了一群鸡,人很豪爽干练,书生以前还吃过刘嫂送来的鸡蛋。

外面风雪很大,书生连忙将刘嫂让进了门。

刘嫂摘下兽皮帽。

书生一惊,几个月不见,原本富态的女人竟也瘦成了这样,她年纪本来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现在看来,竟两鬓灰白,脸上布满了皱纹。

刘嫂前额有一块很大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烫伤留下的,现在人瘦了,这块疤看起来就更明显,在她干瘦褶皱的脸上,像一只蜈蚣那般,愈发狰狞吓人。

“嫂子可是来找药?”

书生将炉火上架着的陶罐端下来,给刘嫂倒了半碗热汤。

刘嫂沉默地坐在火边,半晌不言。

书生偏头一看,她竟早已泪流满面。

“嫂子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莫要着急,慢慢...”

话还没说完,刘嫂用袖子抹掉眼泪,指着那汤罐子朝他道:“先生,你放过我们家吧,六个孩子都吃不上饭,昨儿孩子阿奶饿没了,这几个月,每隔几天就要少一只...”

擦干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女人将脸埋在袖子里呜呜哭泣。

书生看看罐子里剩下的半块腿肉,懂了女人的意思。

刘嫂家里养了一群鸡、小狐狸隔三差五带回来半只拔了毛的鸟...

书生的声音有些艰涩,“这是...鸡肉?”

小狐狸带回来的鸟都很瘦,皮毛又都处理干净了,他就一直没怀疑过。

刘嫂掩面哭泣。

“昨夜我本想煮一只,给孩子阿奶续个命,还没下锅,涮个锅的功夫,洗好的鸡便不见了,我到处找,就在外头看见了狐狸脚印...”

等她再回家,就发现孩子阿奶已经没气了。

送走了刘嫂,书生心里很不好受。

他又想起了在山里遇见小狐狸时的样子。

那是一个奇诡的夜晚,书生在山林里迷了路,胆子小,不敢乱跑,害怕遇到野兽,就往山腰上头走,他想着,到了山顶就安全了,山顶开阔,什么东西来他都能发现。

半夜时候,眼看着山尖就在眼前,书生虽然又累又困,却忍不住高兴起来,终于要到了!

就在此时,夜色突然暗下来,眨眼间便伸手不见五指,皎洁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蓦然间,一道声音从山顶的方向传来,那声音清越极了,听完,仿佛被月色下的山泉浸透心脾,只觉得灵台空明,一身疲惫被洗尽,书生的心情十分激动,以为自己听到了传说中的仙乐。

转瞬,夜风轻拂,浓云散去,朗月疏星再现人世。

书生看清了山顶的情景。

那是一只雪白的兽,身子不大,大约能被他抱个满怀,在它霜雪一样剔透的身上,笼着一层莹莹月光,小兽舒展身形,仰头看着明月。

银狐拜月,书生的胸口砰砰跳动,眼前所见,定是世上最纯净、最美好的事物了。

那一刻的震撼,书生至今想来都很感动。

他不愿意相信,那样纯洁可爱的小狐狸会去偷东西。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大雪后的第五个月,过了除夕,又是一年正月。

白山的正月,意味着希望和新生。

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暴乱的大风归于旷野,灾难总算是落幕了。

城中近三成的百姓被这场雪带走了。

有的是活活饿死,有的是家里木材用完冻死了,有的是房屋被大雪压垮,有的是冒险出门却再也没回来...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生活还得继续。

人们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就是处理这场雪灾中,有些人做下的错事。

小狐狸是第一个被问责的对象。

刘嫂带着六个瘦到眼睛凸起的孩子,沉默地来到了陈猛家里,她要族老出面,为她主持公道。

“天灾人祸我便认了,但畜生害命,天理不容,我定要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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