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第304章 霜结杀气泉下尘

水盈既已离岛而去,水无昔便不再偷偷服用以毛果芸香、香蛇鞭菊和紫苜蓿制成的药丸,自然旧日的内伤便不再加重。“圣手怪”康活人诊脉时随即便发觉有异,刚刚一个愣怔,却见一直昏沉沉微合着眼的水无昔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递在康活人手里。

一直战战兢兢的康活人全然不知就里,两手托着盒子呆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来,只见里面竟然是一只小孩子的耳朵!

康活人吓得一闭眼,再睁眼看时,正看见那只耳朵的耳垂上生有一个小小的肉赘,康活人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小儿子的耳朵!

康活人顿时瞪大双眼,刚刚张开口,一声“啊”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连眼睛都不曾睁开的水无昔低低声音说道:“你只要敢出一声,我就将你全家人个个都活剐了。”

康活人给她这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克制了好一阵,才颤声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水无昔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声音虚弱而阴冷:“把你的嘴闭严了,一切听我吩咐。否则,别怪我。”

康活人之所以被人称作“圣手怪”,实在是因为他平素自恃医术高明,行事便多有异于常理之处。但纵然他自己便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却还是从没见过水无昔这等小小年纪便拿自己性命和别人性命统统全不当回事的怪人。不,岂止是怪人?眼前这个水无昔,简直就是个妖人。

看她不过是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女孩子,又是出生便不足月,元体本就十分羸弱,但周身却已是伤痕无数,行事更是狠辣如鬼。这种狠辣不仅仅是对别人,就连对她自己,也同样是狠辣得几无人性。她命令康活人立刻给她用药急速疗伤,全不等自己原本极重的内伤愈好,更逼着康活人给她用药减少睡眠休息还要保证体力精力都超于常人,仿佛是她故意嫌自己活得长一般

康活人实在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这就是生生在折寿啊。”

水无昔却是阴森森一个冷笑:“按吩咐做事,少要多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送一条你儿子的舌头给你。”

康活人吓得再也不敢多话,是以第二日再来诊脉时,他发觉水无昔竟然不知何故透支了极大的体力,躺在床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康活人已经知晓了她的心狠手辣,再不敢多话,只是手脚利落地按照吩咐,不惜使用含毒的药物,让水无昔极快地又恢复体力。

水无昔自然知晓自己这就是在搏命,但她如今走到这一步,已然断无回头之理。

之前让费不嗔为自己偷偷寻来毛果芸香、香蛇鞭菊和紫苜蓿,就是为了在需要之时加重自己的内伤。既然苍天给了时机,让自己刚好能够如期在杨朝客生辰之前故意失手,便抓紧时机在水盈对自己的责罚之后旧伤复发,原本已经让费不嗔着人去暗算杨朝客以吸引水盈离岛,岂料还未及动手,水盈却刚好收到杨朝客的一封急书,当日就匆匆就乘船而去。真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无昔终于能够借着留在岛上受刑养伤的时机得以修习秘术。

不过世上之事,岂能尽如人意?总难免会出些纰漏。比如那个一直十分听话的金凌云,就是让无昔对他放松了些许警惕,在按照约定放走了金不换和金如隽之后,金凌云却突然食言了。他没有按照约定,演出一场“饭桶掌门被逼交出当年盗走的秘笈真本、之后愤而自尽”的常规剧目,而是突然怀抱秘笈当众自焚而死。但已经浸透了防水□□物的秘笈并没有烧毁,无昔只能当众从焦尸上取出秘笈,拿到秘笈之事无论如何也再难掩盖。而他怀中抱着的秘笈,是假本。

千幸万幸是当时正逢杨朝客生辰,之后水盈心情又很是愉悦,所以最终对无昔的惩罚也不过是一顿责打,也算是有惊无险,事情最终也还是仍旧按照水无昔之前的谋划继续进展下去。

好在水无昔第一次拿到真本之后,便立即暗中抄录下来,也算是历尽千辛万苦、费尽无数心思,终于是得了这本秘笈,剩下的,那就只有不惜一切地练成这秘笈中所载的奇诡功夫。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无昔哪里还顾得什么折寿不折寿?若是不能练出足以抗衡水盈的本事,自己这条性命就一直死死攥在别人手里。无论自己日日夜夜如何小心,如何忠心,也时时刻刻都只能任人磋磨,任人践踏,不知何时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境地。

无昔并未将练功的地点选在神宫地下,而是选在了悬崖上的隐秘石洞中——在费不嗔与三百之间,无昔还是觉得更要提防前者。

其实,只有死人才最牢靠。无昔曾经想过,直接杀掉三百灭口,再将他伪装成意外死亡,方才更加稳妥,但她最后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暂时放过了三百的理由:那秘笈中所载的奇诡功夫难保不出意外,不如眼前先留着这个还算忠心的小瓮奴给自己做个护卫,等自己功成之时,杀掉他灭口易如反掌。

有了前次险些走火失手的教训,无昔这回拿到秘笈之后,再不敢贸然动手,而是先细细反复研读,将运功之法细加琢磨,遇有不合常理之处,便细思水盈之前教给自己的那些从未讲解详情的内功法门,果然发现这些零星奥妙竟然正是关键所在。她先从繁难但易通之处尝试练习,一处处分解攻破,将功法大体理清一遍之后,方才从开头之处,按照秘笈所载内容逐步着力修习。

她本就内伤尚重,所有精力体力都不过是靠着康活人的药物相助,此时又不惜一切拼命练功,每夜的四个时辰里都几乎都是以命相搏,每每都必到精疲力竭方才罢休。甚至有几回勉强支撑到功成小结,无昔已经是瘫软在地,在她力尽昏倒之前,每每最后看到的,都是小瓮奴三百那一张满是揪心难过的小脏脸。

第十九日,几乎倾尽全力的无昔才刚刚冲过了第三重关卡,就接到了费不嗔的紧急密报,说是水盈与杨朝客在去苗疆的路上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杨朝客十万火急就要直奔蒙山而去,水盈却突然说岛上出了急事,自己要中途折回。

无昔大惊,唯恐是自己密谋之事败露,而自己此刻尚不足以成事,正不知是坐以待毙还是远遁他乡,又接到紧急密报,说水盈急急与杨朝客分道扬镳,却并未回岛而来,而是直奔姑苏而去。无昔心中狐疑,却实在猜不透水盈到底是何用意,在费不嗔面前只能强作镇定,只吩咐他着人务必要小心盯紧水盈的一举一动。暗地里,水无昔只能在更加抓紧一切时机拼命练功,事到如今,她已经再无退路,也只能拼上性命豪赌一把。

其实水盈确实并不知水无昔已生二心,她只是和杨朝客一道在路上收到消息,说是秦正杰已经在苗疆找到了林芳伊的下落,只是赶到时林芳伊已经离开,却又故意给秦正杰留下了一只耳环。杨朝客气得恨不能飞去杀了秦正杰,水盈却是一听说林芳伊曾经落到蒙山蒙博苗人之处,便想起多年之前,在罗崇恩手下有个阿鼻剑主便是蒙博苗人。其实这等地位的阿鼻剑主在道中有二百余人,其中也有苗人,水盈并非个个认得,只是罗崇恩手下的这个阿鼻剑主因为十几年前曾经为水盈的千秋万岁节来登岛进献贺礼,当时因见此人鼻上穿环,水盈好奇问了一句,便记住了苗疆的“蒙博苗”这个名字。

林芳伊……蒙博苗……罗崇恩……

水盈故意说出了急事要返回岛上,一来是不想惊动罗崇恩,而来,却是要突然赶去姑苏,彻查之前莫三友曾经提及的那个陈镜和步烟之事。

水盈的嘴角现出一个冷笑:陈镜?陈彧……水如镜……哼哼,梅鹤溪啊梅鹤溪,你还装神弄鬼?步烟,立风,正好是当年水凝生下的那一对双生女儿,果然就是给你这老不死的臭老道寻到了。水盈最关心的,还是当年用风儿换走林芳伊的儿子之后,留下的另外一个女儿,到底是怎么到了梅鹤溪手里的……问题只怕还是出在了罗崇恩身上。

升仙崖顶,风儿的坟茔上已经生满了青草,碧绿的草叶间,散散落落开出几朵小小的白色野花。

逸阳每日都会来擦拭风儿墓碑,却从来也不忍除去任何野草,因为逸阳一直觉得,那坟茔上的一草一叶都是从风儿的血肉上生长出来的。或许,它们是带着风儿的魂灵儿,从埋葬她的冰冷黑暗的泥土里艰难地冲出来。那些稚嫩的草叶在阳光下舒展,就仿佛还是风儿曾经翘着脚躺在草地上闲闲晒太阳的模样。www.九九^九)xs(.co^m

逸阳很喜欢读看淡了生死的《庄子》,可如今他却执拗地认定风儿的魂灵儿会寂寞无助地在她的坟茔周围徘徊。她活着的时候,他没能保护好她,如今她尸骨不全地埋在地下,他只能这样守着她。他不敢再多想,只是日复一日地风儿的坟茔旁念书习武,也在风儿的坟茔旁陪她闲谈,即使是在夜里或是风狂雨骤的时候,悼风轩朝向风儿坟茔的窗门都是开着的。

可惜,逸阳一直都没能梦到风儿。

直到第二年风儿忌日,也仍然还是没能梦到风儿。

风儿的忌日已是深秋,升仙崖上一片衰草,风儿坟茔上的草也已经枯黄了。留儿来送饭的时候,瞧着仿佛是荒坟一般,便也劝逸阳除去那些衰草,逸阳只是摇摇头,连话也不想说。

开始每日来给逸阳送饭的不是留儿,而是笛轩,逸阳婉拒了数次,但笛轩还是坚持要亲自来送饭。于是,逸阳便干脆将她送来的饭食动也不动,一连两日,急得笛轩哭着跪地相求,逸阳只是说了句:“是我对不住你,不配吃你送来的饭菜。”

不得已之下,笛轩只好还是同意让留儿送饭,可后来还是不肯甘心,又提着食盒来升仙崖送饭,逸阳便仍是连碗筷都不碰。笛轩眼见他一连三日粒米未进,无论自己如何哀求,逸阳也只是一言不发,最终也只好不再强求。

风儿忌日这天,秦正杰来看望风儿,除了糕饼等风儿生前喜爱的吃食之外,还带来一串带着小小银铃的手串,放在风儿墓碑前的小小石台上。

逸阳眼见师父这一年之内鬓间已经有了零星白发,心中百感交集,却只是一语皆无。秦正杰见了风儿的坟墓,心中甚是难受,见了一直守在风儿坟墓旁的逸阳,心中更是难受,但也心知无论如何出言安慰也都是白费,便也只是将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了句“千万好自珍重”。

师父走后,其他人也纷纷来看望风儿,知道风儿生前厌恶香烛的气味,也都是只带些她喜欢的甜食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都言语极少,不敢提及风儿,也不敢在逸阳面前提起澜生。但逸阳如何不记得风儿的忌日也同样是顾澜生的忌日?心中难过,最后还是让留儿留下陪一会子风儿:“我去看看澜生。”

直到天将暮时,暮宇才落寞而来。

他愈发消瘦,一身灰布僧衣都显得极为空荡。暮宇什么也没有带来,只是在风儿墓前念诵了一段很长的经文,之后便转身离去,从始至终也没向逸阳看上一眼。

天色全黑之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逸阳坐在开启的窗旁看了会子书,又怅然望着窗外风儿的坟冢,愣怔怔坐了半晌。

秋雨生寒,一阵风起,逸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起风儿此刻在黑漆漆的泉下孤寒无依,逸阳心中更是难受,长长一声叹息,起身撑伞出屋,在风儿坟旁又呆呆站了许久。

时近三更时分,逸阳方才回屋上床睡下,可躺在床上,逸阳仍是睡意全无,睁眼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似睡非睡之间,恍惚听得窗外隐隐有低低的抽泣之声,逸阳胸口如遭重锤,忙翻身坐起,也不及披上外衣,推门便出了屋。

屋外仍旧是下着雨,更加阴寒,周遭一片黑沉沉之中,只听得滴滴沥沥的雨声,并没有其他声音。逸阳心有不甘,正要出屋去四处找寻一番,却在一回头之间,陡然发现门旁蜷缩着一个小小身影,正是逸阳日思夜念的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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