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庄可为师徒和秦正杰，其余众人皆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横死的尸身，各人都是不由得惊骇莫名，后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笛轩更是吓得一声尖叫，转过身捂着脸瑟瑟发抖，澜生在她身旁，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将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暮宇也瞪大了眼睛倒退了一步，突然间似乎是猛然想起什么，发足狂奔过去。一口气跑到那吊死的尼姑尸身旁，暮宇几乎是扑在了地上的那个灰色身影之上。
是风儿！柠檬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真的是风儿！
那灰色的身影真的就是风儿！
还有气息！
老天保佑风儿还有气息！
可……
暮宇一霎时只觉得心痛如搅，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朝着渐渐走近的庄可为众人一声怒吼：“风儿若是有个好歹，我要你们给她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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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所有记忆，连同我的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漫天漫地如锦如霞的桃花塞得满满的，到处都是桃花，密密匝匝的桃花，铺天盖地的桃花……整个天地间都给桃花堵得满满的，没有一丁点空隙，满得让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满得让我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其实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自从幻真姐姐因为将我当做香香而被缘清关在往生堂中思过，之后的日子就只剩下比噩梦还可怕的噩梦。这世上，有谁愿意记住噩梦？更有谁愿意记住比噩梦还可怕的噩梦？
我干嘛要记得幻明曾经如何逼着我自己动手脱光衣裳、跪趴在地上一边挨打一边自己咒骂自己？我干嘛要记得幻明曾经如何双手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没完没了地往地上猛撞？我干嘛要记得幻明曾经如何在将锁住我的铁链收紧后，用数寸长的钢针在我的手脚指甲缝、膝窝腿内、甚至是羞人之处一下下地刺入？
羞愤欲死，其实当真抵不过痛不欲生。
我曾经以为我还是颇有几分硬骨头，却哪里料到，当年在山上挨那几十下板子原不过只是小菜一碟，就是杨朝客的鞭打和冥玉也都算不得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高手之外有高手，在如今这等没尽头、没盼头的折磨折辱之下，我何止是哭喊求饶，到后来哪里还顾得什么廉耻尊严？光着半截身子磕头求死这等事情我也照样做得。
能让我想不起来，能让我忘记，这已经是老天能给我的最大慈悲。
佛祖菩萨整日里要忙着四海八荒天南海北地救苦救难，哪里还顾得上搭救我这等蝼蚁贱命？而我，却还要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身子不眠不休地拼命抄写全然不知所云的佛经，哪怕换不来半碗粗米饭，能用佛经、哀求和折辱换来一口水也是好的。
我不知道这个比噩梦还可怕的噩梦过了多久，也许有好几年，也许不过只是几天，我一直浑浑噩噩地，实在是无法计数。直到我有一天我抄写佛经的时候又开始了莫名的昏睡，醒来时浑身冰冷，口边是一片鲜血，我竟然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是冥玉给我留下的伤又发作了，我就要死了，这苦不堪言暗无天日的日子总算是就要有个了结了。
昏睡越来越频繁，经文就越来越难以抄完，噩梦也就越来越更加噩梦，我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巴不得早些了结眼前的一切。只是，我也越来越遗憾：头一个遗憾，是此生此世我终究没能见到我娘，一面也没有见过；第二个遗憾，是我死的时候不能贴身穿上留儿姐姐给我绣满了花朵和蝴蝶的那件夹衣；第三个遗憾，是我死后只怕是要被孤单单地被埋在这塔下面，永不见天日。
越是临近了结，这遗憾就越发分明，最后，竟让我生出许多从未有过的愤恨。
这愤恨在我心里鼓荡，可我从不敢去细想这到底是对谁的愤恨，却又避无可避，难过得我几欲发疯。
在某日幻明对我又一次横加折磨的时候，我拼了命挣扎哭喊却也脱不得苦海，绝望之下狠命哭叫：“幻明你这个脏心烂肺的秃头！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折磨我算什么？你有种趁了我还有口气在，干脆现在就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若是你还给我留个全尸在这世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时口舌之快，换来的是幻明对我几近疯狂的折辱。
几番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之下，我只得拼命以头撞地，只图能够昏晕过去。恍惚之间，似乎还听见些撕心裂肺的惨呼和长声的凄厉嘶号，那声音绝望得如同厉鬼嚎叫，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求救和求饶。
我在一片迷糊中自问：难道我总算是死了不成？难道周遭这些声音便是来自‘无间地狱’？难道果然如同经文上所说‘南阎浮提，罪报名号如是。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忽地脸上给凉水一砸一激，我飘摇无定的魂灵儿蓦地跌落在地，仍旧砸落在我这具还算不得尸首的残破肉身上。疼痛和屈辱，又仿佛是自地狱爬出来的千年怨鬼，用利爪攀住我几乎要崩溃的魂灵儿，继续大肆撕扯啮咬，无尽无休。
眼前的幻明，一张长脸似乎在不住变形，只有那笑容是一样的恶毒：“瞧瞧瞧瞧，才几根钢针，就能叫你连尿都出来了，还嘴硬说什么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你瞧瞧你这副德行，浑身上下又脏又臭，真是叫人恶心！真难为你几天没吃没喝还能有力气叫救命，你说你能叫谁来救你的命呢？看看你那个只生不养的妖孽娘亲会不会来救你？还是看看你那个大好人师父会不会来管你？哎哟真可惜，都没指望了。我告诉你，秦正杰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当众许诺，要将你娘和你都交在我无相庵里听凭我们处置！就连关着你的这座塔，都是你师父出资给我们无相庵修的，就是要将你和你娘都关在这塔里面关到死！让你们受苦受罪，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你还叫你师父救命？那你可真真是瞎了你一双狗眼！他养着你，那是怕你落在杨朝客手里，这十几年你都给骗得团团转，果然是和你娘一般的蠢笨如猪！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回到九离门去做你的娇小姐？哼，别做梦了，你的好师父早就不要你了，是他亲自命人将你送来这里，就没打算还再见到你！你也不想想，他是堂堂掌门正人君子，而你娘呢？本来就是个妖女生下的妖女，长大了更下贱，跟杨朝客私奔去做了人家的小老婆，给姓杨的玩腻了就心生怨恨杀了杨朝客全家，这等下贱之人，秦正杰怎么会将她当回事？他与你娘既然没了情分，又怎么还会管你这等来路不明身世不清、神憎鬼厌讨人嫌的下贱孽种……”
我听不下去！
我再也听不下去！
猛然间，一口鲜血冲破喉头，直直地喷将出去。
我……我心口里给无数疯狂的利爪撕扯得一片狼籍，一霎时，整个天地都只剩下了血红的颜色。
我发疯一般地挣扎起身，锁住我的四条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磕撞在地面上铮铮作响，我听见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嚎叫：“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们都是骗我的……你们都该死……”
“哈！谁稀罕骗你？哼！你是死是活又有谁会稀罕？”幻明的脸在离我不远处，沾着几点猩红的血痕，带着报复了仇家的得意之色，是我见过最难看最可怕的笑容，“你还想做鬼来讨债？啊呸！你这种贱种也配！你死之后必定是先沉业海，再堕阿鼻，‘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无时间绝，一人亦满，多人亦满，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这《本愿经》你就没好好念过？那就是写与你这等天诛地灭的罪人的！”
我胸中的血气如狂涛翻涌，接连又喷出了两大口鲜血，我被自己口中的鲜血呛住，登时将本就急促细弱的呼吸一下子噎住，我总算是彻底晕了过去。
恍惚中，我走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仿佛是夜深时分，周遭漆黑一片，脚下跌跌撞撞，我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要去向何方。
似乎我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她问了我什么，我就认认真真答道：“我要去找我师父，找他拿回我的玉。能戴着我的玉，就是下地狱我也不怕了。只要看见那玉，我娘就会认出我，哪怕就是认出我的尸首也好。还有，去年留儿姐姐给我做了件月白色的贴身夹衣，上面绣满了很多花朵，很多蝴蝶，我想穿着那件衣裳，她们就是将我埋在塔下面，再不能够重见天日，我也好过些……我想回家，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么……”
身旁那影子似乎又说了什么，我答道：“我阿娘一定抱过我，只是我那时候太小，记不得罢了……我恍惚还能记得有人唱过：紫花紫，黄花黄，放牛娃子捉迷藏，红裤妹妹绿衫郎，笑笑闹闹等爹娘……梨花娇，桃花俏，红红白白开满道，毛头娃子乖又乖，阿娘亲亲阿爹抱……不，那就是我娘唱的，一定是……”
我始终看不清那影子是人是鬼，其实我也并不在意——此时生死都不重要，只是难得会有人肯听我说几句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我又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似乎是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用力辨识了好一阵，又微微合了眼思索一阵，缓了缓气息，方开了口，却不料自己的声气竟仍然断断续续如同游丝一般：“姐姐……你没事……香香没事……”
“没事，没事，姐姐也没事。”幻真死死搂着我，她的眼睛早已经哭得又红又肿，她温热的眼泪还不住地滴落在我脸上，像我梦里香香身上溅出的鲜血。
突然，一旁传来幻明可怕的尖厉声音：“我就知道是她狡诈装死！”说着话，忽然就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狠狠摇晃推搡着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妖孽！你以为装死就能骗得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