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施晏微下了车, 由人引着往府里进。

宋清和头一个赶到此处,跨过门槛正要冲着屋里唤一声阿兄,却见那里头哪有半道郎君的身影,施晏微立起身来看向她, 她身后的婢女怀里抱着一只与踏云极为相似的大食国猫。

“杨娘子!”宋清和喜出望外, 一时间竟将宋珩抛至脑后,上前牵起她的手, “这一年多, 你在长安过得可还好?你是如何回来的?可是我阿兄寻见的你?”

说到阿兄二字, 宋清和才想起宋珩,又问:“对了,冯贵不是也一道回来了吗,怎的不见二兄?”

宋清和一口气抛出四五个问题,倒叫施晏微不知该先答哪一个好了,只先将宋珩留守洛阳走不开的事先说了。

施晏微点了点头, 宽慰她道:“事出紧急, 你二兄亦未能意料到,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他心里也是记挂着你的, 另外命人从洛阳带了好些好东西过来给做嫁妆呢。待会儿让冯贵领你去瞧瞧。”

话音落下, 宋清和忽然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似与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尤其同她是方才说的那番话,不像是只拿二兄当做相识的人, 倒像是他的枕边人。

冯贵是自小跟在二兄身边的,除却二兄外,就连阿婆都不曾轻易使唤过冯贵,她却能轻松说出使唤冯贵的话来。

宋清和不禁泛起疑惑来, “你与我二兄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施晏微没有半分遮掩,“你二兄要从太原迎我去洛阳做他的孺人。”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二兄年长她足足十岁,婚事却是一直没有着落,莫说阿婆时常忧心,就是她这个做阿妹的也替他着急。

当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暗叹二兄他总算是开了窍了。

“二兄他对你好吗?先前听三兄说你去了长安,缘何又会在洛阳城里遇着二兄?”

好,他怎会对她不好呢,好到枉顾她的意志,好到折辱她、威胁她,好到派了不知多少人严密地监视着她。

施晏微不由苦笑,违心道:“你二兄对我很好,就连我素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极为上心;想着我喜欢踏云,还特意从侯府里寻了大食国的狸奴来。只是我实在没有二娘这样的细腻心思养狸奴,二娘若不嫌弃,也将我的这只狸奴一并养着可好?”

说话间,回头看身后的练儿一眼,示意她将雪球抱过来给宋清和瞧瞧。

宋清和甚是喜欢狸奴,当初为着得到这样一只大食国的狸奴,她从自己的生辰前一月就开始求宋珩,宋珩被她磨得不行,不得不厚着脸皮在年末进京述职时,以重金向宁王府买了才三个月大的踏云回来。

如今二兄竟主动给杨娘子也寻来了一只,必定是十分喜爱杨娘子的吧。她没了耶娘和兄长,在这样的乱世中必定过得艰难,如今有二兄在她身边照顾她,她便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宋清和这样想着,伸手将雪球从练儿的手里抱了过来,当下并不急着接施晏微的话,只缠着她问是如何遇到二兄的。

施晏微早在前往太原时就想好了应付宋府众人的话,正要开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太夫人来了。

薛夫人一早就得了宋珩命人送来的信,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这会子进了垂花厅,旋即打量起施晏微来,低声询问她从洛阳离开时宋珩的情况。

施晏微敷衍着答了,稍稍抬起眼皮去看薛夫人,四目相对间,二人心照不宣地对从前的事绝口不提。

宋清和被自幼就是被薛夫人和高夫人娇宠着长大的,心性单纯良善,又哪里能够想得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和腌臜事。

不多时,祖江澜和高夫人也来了。

高夫人不动声色,倒是祖江澜出言询问怎么不见晋王。

无需施晏微多言,薛夫人便替她答了。

施晏微吃着一盏茶,又听薛夫人道:“二郎既要迎你做孺人,怎好再叫你住回原来的那间小院子,老身已命人将浮翠院收拾出来,离二郎的退寒居也近,往后你便在那处住着吧。”

祖江澜听后,心中越发疑惑,从前杨娘子在府上时,也不见二郎对她有什么不同之处,怎的去了洛阳后,就好巧不巧地遇见杨娘子不说,还要纳她当孺人呢。

施晏微道:“儿听太夫人的安排。”

薛夫人瞧一眼祖江澜和祖江澜,当下便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复又将目光落到施晏微身上,替她们问出想问的话:“你与二郎是如何遇见的?”

如她所料,无一人过问她的意思,更没有人会关心她愿不愿意。大抵在她们看来,宋珩纳她为妾,全然是她的福气吧,岂有她不愿意的道理。

“去岁哀帝下诏退位时,儿恐长安生变,便从潼津乘船往洛阳去了。未曾想,晋王不出小半年便攻破长安,不战而屈洛阳之兵,顺利入主洛阳。三个月前,儿在坊市上为一权贵所扰,恰逢晋王路过,施以援手,儿方得以逃脱。那日过后,晋王便常来探望,又指了侍卫护儿周全,时日长了,儿念着晋王的恩情,偏巧晋王见儿孤苦伶仃,心中生了怜惜之意,这才意欲纳我为孺人。”

这番说辞本也就是说与祖江澜和宋清和以及底下的人听的,薛夫人那样的人精,必定一早就知道了宋珩做下的好事,然而她却并未制止,只一心偏袒她的孙儿。

高夫人深知这天下间男人的秉性,当下听施晏微如此说,自是不信,以宋珩杀伐决断的性子,岂会轻易对一个女人心生怜惜,无非不就是起了色心,欲要占有罢了。

宋清和轻轻抚摸着雪球的小脑袋,发觉它比踏云的脾气要好上不少,且更为喜静,因问道:“杨娘子方才说要将这只狸奴送与我,当真不是玩笑话吗?它的性子这样温顺,毛色和样貌都好,杨娘子竟也舍得?”

施晏微复又颔首,“自然不是玩笑话,二娘若不嫌弃,便收下它吧,它与踏云在一块儿,也好有个伴儿。”

那狸奴乃是晋王令冯贵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找来讨杨娘子欢心的,杨娘子竟是三两句话就将它送人了。刘媪想要劝阻一二,但见薛夫人沉默着不曾说什么,又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只得无奈作罢。

二郎一向不喜狸奴,为着她讨他欢心,竟能上赶着做到如此;此番令人护送她回太原,更是动用了上百人的阵仗,这其中还不乏河东军的精锐铁骑。

如此宠爱一个女人,绝非好事。

前朝那场因杨氏而导致江山动荡的祸事,距今也才过去一百多年而已。

薛夫人想到此处,不禁霜眉微折,看向众人平声道:“杨娘子连日乘车劳顿,你们若无旁的话要说,且先退下,让她好生歇一歇。”

众人听了,连连起身与薛夫人道别,刘媪等人簇拥着施晏微往浮翠院去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薛夫人让堆雪去叫冯贵进来回话。

冯贵不敢耽搁,立时前来,对着薛夫人行了礼,就听薛夫人道:“往后二郎若是再做出什么昏了头的事,你也该从旁规劝一二才是。二郎素来强势霸道,倘或一时气急,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是有的,你也要多叫杨娘子体谅体谅他,莫要一味与他拧着,该服软时也要懂得服软,如此方能保全她自己。”

冯贵听了,点头应下,“自杨娘子回了晋王府上,与晋王的关系缓和许多,二人已有许久不曾吵过嘴,晋王对她亦颇为宠爱;杨娘子为着答谢晋王待她的好,还曾亲手为他制过一身衣裳,太夫人着实无需为他二人忧心。”

薛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宠爱二字,索性顺着他的话,询问二郎是如何宠她的,一桩一件,事无巨细,通通向她禀明。

薛夫人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发阴沉冰冷,似是全然未曾料想到,她最为看重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女郎做到如此,难怪会将身边用了多年的橘白拨给她用。

她现下尚还未是他的孺人,他就能为她做到如此,倘或将来登基,封她为妃、为贵妃,还不定要用手中握着的皇权为她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手里的佛珠久久不动拨动,薛夫人用力攥着,头一次,她对杨娘子生出了忌惮和防备之心。

她若是个好的,能以前朝贵妃为戒,那么自个儿还能容她安生留在二郎身边,多多规劝二郎;她若不是个好的,恃宠生娇勾得二郎为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自己亦不能坐视不理。

“堆雪是老身一手调教出来的,手脚勤快麻利不说,心思又细腻,杨娘子此番回来不过带着刘媪、橘白和练儿三人,到底是将要做二郎孺人的女郎,只这三个人在身旁伺候着,着实太少了些,不合规矩,便将堆雪拨过去侍奉她。”

冯贵不是傻的,太夫人将堆雪拨去杨娘子身边,侍奉是其次,监视杨娘子的言行举止才是首要。

浮翠院,施晏微正立在朱漆菱花母窗边,对着庭中的一株绿肥红瘦的秋海棠发呆。

此间植着许多常青藤和常青树,碧如薜荔藤萝、忍冬香樟,饶是进入萧瑟的秋季,仍是绿意盎然的,正应了“浮翠”二字。

雪球被送去二娘屋里,练儿无需再照料它,一时间竟有些不大适应,照见施晏微立在风口上,忘了扣门,只管火急火燎地走进来,自还未来得及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锦缎青肷披风,轻轻往她身上披了。

“娘子身子骨弱,若是吹出病来可怎么好,三日后便是小娘子出阁的日子,岂非要误事?”

施晏微点头应下,走到罗汉床上坐了。

刘媪甫一进门,见她魂不守舍地独自一人痴痴在那坐着,拧着眉让练儿去水房烧些热水来与施晏微吃。

练儿不解,娘子爱吃花茶,缘何只让送烧滚的清水送来,但因刘媪催促,还是出了门往水房去。

刘媪算算日子,娘子的月事推迟足有半月之久,晋王在府上养病那段时日,即便是拖着病体,亦没少幸她,甚至因为不用去官署和军中,比往常要的更频;何况那调理身子和助孕的汤药娘子一直吃着,许是有身孕了亦未可知,自然不宜再饮茶。

不多时,冯贵领着堆雪过来,道是太夫人将堆雪拨给她使唤。

她今日才来,薛夫人便忍不住往她屋里塞人,果真是看重宋珩得紧,不容他的枕边人有半点错漏。

“承蒙太夫人厚爱,将这样好的人送到我屋里来,明日定要带着她一道去太夫人屋里谢恩才妥当的。”

冯贵颇有些不习惯这样阿谀逢迎的杨娘子,只觉得她今日自见了宋府的人后哪哪儿都透着股古怪劲儿,可又说不上究竟哪里古怪,说出三两句吉利话后,离了此间。

施晏微心下有了应对薛夫人送人过来之策,令刘媪将她的螺钿檀木妆奁取来,拉开小抽屉,随手取出一支嵌了南珠的金步摇出来,“我不过一介孤女,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做见面礼,这支步摇,还望你莫要嫌弃,可定要收下才好。”

那步摇上头的南珠大如榛仁,乃是十分贵重之物,缘何就不是好东西了?堆雪颇有几分惊讶地看向她,又稍稍斜眼扫视那妆奁一眼,满屉的珠光宝气甚是夺目。

堆雪收下那支步摇,寻思着该找个机会送与太夫人瞧瞧才好,如此想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天色尚早,屋里又没有旁人,刘媪便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和好奇,低声询问施晏微道:“娘子近来可有恶心乏力之感?”

施晏微万分嫌恶怀上宋珩的骨肉,甚至懒怠在人前装,轻轻摇头道:“除却在马车上那几日晃得我头有些晕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话音落下,刘媪方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于心急了,即便是她受了孕,这会子也才二十日出头,需得再耐心等上二十几日方能诊出喜脉来呢。

刘媪怕她多心,话锋一转,敷衍过去,又同她说起旁的琐事来。

至酉时二刻,宋聿骑马回府,发觉府上气氛活跃不少,一见着祖江澜,旋即从她怀里抱了宋麟过来悉心哄着,问她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三郎还不知道吧,杨娘子她回来了。二伯叔特意令人送她回来的,还要娶她做孺人呢。只是二伯叔被公事绊住腿脚,不能前来参加二娘的出阁礼。”

宋聿轻抚宋麟虎头帽的动作一顿,垂下鸦睫徐徐张口,问她:“十一,倘若当初你对我无意,我却不顾你的意愿强纳你为妾,污了你的清白,你可还会因为我素日里对你的好而接受我?”

祖江澜笑他呆笨,心内寻思她这会子在与他说正事呢,他却无端问出这样的话来。

“三郎怎的问这样的傻话,可是又在书房里偷看妾身的话本了?莫说是妾身,换做任何一个气性和廉耻心的女郎,都不会对一个侮辱自己的贼人动情,更遑论是接受。”

宋聿定定端详着祖江澜,脑海里想的却是宋珩同他说过的话:杨娘子作性脑后生反骨,性情执拗乖张……

必定是个极有气性的女郎无疑了。

祖江澜觉得他今日委实有些奇怪,正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忽见他眉心一动,平声问她道:“十一,我想见见杨娘子,明日你寻个由头,差人请她过来一趟可好?”

祖江澜显然是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看向他的目光里染上一抹不解之色,“三郎有什么话,不可以差人去问吗?”

宋聿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太过直白,施晏微如今是待嫁的身份居住在宋府,且将要嫁的还是他的二兄,自是要避嫌的。

“二兄视二娘为嫡亲的阿妹,向来宠爱有加,此番未能前来太原参加二娘的昏礼,必定是有极为重要的公务在身,我要问杨娘子的话事关二郎和洛阳的局势,自然不可为外人知晓,这才想着借由十一的口将人请来详谈。”

宋聿的品性,祖江澜自然是一万个信得过的,便是单独与杨娘子见面,亦不会有任何越矩之举,说出半句不妥当的话来。

“三郎思量周全,如这般要紧的事,自是不好差遣旁人去问的。换做妾身,也是不便听了去的。三郎明日若还是这时候归家,妾身酉时一刻差人去请杨娘子过来可好?”

宋聿闻言,连连点头应下,轻轻拍了拍宋麟脑袋上的虎头帽,浅笑道:“如此,有劳十一费心了。”

翌日,施晏微戴了一顶惹眼的芙蓉玉冠,领着堆雪去见薛夫人,临走前,特意让堆雪留下陪着薛夫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归至院中,施晏微命人去请喜儿善儿等人过来说话,赏了不少钱物。

堆雪回来时,正要进去,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由将袖中的金步摇握得更紧;心内暗道杨娘子如此行事,委实奢靡太过,与从前的做派大不相同。

思及此,垂下两行翘睫,将眼儿一转,收回欲要敲门的右手,却是往别出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善儿得了许多东西回去,自是照着施晏微分配好的给到相应的人手中,无须赘述。

至酉时,祖江澜差人请她过去一趟。

施晏微想起昨儿她在垂花厅并未得见过宋聿,心下隐隐觉得真正想要见她的人未必是祖江澜,而是宋聿。

那芙蓉冠戴着有些压头,她一早回屋便摘下了,因这会子又要去见人,取来一顶轻巧的银孔雀衔花冠子簪进发中。

刘媪观她一日之内戴了两顶不同的冠,只当她是沉浸在了这泼天的富贵之中,顿觉安心不少,吩咐橘白和堆雪陪着她同去。

祖江澜亲自将人迎进屋中,指着小几上的高足花鸟纹银盘含笑道:“时下正是吃山药和芋头的时节,我命人照着你给的方子做了这道山药芋泥糕,你尝尝可还合胃口。”

茶炉上的热水烧滚了,祖江澜亲自将研磨好的茶粉倒进水中。

水沸的咕噜声传入耳中,又听婢女来报说:郎君归。

祖江澜立起身来,迎至门前,盈盈一笑,“三郎今日回得比昨日早半刻钟呢。”

施晏微跟着起身,叉手施一礼。

宋聿将门带上,回她一礼。

祖江澜转而看向铜釜里的茶汤,拿长柄勺添了些小厮晨间特意驾车去府外的打来泉水进去,“我去里间瞧瞧齐奴,倒要劳烦三郎替我将茶烹好了。”

说话间将长柄勺递给宋聿,自往里间而去,平声吩咐乳娘退下,抱了尚在熟睡中的宋麟在怀里。

乳娘出去后,却迟迟不见祖江澜出来。

釜中的茶水还在滚着,宋聿坐在罗汉床边凝视她良久,平静的面容上始终瞧不出半分情绪,心中的不安更甚,徐徐开口问她:“杨娘子可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二郎做妾?”

孺人与妾,并无任何不同,宋聿思量再三,大抵是觉得施晏微并非出自真心,终究是用了妾这个词。

他爱十一,自然不会舍得让她做妾,亦不会纳妾去伤害她。

二兄待杨娘子,究竟是何心思,若是真心喜欢,缘何又要让她做妾。

许多时候,他的确看不懂这位二兄。

施晏微偏头看了过来,竟从他的眼中瞧出一抹赤诚之色,却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也是宋家人,难道还会在意她的意愿吗?

“真心与否,又有何区别,其实在你们来,我的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对此事的态度不是吗?”

宋聿听出施晏微语气中的自嘲和无奈,敛目垂睫,眼前浮现出杨延身身死前血流不止、面色惨白的模样...

“你阿兄离世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某是因为他的舍身往死方得以死里逃生的,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人强夺,即便那人是某的二兄。某只要杨娘子一句实话,倘若与二兄做妾非你本愿,某愿拼尽全力助你逃出升天。”

阖府上下,只有他在过问她的愿意,还要助她离开宋珩的身边。

施晏微面色缓和下来,眼中隐约有了一丝生气,冷静吩咐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他根本没必要用这样的话来诓骗她,即便她道出了不愿做宋珩的妾这样的真心话,又能如何?等宋珩回来,据实相告,巴巴去戳宋珩的肺管子吗?

况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调倒也算是真心诚意,毫无心虚之色,不像是骗人的。

施晏微抬眼去看他,深邃的眸光里似是写着:我可以选择相信你吗?

宋聿读懂了她眼中的话语,旋即认真点头,小声对着施晏微立起誓来:“某方才若有半句虚言,辜负了你阿兄离世前的嘱托,就叫某这条被你阿兄救下的性命,葬送在敌寇的乱刀之下。”

话毕,一脸坦荡地看向施晏微,四目相对间,施晏微看出了他的满腔赤诚,依从自己的直觉,选择相信他口中的话。

常言道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的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宋聿助着宋珩,拿话诓她,她为此身死神灭,倒也干净。

施晏微搁在膝上两手紧紧攥住柔软的衣料,正巧窗外的风声可以掩盖住她的声音,不叫除她与宋聿外的人听见。

当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愿,他欺我辱我多时,我又岂会对他生出半分情意来;什么妾室孺人,便是他将来做了皇帝,要封我做那些个宝妃金妃玉妃,我也是不愿再多瞧他一眼的!”

不敢深想施晏微在他二兄身边都经受过什么样的屈辱,才能令她这般温柔娴静的女郎不顾一切也要逃离他的身边。

他对不起杨延的以死相救。

是他没能信守承诺,没能保护好杨延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他着实,有负于他们兄妹二人。

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下秋雨来,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吧嗒声,耳畔全是潺潺的雨声,浓重的负疚感压得宋聿呼吸不畅,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抚着额头看向釜中烧干了半数的茶汤,压低声音。

“杨娘子若愿信某,二娘出阁前,某必将想法子告知你出逃的日子,至于出逃的计划,需得好生思量一番;二兄取来注重血脉亲情,何况他还需要某替他坐镇太原,断不会对某做出什么,此事有某一人承担,自不会让二兄伤害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你只管安心就是。”

二人说话的声音极轻,加之祖江澜有意回避,自是半句话也没听清,只一心哄着哭闹的宋麟。

施晏微这两日正发愁该怎么避过宋珩的耳目弄到过所,那之后方能寻个适当的机会从荒废院落中的狗洞逃出宋府,前一个环节便极难实现,后一个环节亦不简单。

现如今,一个在太原城中的权位仅次于宋珩的人亲口告诉她,他可以助她出逃,叫她如何不心动。

他与祖江澜恩爱非常,未曾纳妾,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世上至少九成的男子皆及不上他;况他的性子与宋珩大不相同,起码在人前,他素来是一副谦谦君子、儒雅清俊的模样,且又待人谦和有礼,倒不像是那等会背信弃义之人。

前路不明和一筹莫展的滋味着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施晏微此时没有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宋聿充满善意的话语,没有过多的纠结,直截了当地道:“阿兄既肯舍命救下你,定然也有看重你的人品的缘故在里头,因为阿兄,我愿信你这一回。”

施晏微这会子搬出杨延来,自然是为着激发宋聿的愧疚之意,提醒他千万莫要忘了杨延对他的救命之恩,违背他今日对自己的承诺。

宋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执起长柄勺往茶碗里添茶,给她吃下定心丸:“某定不会再辜负杨娘子的信任。若是离开二兄能令你感到开怀,想来你的阿兄的在天之灵,也会因你的平安喜乐而感到欣慰。”

施晏微闻言,自是安心不少,“如此,我便静候郎君佳音。”

宋聿添满三碗茶汤,扬声唤祖江澜出来吃茶,“这是十一娘烹的茶,我不过代劳一二,若是味道不好,还望杨娘子勿怪。”

施晏微抬手接过碗托,“郎君言重,原是我白吃你们的茶,岂有怪罪的道理。”

说话间,祖江澜已至跟前,宋聿连忙起身,从她怀里抱了宋麟过来,继而去寻拨浪鼓逗他开心。

“你与杨娘子慢慢吃着,我抱齐奴去院子里赏蔷薇。”说完,抱着齐奴迈出门去,在檐下仔细观察周遭,果见两个侍卫不远不近地立在院门处,目光紧紧盯着正房的门。

宋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抱着宋麟走到蔷薇花架下,将拨浪鼓递给身后的婢女,抬手指了一朵花给他看。

那两个侍卫丝毫不受他们父子二人的影响,只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上房的动静。

施晏微吃完茶,自屋里出来,门口侍立的橘白和堆雪旋即跟上她的步子,一道往浮翠院而去。

这日夜里早早睡下。

翌日,施晏微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和纱帐洒将进来,落到她的面上,带来丝丝暖意。

练儿怕她起猛了要头晕,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娘子再躺一会儿也无妨的,今儿府上的主子们皆要焚香沐浴,祭祀先祖,娘子虽不必去,沐浴一番倒也无妨,热水已在备着了。”

莫说她这会子还不是宋府的人,便是真的做了宋珩的孺人又如何呢,妾室至多不过算半个主子,入不得族谱,亦无祭祀先祖的资格;作为妾室,若哪日失了宠爱,或老死后宅,或卖给旁人、转赠他人,人身自由权和生死权通通都要握在男人的手里...

施晏微不愿再去深想,拿手背遮了遮略显刺眼眼的阳光,嗯了一声,又躺一会儿,缓缓起身下床,去浴房里沐浴。

宋府的祭祀仪式办得声势浩大,施晏微闲来无事,来到祠堂外。

围在门口的众人认出来人是她,自觉地让出一片空地来,对着她叉手施礼后,面上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施晏微远远看见庭中供桌上的三牲祭礼,感受到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和拘谨之态,忽而觉得索然无味。

心事重重地转身往回走。

临近浮翠院,迎面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女郎,施晏微有意避让,那女郎却直勾勾撞上来,有意碰了她的手一下。

有什么东西被放入手心,施晏微几乎是顷刻间反应过来,稍稍并拢五指握了拳头。

“婢子急着去给高夫人送衣裳,一时不察冲撞了杨娘子,还望杨娘子见谅。”

身后的刘媪正要提点她今后做事细心一些,施晏微抢先她一步开了口:“不妨事,既是给高夫人送衣裳,还是快些过去吧。”

刘媪自疑心她怀了宋珩的子嗣后,生怕她出半点闪失伤及胎儿,对她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恨不能整日整夜地守着她才好。

“依老奴看,往后再有这样的热闹事,娘子还是少去的好。方才那婢女若是撞着娘子的肚腹,可怎生是好。”

施晏微原本不认为自己会怀上宋珩的孽种,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加之月事一直未有要来的迹象,难免生出些许恐惧之心来,握着纸条的右手收得更紧,心神不安地加快脚下的步子。

倘或上天真的待她如此不公,那么她即便是冒着失去这条性命的风险,也必定要将这孽障堕了去。

施晏微不让任何人跟着进屋,只说自己乏了,要往屋里睡上一觉好生歇歇。

练儿恭敬道声是,虽不往屋里进,却也并未离去,而是往栏杆处坐下,叫刘媪也回屋歇着。

施晏微取来火折子点亮烛台,看过那张纸条,往那烛火上烧成灰烬,支起窗子让纸张燃烧过后的气味散出去。

八月二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宋清和天未亮时便被媪妇唤醒,赶鸭上架似的由伺候着仔细洗漱一番,用过早膳,又有婢女取来桃花珍珠粉抹于她的面上,抖了抖手里的棉线。

开面是很疼的。宋清和依稀记得宋清音出嫁前,饶是她那般能忍的性子,仍是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慌乱间想起杨娘子是要嫁与二兄做孺人的,只怕也是少不了这一遭,又恐自己待会儿会疼哭,没得倒见笑于她,因道:“待我开过面,去将杨娘子请来,今儿是我出阁的好日子,我想见见她。”

薛夫人闻言,原本满脸堆笑的面色微不可察地暗下一些,继而垂下眼帘拨动手里的佛珠,稳了稳心神,终究没有多言。

小扇和画屏敏锐地察觉到薛夫人对待杨娘子的情绪和态度不似从前,偷偷拿眼儿打量过她几回,观她不动声色,亦未说出阻拦的话语,小扇这才敢在画屏的眼神示意下应下宋清和的话。

“小娘子且安心,婢子记下了。”

宋清和颔首道出一个好字,那媪妇已来至她的身前,温声宽慰她道:“小娘子莫要害怕,女郎出嫁都是要经过这么一遭的,咬咬牙忍过去,很快就好。”

开面需要去除掉面部的绒毛和碎发,即便那媪妇手法老道,宋清和还是疼得两手微微发颤,紧紧攥住膝上的衣料,才不至让自己流出泪,轻呼出声来。

过得半刻钟,开过面后,心细如发的画屏贴心地递过来一方巾子,宋清和伸手接过,闭上眼睛抹去眼眶中要掉不掉的泪水。

小扇捧了一碗热茶来与她吃,宋清和轻轻抿了两口,未及歇上一时半刻,便又被婢女们让到梳妆台前,悉心替她梳发。

两刻钟后,施晏微为着不让人起疑,面色如常地跟随小扇来到东屋。

众人见她进来,神情各有不同,独有祖江澜与宋清和看向她的眼神是亲近柔和的。

薛夫人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受过她行的叉手礼后,随意指了一处让她坐下。

新妇的妆容甚是细腻讲究,大半个时辰才将将画了小半张脸,宋清和昨日夜里才在年长媪妇的指导下突击了大半册的秘戏图,尚未睡足三个时辰便被唤醒,自是难以打起精神来,这会子不免有些哈欠连连。

施晏微往边上坐了一会儿,算算时辰也快到了,横竖她已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便与屋里主事的媪妇说了句身上不舒坦后,离了此间,回到自个儿院里。

不多时,一个不甚眼熟的女郎提了食盒和酒坛往浮翠院来。

时下临近重阳,各房各院都提前送了茱萸酒来,刘媪一见着她,便知那酒坛中装着的必是茱萸酒无疑了,遂将人拦至阶下,因道:“娘子近来身子不好,如何吃得酒,且拿走吧。”

那女郎浅浅一笑,朗声分辨道:“这原是娘子吩咐婢子拿与院里媪妇和几位姊妹吃的,非是娘子自己要吃的。”

说着上了台阶,扣门。

彼时,施晏微正坐在罗汉床上打络子,让她进去。

女郎迈进门去,有模有样地询问施晏微可要将食盒里的东西送与刘媪等人吃。

“今儿是二娘出阁的好日子,咱们也该高兴高兴才是,不若刘媪你去将院子里的人统统叫去偏房,设了长案,咱们在一块用膳吃酒可好?”

主仆同在一张桌前,着实有些不大合规矩。刘媪心内觉得不妥,旋即拐弯抹角地拒绝道:“娘子不可饮酒。”

施晏微不接招,敛了敛面上的笑意,针对她的说辞放出话来:“我只吃些米锦糕,菊花糕和茱萸酒都不沾可好?”

刘媪见她改了面色,又念及晋王宝贝她跟眼珠子似的,如何敢在人前拂了她的面子,“娘子既如此说了,老奴自然不好再多言。”

“烦请刘媪下去预备着。”施晏微温声说完,搁下手里的红线,又叫橘白和练儿一齐去偏房布置条椅。

一时布好饭食,众人上桌,施晏微也叫那婢女留下。

“你叫什么名字?”施晏微问。

“回杨娘子的话,婢子名唤冬雪。”

施晏微含笑道:“难为送这样多的东西过来,又帮着她们一齐布膳,若不嫌弃,便坐下与我们同吃吧。”

冬雪道:“杨娘子不嫌弃婢子才是。”

施晏微叫练儿多吃些花糕,再尝尝那茱萸酒。

刘媪知施晏微格外喜欢练儿,并未多心,只是没料到冬雪竟是那般手脚勤快,杨娘子不过提了句茱萸酒和花糕,她便已来到自己的跟前倒起酒来了,而后又给她们每个人都夹了一块菊花糕。

橘白在退寒居时,谨小慎微惯了,没怎么喝过酒,是以只饮了小半杯,倒是那菊花糕,格外多吃了两块。

糕点中的蒙汗药药效自然比不得酒里的有效果。

是以当刘媪等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后,橘白的意识尚还有几分清醒,张了口就要高声喊人,冬雪见状,又快又准地照着她的后脖颈劈了一掌,为着稳妥起见,特意探了探她的鼻息。

“娘子身量高挑,不易装扮,扮作上了年纪的妇人稍稍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倒还好些,我这衣服底下穿着媪妇的衣裳,娘子速速换上。”一面说,一面解了自己的外衣,脱下里面的粗布衣裳递给她。

“娘子不必为我忧心,我自幼习武,扛得住冻,不怕冷的;眼下出城要紧,还请娘子速速将衣裳换了。”

施晏微点头应下,伸手将那衣裳接过,着急忙慌地换上后,将发上金钗尽数取下。

冬雪自窄袖里取出黄粉,动作熟练地替她抹了,拔下发间一支极为朴素的银簪簪进发中,接着从刘媪的衣摆上扯下一块布条绾进发髻上,如此修饰一番,单从整体外形上来看,倒还真有几分中年媪妇的样子。

“鞋。”冬雪上下打量施晏微一番,找出最后的错漏之处。

施晏微解去刘媪脚上半旧的绣鞋匆匆穿了,随着冬雪避开人往后院的角门处走。

今日轮值的几个侍卫不知宋聿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一个都没有出现在她二人眼前。

冬雪拿出对牌道是奉三郎君之命特意出府采买几样要紧的东西,角门的守卫见了,并未多心,即刻放了行。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施晏微胸中那颗悬着的心方落下一些。

二人出了府,就见巷子口处停着一辆马车,冬雪与她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取出砚台磨了墨,“婢子剑霜,奉郎君之命护娘子周全,若娘子不弃,定当生死相随,永不离弃。郎君准备了不下百两黄金,十余张空白过所,另有户籍若干,娘子欲要往何处去,只需在空白处填上即可。”

剑霜将一张空白的过所递给施晏微,接着挑开帘子出去驾车;施晏微不欲与她一道同行太长的路程,但太原周遭实在不能让她安心,暂且与她同行一段时日再做计较。

施晏微打定主意,赶在马车到达城门前,在过所的空白处填下“延州”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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