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桃花坳少年初长成

春寒料峭,蜀山南麓的松林中却已经回荡着一阵阵“吱吱”的蝉鸣,炎炎烈日之下,万壑松风之间不时弥漫着一股股馥郁的松脂香。

蜿蜒的小路上,从山间拾柴归来的刘英莲和陈欢母子二人,正在逶迤走来。

此时,头顶着灼灼烈日,脚踩着崎岖山石,陈欢只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每走一步,身后背着的柴禾就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悔不该一时冲动,跟着娘亲上山来拾柴。

这时,他远远地瞧见前方那棵路边的古树,不禁如蒙大赦,只把三步并作一步地蹿了过去,“啪”的一声卸下了背上的负担,随即窜到树下躲起了阴凉,只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俯瞰着山下,回头向母亲招呼道:“娘,快来歇息吧,这里不仅凉快,还能看到咱们桃花村哩!”

桃花村,户不过三十,本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山村,只因村中生长着一棵神奇的古桃树,竟然远近驰名,老幼皆知。

说来也怪,这棵桃树下冒着一口常年不冻的清泉,不但甘甜无比,到了落花时节,喝了还能治病,所以被远近乡邻尊为“桃花仙子”,暮春之际,甚至常常有外乡人长途跋涉,慕名而来。

刘英莲的丈夫名叫陈孟皮,是一个瘸子,兼而家中又没有牲畜,因此,灶台里烧的柴都靠她一个人。每次上山来拾柴,她总是挑拣粗木,而且负担沉重,只恨不得把整座山上的柴禾都搬回家!

一路走来,坡陡路险,刘英莲早已不堪重负,脚板甚至都已经在不停地颤抖,此刻才得以卸下重负,坐在陈欢身旁,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就在此时,山间传来一阵高亢而悦耳的女子歌声,但听:

小小桂花哟,开得十里香。

天色蒙蒙亮,蜜蜂采蜜忙。

小小年纪啊,苦水中成长!

今日福缘来,觅得痴情郎。

听得此,刘英莲红扑扑的脸上染出一抹少女似的红晕,脑海里顿时浮起了一幕幕年轻时青春烂漫的记忆,这时,只听山间有一个男子与之对唱道:

山茶红彤彤,鲜呀那个艳。

妹是知心人,家贫不弃嫌。

此生能相知,再苦也是甜。

今夜月如盘,翠竹林相见!

听到这里,又渴又累的陈欢咯咯笑了起来,调笑着说:“娘,你听,他们在山上唱调子幽会,要生娃娃哩!”

刘英莲白了儿子一眼,笑骂道:“捣蛋鬼,你瞎说什么呢?!”

陈欢站在石头上,回头诡笑着说:“我猜……娘在年轻的时候,说不定就是这样唱调子,和爹爹私会才生下我的吧?!”

听得此,刘英莲羞臊难当,急忙操起一根手边的树枝,“啪”的一声,爱怜地打在陈欢的屁股上,口里骂道:“没大没小,竟敢开娘的玩笑,是不是屁股又痒了?!”

陈欢屁股上吃了这一记打,顿时像一只机敏的猴子,纵身一跃,躲得远远的,调皮地回头扮了个鬼脸,随后“咿哩哇啦”地跟着唱起了山中传扬的调子。不过,他年纪尚小,声音稚嫩,自然是唱得不伦不类,引得刘英莲咯咯大笑,最后实在不堪入耳,这才出声调教道:“好孩子,这调子太过轻佻,回到家里可不能再唱了!等你懂事些,娘再教你唱,顺便再给你寻摸一个好姑娘!”

闻言,陈欢昂首挺胸,朗声说道:“男儿志在四方,等我长大以后,我要投入蜀山,学得一身本领,当一个仗剑江湖的剑侠,我才不要被儿女之事拖累!再说……我都长这么高了,难道还不算懂事么?!”

刘英莲摇头笑了起来,沉吟着说道:“懂事与否,跟身高可没有必然的关系!”

她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道,“懂事的人,最起码应该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轻易冲动;知道承担责任,办事决不半途而废;懂得将心比心,常常为他人着想……”

听得这话,陈欢冷哼一声,撇嘴问道:“娘是在说,我现在只不过空长着身子,却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

刘英莲无奈地一笑,爱怜地说道,“怎么会呢?你现在就已经很懂事了,要不,你今天干嘛帮着娘亲上山拾柴呢?”

她接着说道,“当然了,你才十三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要想真正懂事,总要靠生活的磨砺,你现在还小,稍微调皮一些,吵闹一些,也无可厚非,将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自然就会更加懂事了!”

听得这话,陈欢眉头紧皱,心里颇不是滋味。

刘英莲望着山下,慨然说道:“孩子呀,为人处世,当以你爹爹为榜样,待人恭谨诚恳,办事公平厚道……”

陈欢一路疲惫,心中早有怨气,再听到这些喋喋不休的说道,他的脸色更是变得阴沉,不知为什么,当听到“爹爹”之名,想到那个瘸子父亲,他更是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怒气,只一脚把柴禾踢到路上,不耐烦地骂道:“吵死了!你怎么也学会了老瘸子那副臭德行,一坐下来就喜欢叽叽咕咕,没完没了地教育我,就好像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似的?!”

看见儿子面目通红,神色震怒,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刘英莲不禁也吓了一跳,急忙劝慰道:“我们……我们这不都是为你好,希望你走上正道,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么……”

一听这话,陈欢更是怒气陡生,冷哼着说道:“听你这意思,我现在是不是就走在邪道之上,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不招人待见?以致陈孟皮没事就说我,连你刘英莲也开始指指点点了!!”

见他越来越放肆,如今甚至已经敢直呼自己的名字,刘英莲又气又怒,抬手就想打他,但举到一半,又哪里下得去手?

陈欢心底有气,就口不择言,胡说一通,越想越觉得委屈,甚至眼中也噙满了泪水,哽咽着说道,“行,既然你们两口子都这么看不上我,我还做什么好孩子?!”

说完,陈欢愤然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又恨恨地一脚把柴禾踢开,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了。

见状,刘英莲急忙追上前去,几番呼唤,却又哪里能让这个倔强又淘气的儿子回头?不仅如此,乍一听到她的喊声,陈欢更是加快步伐,飞奔着跑下山去了。

无奈之下,刘英莲只好解开绳索,把母子二人的柴禾合并为一,牙关紧咬,用力背了起来,然后猫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走下山来。

路途本就坎坷,此刻又增加了负重,刘英莲走得越发艰难,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竟走了不少时间,当她回到村口之时,只见红霞漫天,太阳都落山了。

此时正是开春时节,只见地里麦浪滚滚,村中桃花如火,鸡鸣犬吠之间,鳞次栉比的农舍上头炊烟袅袅,尽都笼罩在落日余晖里,仿佛一处潜藏在桃花坳中的人间仙境!

眼见老村在望,刘英莲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加快脚步走进村来。

就在这时,路边草垛子上忽然“沙沙”作响,半空里掠过一道高大的人影,好似劫道的土匪突然挡在了眼前,刘英莲“哇呀”一声,吓得面无血色,身体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只听来人嬉笑着说道:“娘,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你老半天了!”

刘英莲心里一个咯噔,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淘气儿子陈欢,她不禁连连拍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捣蛋娃儿,你又搞什么鬼把戏呢?吓得你娘的心差点就从嘴里跳了出来!”

陈欢急忙搀扶着她,满脸歉疚地说:“娘,对不起,孩儿错了!”

见母亲正盯着自己,他也回想着刚才犯下的幼稚言行,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头说道,“下山不久,孩儿其实就已经悔恨交加了,可是……我又无颜回头,就一直等在这里,想着跟娘亲道歉!”

他顿了顿,笑着说,“另外,孩儿也想帮娘分担一捆柴禾,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减轻娘的负担,也能磨砺孩儿,让孩儿早日成长……”

听得这话,刘英莲眼睛一红,心里颇为感动,只是这会儿都快到家了,她也舍不得让儿子跟着受累,就说道:“已经只剩下几步路了,你不用再帮娘亲的忙,只管跟在后头……”

哪知,陈欢急了,脱口而出地说道:“可我跟你一起出村,是去山上拾柴的!此刻回村,却让大家看着我两手空空而回,什么也不背,岂不让人笑话吗?!”

听得这话,刘英莲这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将儿子半路丢弃的柴禾还给了他。

眼见娘亲就要把绳结打上,陈欢急忙上前阻拦,狡黠地笑道:“娘,能不能把你的几根粗重柴禾匀给我,让孩儿也帮你分担一些辛苦?”

刘英莲回望了一眼儿子,提醒道:“娘拾的都是粗重的榆木、楠木,那可是非常重的……”

哪知,陈欢却正中下怀地说道:“重才好哩!现在这个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大多都在巷子里闲聊,我的伙伴们一定在桃树下玩耍,我要是跟娘一样,背着一捆粗重的柴禾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不是出了大大的风头?大家不都得夸我勤快,夸我懂事吗?”

直到这时,刘英莲才彻底明白了儿子心里所打的算盘,不禁啼笑皆非。

乍一背起这捆柴,陈欢脚步轻快,气宇轩昂,一路遥遥领先,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跟母亲说笑。然而,没走出百十米远,陈欢就觉得脚上仿佛灌了铅,大腿开始颤抖起来,而身后的柴禾好似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埋头躬身,气喘如牛,再也没有了初时的从容。

又走了不久,桃花村已经就在眼前,陈欢只累得满头大汗,红通通的脸上仿佛都能挤出血来,他恨不得就地抛下担子,一走了之!新增三五根粗柴而已,竟把陈欢原本轻松的负担变得这么沉重,此刻,他才稍微体会到了娘亲这么多年来的辛苦。

这时,陈欢转念又想:“我才十三岁的年纪,却已经能跟着娘亲上山拾柴,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村子里的人看见我这么能干,岂不是人见人夸?!”想到此,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子气力,于是,故作姿态,挺直腰杆走进了村口。

走进村子,只见巷中空空荡荡,就连草帽叔家一向见人就狂吠不止狗黑子也不见了踪影。见此情形,陈欢心中颇为失落,也有些奇怪,就拖着疲惫的步伐,勉力往前,快到古桃树下,他远远地瞧见树下熙熙攘攘地围着一群人,有老有少,比肩接踵,不由得心中一喜。

于是,陈欢加快脚步走近前去,可谁知,大家却根本不看他一眼,指指点点,看戏似的讨论着。没有听到希望得到的赞誉,陈欢心底又气馁,又好奇,他三五步走近人群,只想打听清楚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儿。

走近了一看,只见众人面前歪七斜八地躺着一对木桶,一旁还有一根弯扁担,地上湿漉漉的,显然是有人在挑水的时候摔倒,把水弄洒了。

这时,刘英莲也走上前来瞧,一见地上的木桶、扁担,她的脸色骤然一变,失声说道:“这……这是我家的扁担!是不是我家娃儿他爹……摔着了?!他……他没事吧?”

村里的七爷急忙劝慰说:“孟皮娘子,你别担心,你当家的没伤着,只不过是被石头绊了一跤!你也知道,他天生就有那么一股执拗劲儿,非要回家拿锤子把绊他的石头敲碎……这不,他来了……”

话刚说完,只见巷子口踉踉跄跄地走来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笔挺,面貌白净,手里握着一把铁锤。

别瞧陈孟皮步履趔趄,走起路来,只把三步并作一步,眨眼就到了人群跟前,也不管旁人的目光,他抡起铁锤便猛砸地上那个石头,嘴里还不停地大骂道:“龟儿子的烂石头,叫你再绊我……老子叫你再绊我……”

望着丈夫使劲地抡锤,只砸得地面颤抖,火星飞溅,石头碎裂,刘英莲不禁哭笑不得,而围观的人们同样看戏似的瞧着,一个中年汉子跺着脚,笑呵呵地道:“陈孟皮好大的力气……只怕传说中的恶来,也比不过你……”

村里的孩童们一齐拍手欢呼,和陈欢最不对付的阿虎坏笑着嘲讽道:“欢子,你真是幸运啊,竟然拥有这么一位身怀盘古一半绝技的爹!”

听得这话,陈欢又羞又怒,厉声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虎指了指正在狠命捶打地面的陈孟皮,解释道:“你想啊,传说之中,大神盘古能够开天辟地!开天嘛……你爹是办不到了,不过,你看他辟地倒是劈得有模有样,不就身怀盘古大神的一半绝技了吗?!”

此话一出,引得人们失声大笑,只笑得前俯后仰,陈欢顿觉无地自容,恨不得当时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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