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5

……

萨伏伊那一抹来之不易的笑容,就像是今天飘落至半空的雪雨,突然之间就凝固在了自己消瘦的脸颊之上。

跪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是一位白发皑皑、胡须飘荡的老爷爷。

炎国人在形容长寿老人的时候,总会用“鹤发童颜”这个词语,但萨伏伊却只能从老人的面貌中体会到严寒与饥馑的万分可怖。

那几缕苍白而又轻柔的胡须与头发乱做一团,可即便这样,也遮盖不住老人家那副几乎褶皱在一起的可怕面貌。萨伏伊看不见面前这老人的眼睛,因为过度的饥饿已经让他的皮肤变得和水洼里的烂泥一样灰黑泥泞,几乎脱离了骨架,变得和一张两面烤过的土饼一样,松弛无力。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怀中襁褓里的那个孩子。

因为吃不饱饭,那孩子便不停地在老大爷的怀中苦命挣扎着,他双眼遍布黑圈,两臂双腿瘦得和一只小猴相差无几,但消瘦的体型掩盖不住这孩子对于食物的渴求,未满一岁的孩子一边放声大哭,一边使劲儿蹬腿,踹踏着爷爷本就瘦骨嶙峋的胸口。

大人们会尽一切力量,忍受住饥荒带来的痛苦煎熬,但是才刚刚出生的孩子却学不会这般忍耐。他的恸哭声刺穿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又同雪花一道落下,化在每一个人脆弱而又柔软的心中。

“……”萨伏伊知道,这位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太爷,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争夺自己手上的这条死鱼,但前些时日里的那些血淋淋的教训依旧徘徊在她隐约作痛的脑海中,所有,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临大敌般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要干什……”

“求求你,求求你了!好心人!”萨伏伊在尽量稳住自己的阵脚,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饥肠辘辘的老人便开门见山地哭诉道,“求求你!看在孩子父母在天之灵的份上!救救他吧!救救他!”

“……”萨伏伊注视着襁褓里那个才不满一岁的孩子,实际上,她相信了这位老人的哭诉,因为食品分发处给那点儿救济面包,实在养不活一个营养需求旺盛的小孩子,但即使怀有这等的信任,萨伏伊也还是死死得拽住了手中的生鱼,目光狐疑地望着这位同样手无寸铁、无家可归的老人。

面对老人的苦苦哀求,萨伏伊的心中有何尝又不是一阵纠结和痛苦。

选择了施舍,老人和小孩儿都有可能获救,可再过几周,等到食物更加匮乏的隆冬季节,倒下的就有可能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尤其是奥列格……他大病初愈,如果吃不到足够的食品,等到旧病复发,就不是一瓶退烧药能解决的问题了。

“……”

“不……”

一脸黑线的卡特斯沉默良久,在深深的纠结与愧疚中,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言罢,她便转过身去,用并不算快但却绝不会被老人追上的速度跑回岸边。

白雪拂过卡特斯披肩的秀发,也没人能透过的头发看见她的目光,只有上下两颚的牙齿在相互摩擦,咯咯作响。

“对不起……或许,我该为自己的见死不救说声道歉。”萨伏伊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但是……为了奥列格和安娜!我必须自私一回。”

两小时后

萨伏伊瘫倒在河岸边的一棵枯树之下。

实话实说,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是魔怔过头了。

为了躲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她甚至可以在内疚感的逼迫下跑出三四百米开外,直到自己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才停在这棵摇摇晃晃的柳树一旁,一边喘气,一边回想着老人那双褶皱巴巴的眼睛。

身处围城之中,对他人的仁慈有时就会成为自己坟墓上镌刻而成的墓志铭。萨伏伊自己也清楚这个道理,她不是神,只是个食不果腹的贱民,在家人的性命面前,她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她大可不必为自己这“中饱私囊”的行为深感愧疚,哪怕是她心心念念的主,也没有资格责怪她的自私自利。

大灾之年,受苦受难的又不是那些可有可无的神灵,也不是圣骏堡高枕无忧的投机贵族。挨饿挨冻、面临死亡威胁的,永远都是这座围城当中的,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

即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己开脱,但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责感和罪恶感依旧百般折磨着精疲力尽的卡特斯。

她真的很想救那对孤苦伶仃的爷孙。

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家里,也有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躺卧在柳树干上的萨伏伊什么都不想做了,她全身乏力,精神涣散,默不作声地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失去光亮的眼睛干望着下个不停的白雪。

她甚至感觉不到寒冷了,只觉得有好多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有时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酥麻感穿透全身,无论是在手臂上、大腿上,还是脸皮上,这种奇怪的触感比比皆是——她知道,那是白雪触碰到皮肉以后,给饥饿的感官神经带来的一种奇怪的

湿痛感。

“呼——呼——”

“咔——咔——咔——咔”

莱塔尼亚人的炮击不再像上个月那般频繁不断,广播里的节拍器声响依旧舒缓有序,同萨伏伊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声相互交替,共成一曲。

重炮轰鸣声确实让人害怕不已,但城内难民所要面临的深度恐惧,远不止于此。现在,饥饿成了西圣骏斯克城最大的敌人。

眼冒金星的萨伏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要看看兜袋里存着的那条死鱼还在不在,当然,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条有些腥臭味儿的鲤鱼正稳稳当当地躺在自己的口袋之中。

不错,今天至少不会是颗粒无收的一天了。

但很显然,这点儿食物依旧不够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常需求,萨伏伊必须赶在天黑以前,找到更多的食物。

想到这里,稍稍缓过劲儿来的卡特斯便挪动身躯,再一次踏入那条满是泥坑且干涸无水的无名河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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