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西美这边羞恼又惭愧,对?兄弟们更是内疚,拖了几天也不去派出所重新办事,新疆却又出了大事。四月头?上,“阿克苏事件”彻底平息,各团场接到通知之前出具的上海知青回沪准迁户口全?部作废。

这个?晴天霹雳砸下来,西美好几天没缓过来,每天早上五六点懵里懵懂地去知青办询问,几千号人坐在马路上,很快被迫疏散。户口已经迁好的统统作废,只有顶替爷娘工作的才?能留下,其他全?部遣返新疆。大多数返沪知青离疆前变卖光了家产,再回去就是家徒四壁,又有像钱桂华这样的亲戚幸灾乐祸大放厥词,实在是雪上加霜人间惨剧。

北武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劝西美不要管户口了,干脆直接留在上海,做小生意也好去东文?店里帮忙也行,一家人同?心协力有手有脚总能把日子过好。可一听?要变成黑户,要放弃干部编制,再想到三个?孩子将来高考的户口问题,西美悲愤交加,坚决不肯。她本来也不是一心要回上海的的,趁着东风办了准迁,突然光明前路被堵死,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再要回兵团进农垦系统转成集体农民户口,她不甘心,不怨不可能,但怨也没用。她怀疑自己的确命不好,每次遇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不顺。

陈东来间中打了两次电话来,劝她带着斯南回阿克苏,胳膊拧不过大腿,和组织作对?哪里能有好果?子,他说话向来不中听?,说着说着好像当初返沪的决定是西美一个?人做出来的,很有马后炮的意味,西美听?着不舒服,拧巴起来更不甘心,最终夫妻俩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顾东文?问了西美几次,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收钱,东生食堂生意越来越好,他已经谈好了隔壁的小开?间,打通了以后能放八张台子,医院学校的预订也越来越多,最好有个?人帮手能送饭上门。西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陆续续,不少知青无?奈踏上归疆之路,曹静芝和孟沁因为沈勇朱广茂的处置还没出来,索性托人把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三个?又接回了阿克苏。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给西美拍了两封电报,欢迎她回去任教,人事关系仍旧进教育系统。西美给陈东来打电话商量,办公室的人却说陈工带着小何去乌鲁木齐出差了。西美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何就是当初接她电话的那个?女大学生,她一夜没睡,把陈东来电话里的语气言词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疑心陈东来搞花头?了。局里那么多年轻人,谁不好带,偏要带一个?女下属去出差。

第二天,西美一早就给学校拍了电报,敲定尽快返校,她没通知陈东来。走出邮局的时候,四月里难得没有下雨,春日暖阳,玉兰花和海棠在马路边尽吐芬芳。她走了一段路,刚刚拍电报时那股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都碎在了马路上,渐渐变得无?力又无?助。静安寺还在大修,盖了一半的金色屋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人流如潮水,脚踏车的铃声不断,公交车小汽车忽停忽行。两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归来,以为终于续上十?八岁的人生,然而一切转眼就成了泡影。西美在红绿灯下呆呆站了一会,突然蹲下埋头?大哭起来。她没地方可以哭,婆家不能哭,娘家不能哭,哥哥面前不能哭,女儿们面前她更不能哭,唯一能哭的丈夫,有可能出了花头?甚至不再是她的男人。她不想再挑时间挑地方崩塌了,一秒钟都撑不住。

“小姑娘,侬没事体伐?”一个?老?太太关心地拍拍她的肩膀。

西美抬起模糊的泪眼,面前是两朵白?兰花。

“日脚总归要过下去格,来,戴朵花,香来兮哦。”老?太太拎着篮子过了马路。

西美捏着白?兰花,又哭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头?晕脑胀眼花,但日脚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潮水推着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没有别的路。

第101章

西美无处可去,慢慢走到静安公园枯坐了半天,日子和往年没什么不同,花照开?草常绿。叮铃铃后,木马载着三三两两的小孩开始旋转,草地上有老头在玩北方人的空竹,石桌边围着看棋看牌的人,看起来人人都神情专注,却构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好像有道无形的墙。西美觉得自己怎么也进不去,她嫌弃过这些人,年少的时候她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样无所事事的老人,她抛弃了这座城,现在这座城也无情地抛弃了她。她第一次意识到,就?连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她也得不到。

在公园厕所里?仔细洗了把脸,撩了点水把鬓角散乱的头发抹平,眼?皮也消了肿。西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华山医院。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公园里的人全然不同,他们神情漠然,难掩慌张焦虑,西美莫名又庆幸至少自己还算康健,在阿克苏的女知?青,十有八九由于劳作太过辛苦患了各种病,子宫脱垂都算小毛病,伸手塞回去还?得继续干活。

西美站在树下?往马路对面看,东生食堂门?口排着七八个人,看起来生意兴隆。玻璃门突然开?了,西美往树后让了让,却见斯南匆匆跑了出来,举着一个小本子喊:“七号!七号两个人有伐?可以进来吃饭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有有有,在这里?。”

排队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斯南她是不是小老外,斯南鼓着腮帮子说才不是,旋即玻璃门?又关?上了。西美有点心酸,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中饭,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会儿,路过华山饭店便进去要了一碗馄饨一笼蒸饺。

夜里?西美平静地告诉家里?自己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回阿克苏,斯江和斯南不知?道原由,听西美说了个大概后都懵了。

“我们的鸡还?能?要回来吗?”斯南问,“还?有我回去是不是能?上二年级?”

“你想留在外婆家还?是跟姆妈回去?”

斯南挠挠头:“都行,我随便。”

斯江紧紧握住斯南的手:“姆妈,没户口不也能?在上海上学吗?我都上到五年级了,阿妹也留在这里?吧,九月份她就?可以上一年级了。”

西美低头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南南你要是留在外婆家,千万记得姆妈的话,不许给外婆和阿舅添麻烦,在学校不许闯祸,行吗?”

斯南觉得自己太难了,她看看大表哥,看看阿姐,再看看姆妈,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想回新疆陪姆妈。”

一屋子人包括西美都很意外。斯南咬着手指点点头:“嗯,我不想读第三次一年级了,虽然一年级是最最重要的年级——”她还?从来没和姆妈分开?过,虽然姆妈很啰嗦还?老是动不动拧她耳朵揪她辫子打她屁股,但她还?是想和姆妈在一起。她心虚地去牵斯江的手:“阿姐,等我过年再回来找你玩好伐?”

斯江垂下?眼?帘,心里?头被烧得滚滚烫,她怕自己又哭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其?实心里?隐隐知?道,斯南离不开?姆妈,姆妈也离不开?斯南,她们不像她,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她有外婆和阿舅,还?有表哥,他们都对她特别好,她不应该不满足,她还?有弟弟,斯好和她在一起。

——

陈阿爷和阿娘知?道了,长吁短叹一番,私下?又塞了两百块钱给西美,西美推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收了下?来。

“老二老三只以为我们偏心老大,却不想想他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陈阿爷仍旧意难平,“他们两个别说大学了,中专职校都考不进,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替他们搞到了铁饭碗?公家的房子论资排辈,不到四五十岁能?轮得上他们住公房?只有东来,从小到大没用?我们操一分心,你们是不在眼?门?前孝顺爷娘,但你们为国家做了多大的贡献,吃了多少苦,他们比得上你们一根汗毛?西美,有些话阿公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你心里?要有数,话呢我放在这里?,这套房子呢,将来肯定是留给你和东来的,我要活得长,等得到东来退休回来最好,要是活不长你们也别担心——”

“爸!千万别这么说。”西美吓了一跳:“我和东来真的从来没想过房子的事,要是东方东海有想法?,早点当面提出来,大家几句话就?说清爽了,也不会有这个误会,弄得这么难看。”

阿娘叹了口气:“哎呀,都是钱桂华这个十三点,老二老三都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事来,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事,什么石库门?的上海小姐哟,比阿拉棚户区的还?不如。”她拍了拍斯好的背,“你回新疆记得跟老大说,让他别放在心上,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不好,东海昨天还?说没忍住又动了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人可怜她。”

西美心里?冷笑着,却只垂眸淡淡地点了点头,这会儿觉得那两百块钱也不烫手了。

陈东来的电话是下?午打到万春街的。

“西美,我还?在乌鲁木齐,这几天去新疆师范大学跑了两次。”陈东来倒有点兴奋,“春节时我看你的函授作业还?没交,就?带过来帮你交了,你这次回来我陪你去学校见一下?副校长,七月份就?能?拿到大专文凭。”

西美一怔:“你——你认识副校长?”

“不是我,我们办公室那个小何,她姑父在新疆师范做系主?任,她介绍的。你都读了这么久,放弃了多可惜。你放心,我这次会做的,送了几瓶茅台酒几条烟。人家挺客气的。”陈东来眼?巴巴地邀功:“陈校长和梁主?任那里?我也送了,你放心,回来后还?是干部编制,不回兵团。”

西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就?是这么奇怪,希望越大就?容易失望越大,一旦绝望了倒反而?惊喜连连。陈东来好歹终于也做了一回男人,替她分了忧解了难。

“你辛苦了。”西美声?音软了许多,鼻子眼?睛直发酸。

“没事,你才辛苦。把斯南带回来吧。”陈东来叹了口气,“老二老三对我有意见,把气撒在你身上,是我对不住你。总不能?三个孩子都交给老人家,只能?委屈斯南跟着我们了。”

“斯南自己也想回新疆的。你为了我的事东奔西走的,上次打电话回来怎么不说一句,你要是说一声?,我也不跟你争啊。”西美又不免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突然体贴起来要弥补她。

“那时候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有什么好说的。没挖出油来的都不算数嘛,万一没办成你白高兴了,你也知?道我没做成的事不喜欢挂在嘴上。”陈东来的确颇为得意自己办??成的这两件事,邀功的话还?是要说的,转念想到还?有件紧要的事:“对了,你去第一百货和妇女用?品商店看看,有什么女同志喜欢的时髦的东西,带点回来送给小何,这次倒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西美心里?一动:“她平常喜欢点什么?”问出口了她又惴惴不安,毕竟陈东来连她喜欢什么都弄不清楚。

陈东来一愣:“这我倒不知?道,你等等啊,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小何——小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因这么个电话,西美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命运待她还?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她选的男人到底还?是没选错。

——

谁也没想到,临别又出了一件事。

这天斯江放学回到家,就?见外婆脸色不大好,斯南在旁边朝她抹脖子挤眼?睛指指外头。

“囡囡,你帮外婆去你阿娘家借两个热水瓶回来。”顾阿婆替她拿下?书?包把她往门?外推。景生看向斯南,无声?地问:“怎么了?”

西美掀开?帘子:“斯江,你给我进来。”

“姆妈?”

“进来!”

帘子又落了下?来,斯南拉着景生和顾阿婆三个站在大衣柜边上偷听。

“景生,你带斯南出去白相,一个钟头以后再回来。”西美不容置喙地吩咐。

“哦。”景生默了片刻,牵起斯南出了门?。

顾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顾西美,你有话好好说啊——”

斯江却见姆妈走到拿起一本她最熟悉不过的本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姆妈!你干嘛偷看我的日记?!”

西美猛地挥了挥手里?的日记,险些打在斯江脸上:“我要不看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

“你才几岁?十二岁!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就?看起这种?书?来?情啊爱的,还?什么是爱?这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问题吗?怪不得你上学期数学退步了那么多,你还?瞒着姆妈!陈斯江啊陈斯江,姆妈那天还?真担心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是不是凶你了,看来是我错了,错得简直离谱,我对你实在太宽容了太没要求了!”

“不是因为这个。”斯江强忍着泪,鼓足勇气道:“你还?给我,这是我的日记,谁也不能?看。”

“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我生的你,我就?能?看!再不看等你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还?说什么合唱队和电视台舞蹈排练太费时间,全是胡说八道!你的时间全花在歪门?邪道上了,成绩能?好吗!”西美简直痛心疾首,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你说,谁让你看这些东西的?我要学校找你们班主?任。”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这些是四大名著是世界名著,新华书?店里?摆出来,我就?可以看,我自己买的,我们老师也让我们看的,才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明明是你不懂,把我的日记还?给我!”

“我不懂?!”西美急火攻心胳膊一轮,日记直接砸在斯江鼻子上。

斯江疼得“嘶”了一声?,捂住鼻子,一抹一手的血,她半晌没回过神了,姆妈这是动手打她了吗?她抬起头,那本日记上蹭到了一条血痕,浅浅的,永远擦不掉了。

西美也一怔,悻悻地把日记丢在了床上,出去找毛巾和药棉。

顾阿婆急得两巴掌抽在她背上:“你打囡囡干什么!”

“我没打她!她自己碰的。”西美闷头倒水:“你别进去护着啊,就?是你们什么都不管才搞出事情来了,我还?没说完呢,今天非说完不可。”

“不许说了,毛巾给我,你回陈家去,去管你儿子去。”

“你懂什么?你这是在害她!我是她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斯江听着外头姆妈和外婆吵成一团,默默拿起日记本,翻开?来看了几行,眼?泪和鼻血就?把工工整整的字迹晕花了好几处,想起那夜小舅妈和她头靠着头说的那些话,斯江咬了咬唇,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又展开?来继续撕,慢慢地,那篇《飘》的读后感变成了碎片,上面的眼?泪和血再也看不出来了。她继续翻,把《简爱》那篇也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西美把脸盆嘭地放在地上,抢过日记本:“你以为撕了就?算了?姆妈就?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老实说,在学校都和谁走得近?有没有男同学?是不是那个赵佑宁?我今晚就?去康家桥问问他爷娘怎么教儿子的!”

斯江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偶尔轻轻伸手抹一把鼻血,吸一下?鼻子,被泪水洗过的小脸闪着光,那是一种?决绝的十匹马也挽不回的神情,似曾相识。

西美突然有点心慌,面前的少女不像她的宝贝斯江了,她绝不允许她的斯江变成南红那样的人,小小年纪就?想着情爱和男人,她这辈子就?毁了。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把斯江留在上海。

“先?把鼻血止了。”西美手忙脚乱地往斯江鼻子里?塞药棉。

斯江别过头:“我自己来。”

西美又去脸盆把毛巾绞得半干来给她擦脸:“你擦干净脸,姆妈再好好跟你谈。”

斯江随便擦了擦,把毛巾的毛巾狠狠捏了右捏,突然抬起头说:“姆妈,我求求你——”

西美吸了口气,等着她认真反省好好道歉立下?洗心革面的保证,那她就?原谅她。

“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斯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别去我同学家,人家会看不起我们的。”

“你现在害怕了?知?道会被别人看不起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小姑娘啊,脑子要拎拎清爽!”

斯江嘴唇翕了翕:“我不怕,我没错,我没做错,我怕人家会看不起你——”赵佑宁的姆妈会怎么看姆妈,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想姆妈变成三妈那样的人。

“啪”地一声?脆响。

斯江低下?头捂着脸不说话,药棉从鼻子里?掉了出来,这次的鼻血确确实实是被姆妈一巴掌打出来的。

顾阿婆冲了进来把斯江搂在怀里?,指着西美气急败坏地骂:“你滚吧,马上滚回新疆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钱桂华骂得那么难听,你屁也不敢放一个,对着自己女儿倒逞起威风扇起耳光来了!我告诉你顾西美,我当年就?不该伸手管你,你累死苦死在新疆大不了我去替你收尸,你也不至于变成这么个混账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下?得去手的?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个黑心肝的。囡囡乖,你哭两声?啊,你别吓阿婆,你哭出来好了,你不要理她,她发神经呢。囡囡,你哪里?疼,给阿婆看看,要死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斯江咬着牙:“我不哭,我没错,我不怕。”

西美浑身冰凉,走出去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脸盆,她踉跄了一下?,掀开?帘子,见景生和斯南刚进门?。

“姆妈?”斯南在楼下?就?听见阿婆的声?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想溜进里?间去,却被西美一把抓住。

西美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还?好,她还?有斯南,她还?有东来和斯好。

——

直到千禧年,即将三十而?立才学会如何去爱的陈斯江第一次承认,她不爱妈妈、妈妈也并不爱她。

第102章

上海的春天历来很短,海棠樱花开完就进了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晒冬衣,换单被。帐子商店的生意邪气兴隆,南洋衫袜店的薄丝袜长筒丝袜连样品都被抢光,绸缎商店里的模特?换上了红色连衣裙,各色丝绸扎成了开屏的孔雀依偎在模特?脚边。蓝棠、花牌、海鸥牌女鞋摆出了露脚后跟的风凉尖头皮鞋。

电视上宣布可口可乐在中国的第一家瓶装厂在北京五里店建成了,用的是中粮以前的烤鸭厂车间?,一瓶可乐卖四角五分。上海小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阿拉大上海有正广和出的幸福可乐,不甜吗?淮海路的大广告牌上,年轻貌美活力四溢的女模特撑着红白花纹的阳伞坐在草地里举着一杯幸福可乐对着路人微微笑,仿佛在说:你幸福吗?我很幸福,大家一起来幸福呀。

四月底的期中考试,斯江数学?和英语考了双百,年级排名回到第二。五一节顾西?美电话里知?道了后很欣慰,又掩不住有点得意,似乎这是她一巴掌打回去的成绩。斯江第一次发现大人竟然能荒谬可笑到这种地步,好像她每天多?做的题目多?背的单词都?是白费的。她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她擅自退出合唱队和舞蹈团的事,至于姆妈什么时候发现,发现了后会气成什么样,斯江笃定她不可能花一百多块钱的火车票跑回来打她,就算再打几巴掌,她也无所谓。反正老师们说了,退出了想要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后面轧破头排队等着的小朋友成千上百。老师们都?替她可惜,斯江自己却不觉得可惜,甚至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理想,她想成为?一个作家,能写?出《飘》、《简爱》那种小说的作家。

顾西美因打了斯江一事,和陈东来不愉快了好些天,这番吐气扬眉,便又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了一番。陈东来心疼斯江,但?在教育孩子上头他心虚,觉得自己肯定不如西?美有经验有权威,只能干听?着。斯南却是个混不吝,听?了几句就撇撇嘴:“姆妈你不打阿姐,阿姐肯定也考两个一百分,她天天做好多?题,宁宁哥哥也给了她好多卷子。反正你打阿姐耳光打得她脸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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