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修)

翌日,蔺知柔装扮成男童,跟着四舅去市坊置办行装。

是日晴明,十里长街春风和软,车挂轊,人摩肩,风过处杏花如雪,霎时又被马蹄踏作香尘陌陌。

赵家距离市坊不远,舅甥俩没有骑驴套车,沿着柳絮纷飞的河堤行走。

河中船舳如织,两岸歌楼红袖招展,管弦笙歌随流逐水,目之所及一派繁华红尘景象。

到得市坊门外,赵四郎从随身带的布囊中拿出一串钱来:“阿舅先去趟铺子,文墨铺和书肆都在丁未行,你先四处逛逛,挑几卷书,半个时辰之后你到行首的贾家书肆等着,我来寻你。”

蔺知柔接过铜钱,估摸着大约有一百枚上下,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谢过四舅,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扬州地处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是南方客商货物北上的要津,市坊之富盛足可媲美帝京长安与东都洛阳。

整个市坊分作一百八十行,两千多家铺肆鳞次栉比,叫卖声南腔北调,不绝于耳。

蔺知柔一路行一路四顾,不知不觉已到了丁未行。

行首的店肆地段好,要价自然也贵,蔺知柔走马观花,并未多作停留,往里走了一段,这才在一家门面窄小的书肆前驻足。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店主人闲坐门边,见了她起身招呼:“小郎君请进,小店有新印的五经正义,书迹端秀,保证无一错漏。”

蔺知柔步入店内,只见店堂局促,沿墙全是架子,上面挤挤挨挨堆满了书卷,有成秩的,函装的,也有零散的卷子。纸的,帛的,甚至竹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卷轴上用丝绳挂着各种颜色质地的签子,上题书名。

蔺知柔大略扫了一眼,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销路最广的的雕版印刷儒家五经和佛经,较少见的文集和诗集都是手抄书。

手抄书没卷不下五百文,昂贵奢侈,蔺知柔身上只有区区一百文,印制书也只能买一卷。

蔺知柔挑挑拣拣,拿起一卷标价六百文的建安诗集搁在一旁。

她不急着会帐,却蹲下身研究最下层架子上的书卷,这些书卷蒙了层薄灰,大多装帧寒酸,有些甚至连卷轴都没有。

“下头都是京城来的旧行卷,一律二十文一卷,小郎君若是喜欢,买两卷再加赠一卷。小郎君可知道行卷?”

蔺知柔点点头,但凡对本朝科举有所了解,对行卷都不会陌生。

其时的科举不糊名,不誊录,托关系走后门都是常规操作。

为了提升知名度,举子会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制成卷轴,在考前向京师的达官贵人、文坛领袖投献,若是有幸得到青睐,便能声名大噪,中举的希望也随之倍增。

因此举子行卷时往往使出浑身解数,但求贵人一顾,可惜贵人少,举子多,大部分卷子都到不了贵人案前,直接被奴仆婢子拿去卖了,充作“脂烛之费”。

其中有一部分便流落到了全国各地的书肆里。

蔺知柔随意拣了一卷展开,扫了眼卷首诗便知不佳——若是这些作者得中进士,行卷的价格必然也水涨船高,肯定不会清仓大甩卖统统二十文,还买二送一。

如是反复,几乎将一架行卷都看了个遍,也只挑出两卷差强人意的。

一旁的店主人着实有些不耐烦,可看在卖出新书的份上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蔺知柔也挑得乏了,正打算随便拣一本了事,一卷竹轴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轻轻展开,清隽的书迹便已令她惊艳,再一读卷首诗,更觉气象不俗,她虽然不会作诗,却能看出大概的好坏,便小心翼翼地卷起捆扎妥当。

挑完了卷子,蔺知柔站起身敲敲酸麻的腿,将建安诗集放回原处,抱着行卷走到门口,数出四十文给店主人,店主傻了眼,买二赠一原是看在卖出手抄书的份上,可这小儿自始至终未曾说过要买,他也只能认栽了。

蔺知柔前世穷过,受过的白眼比喝过的白开水还多,丝毫没有一般人的羞惭情绪,夹着行卷,在店主如刀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她四处转了转,用余下的钱买了些墨粉和竹麻纸,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行首的书肆等四舅。

赵四郎迟迟不来,蔺知柔怕两人走岔,便耐心在原地等着,展开方才买的行卷细细读起来。

店主见她年少好学,又生得秀雅,好心与了她一张小胡床,让她坐于店门边,还给了她一碗茶汤解渴。

约莫过了半刻钟,赵四郎方才赶到,一边以袖子掖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疾步走来。

他身后跟着个两个着短褐履草鞋的车夫,各自赶着驴车,一辆是坐人的,罩着青布,另一辆是运货的板车,上面已堆了包着布扎成捆的货物,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才归置完捎去江宁的货,正要走,谁知铺子里来了个相熟的客人,扯着我说了好一通话,不好撂下人家,实在是……等急了罢?”赵四郎解释。

蔺知柔已将一卷行卷从头至尾细细看过一遍,不慌不忙地卷起来,对赵四郎笑道:“阿舅正事要紧,外甥在此也可读书,不碍事。”边说边起身,将方才买的东西放在车上,只留了那卷惊才绝艳的竹轴行卷,珍而重之地拿着。

舅甥俩沿着坊前的通道走了百来步,赵四郎停下脚步道:“方才叫那客人耽搁了,阿舅没来得及去柜坊办事,你且在此稍等片刻。”

柜坊又称寄附铺,最初是供人存放钱财的地方,后来又逐渐发展出票据和借贷业务,可以说是古代银行的雏形。赵家的一部分本钱便存放在柜坊中。

蔺知柔想了想道:“我还从未见过柜坊是何模样,可否随阿舅见识一下?”

赵四郎目光飘忽:“有何好看的,与寻常铺子没什么不同。”

见她面露失望,踟躇片刻,改口道:“你要看便随我一起去罢。”

市坊铺肆林立,柜坊也不止一家,长街两旁一字排开,少说也有四五十家。

赵四郎领着外甥女走了半晌,在一爿窄小店面前停下:“就是此处了。”

蔺知柔往里一张望,确实与一般店肆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靠墙放置的不是敞开的货架,而是带锁的高橱。

若不是方才见赵四郎神色有异,她才懒得走那么多路来瞧这个稀罕。

柜房里只有一个着白衣戴白纱帽的男子,年岁与赵四郎相当,一见他便上前作揖寒暄,显然很是熟稔。

赵四郎从袖子里拿出赵老翁给的竹牌:“劳驾王兄,与我取十匹大练,五十贯文,十匹绢,老规矩,记五匹。”

男子取钥匙开橱,一边随口问道:“四郎此次是往哪里去?”

赵四郎看了眼外甥女,犹豫道:“江宁……”

“这不是上个月才去过么?”那男子露出了然的神情,笑着拍拍他的肩,“老弟胆儿肥了,不怕你家那母大虫打上门去?”

“瞎说什么!”赵四郎心虚第朝门外看了眼,只见外甥女正全神贯注打量斜对面对面胡人铺子里的白猧子,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蔺知柔看似心不在焉,其实听得分明,她有个成年人的灵魂,自然听得懂言外之意。

她这四舅看似老实本分,竟也藏着秘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蔺知柔收回目光,看了眼装满货物的驴车,这一日还真是满载而归,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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