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戒律

远处长生古树之巅上的韩若樗叹息一声,道:“破灵图,当用伤之剑,非破之剑也。”

桂奇峰嗤笑一声,亦飞身来到树巅,道:“观棋不语真君子,韩先生,你变了。”

韩若樗道:“此子求死,若练死剑,不输当年葛闻香。可惜——你不应该授其云笈七式。”

桂奇峰道:“再现葛闻香,何人是灵图?韩先生,你错了。”

韩若樗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清秀的锦衣少年的模样,叹息一声道:“已去百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桂钦原,你也错了。”

桂奇峰沉默良久,然后略有感悟地道:“你错了,我错了,剑也错了。”两人相视而笑,多少恩怨纷争,似乎就在一笑间淡化许多。桂奇峰道:“韩先生可还记得昔日之承诺?”

韩若樗道:“功与造化争流,要葬造化先埋功,只是——”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地看了桂奇峰一眼,然后抬眼北望,沉声道:“功之剑,千秋雪!繁花似锦终飘落。莫惆怅,莫执着,恩怨是非谈笑过。”约莫一盏茶功夫,但见一道紫色霞光自东而来,眨眼已至眼前,韩若樗扬手一抓,一柄窄形如禾苗的长刀被其握在手中。韩若樗将长刀递向桂奇峰,道:“请。”

桂奇峰不解地望着韩若樗,接过长刀,道:“此乃千秋雪,而非功之剑。”

韩若樗道:“功之剑,千秋雪!”他朝桂奇峰微微一扬下巴,示意桂奇峰拔刀出鞘。桂奇峰左手握鞘,右手握刀,竟然没将刀拔出鞘,暗提真气,用劲一拔,刀仍在鞘内依然纹丝不动。桂奇峰使出十二分气劲,仍是没能拔出鞘中长刀。

韩若樗从桂奇峰手中拿过千秋雪,淡淡地道:“你埋不了功之剑,也埋不了造化剑。带着他回极南群山吧,待你悟透拔刀成剑之奥秘,随时可找我取功之剑。”

桂奇峰想起在元末城,夔拔千秋雪时冷冷言语“功之剑,千秋雪,你可敢取?”又闻韩若樗所言拔刀成剑之语,心中豁然开朗,亮如明镜,不由暗生钦佩之情。桂奇峰又侧首远望了剑池山庄青石高台上握剑在手的袁千山一眼,幽幽地道:“灵图判生死。”他略显遗憾地飞身下树,朝南而去,边走边道:“出剑死,藏剑生。望韩先生垂怜......”

韩若樗头也没回地道:“藏峰有藏之剑,该到现世之时了。”

良久,桂奇峰已远去,韩若樗喃喃道:“不许白衣判生死,南山净影皆戒律。”扬手一甩,手中千秋雪破空飞出。

剑紧逼眉心,袁千山虽然剑在手,却茫然不知所措。栢皇震仍面带笑意,淡淡地道:“你错了,你不应该拔剑的。”

袁千山道:“吾宁死。”

栢皇震道:“若愿入室剑宗,可活。”

袁千山缓缓放低手中剑,果决地道:“吾宁死。”

栢皇震叹息一声,手中利剑如电光般抖动,直刺过去。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眼光芒带着阵阵龙吟之声从天而降,直直劈向栢皇震刺出的利剑。栢皇震本能地收招后撤,但见一柄短剑直插于高台青石之中。袁千山认得短剑,正是顾小野的配剑。

但见顾小野垂目缓步而来,口中声声念道:“不许白衣判生死,南山净影皆戒律。”栢皇震欲再次挺剑刺向袁千山,却觉手中长剑重逾千钧,使尽全力仍未能刺出半分。顾小野从栢皇震身旁走过,对袁千山道:“还请袁师兄速带师姐离开剑池山庄。”

袁千山道:“顾师弟,你——”

顾小野打断袁千山的话,道:“去长生古树。”话声起,顾小野用力将袁千山推开,袁千山借着力道掠上看台,然后一把抓住徐池的手,急切地道:“请师姐随千山离开剑池山庄。”

徐池惊呼道:“袁师弟——顾师弟——”

袁千山不作解释,暗暗提劲,拉着徐池朝长生古树方向飞奔而去。

栢皇震狠狠地道:“你——找死!”

剑侍葛城亦飞身来到栢皇震身后,阴鸷的双眼里燃烧着愤狠的火焰,葛城拔剑朝顾小野刺去,剑刚出鞘,一道紫色霞光携着万钧威压从天而降,葛城手中的死剑不再刺出半分。

顾小野表情沉凝恭敬,双手高举过头,稳稳托住从天而降的紫色霞光,赫然正是长刀千秋雪。顾小野将千秋雪缓缓缚在后背,斜视栢皇震和葛城一眼,摇头道:“栢皇灵图葛闻香,百年生死一朝醒。栢皇震我今日不杀你,葛城我今日不杀你,回去告诉剑宗主和剑侍大长老,他日我将前往取回生死剑。”

栢皇震狠狠地道:“你倒底是谁?”葛城后背却生生流下了冷汗,那日栢皇宝儿一剑杀数位十八楼死士,一剑断葛器葛城双剑,所说不正是这般言语。

顾小野道:“莫问我是谁,先问自己又是谁。”他抬首见袁千山和徐池皆已离开远去,亦不再多看栢皇震一眼,缓缓朝台下走去,边走边道:“君子,取之有道,非己之物莫强夺。”

袁千山与徐池一路狂奔来到长生古树下时,只见一位白发流浪盲者静立在树下的巨石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与徐池。

徐池突然停下身来,脸上又惊又喜,竟然流下泪来,口中喃喃道:“彼岸花,忘川途,花叶复花叶,相见难相见,花叶相见知何日,彼时此刻两相思。六百年了,韩君,无期终于见到你了。”

韩若樗朝徐池淡淡微笑。

徐池仍是喃喃道:“相望同天长,相守共地久,海枯石烂长相忆,天长地久无穷极,纵使君心换我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韩君,无期终于等到你了。”

韩若樗忽地叹息一声,道:“遗憾的是太阳已经离开了。”

徐池摇头道:“六百年前,无期已得见太阳一面,心中只有感激并无遗憾,无期相信太阳心中也早已无遗憾了。”

韩若樗旋即微笑道:“造化出剑池,谈笑还无期。望舒,我来了。”

徐池望着衣衫破烂,白鬓银发,黑衫系眼的韩若樗,泪水已流下,柔声道:“无期罪孽,累了韩君。”

韩若樗道:“天道与造化,几人能勘透,自负非自信,伤痛总相随。”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满脸柔情忽地变得阴冷起来,沉声道:“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我为赎罪而来,哪知栢皇后辈居心叵测,竟起夺心恶意。”他朝前走了两步,朝袁千山拱手作揖道:“韩若樗多谢相救之恩。”

袁千山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剑宗栢皇震所图之物竟然是徐池师姐的心,心里庆幸徐池师姐得已脱身,却见韩若樗朝自己作揖致谢,慌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韩若樗道:“当日剑池相遇,本欲传你死剑,没曾想机遇造化使然,你竟然习得云笈七式。往极南群山寻桂先生去吧,来日埋剑可待君。”

短短数言,让袁千山恍然若梦,满脸疑惑地望了望韩若樗,又看了看徐池,张嘴想言语,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徐池看着困窘的袁千山一眼,不觉笑出声来,道:“授你云笈七式之人正是埋剑人桂钦原,袁师弟还在迟疑什么?还不速速依言而去。”

袁千山看了看徐池一眼,又回首望向剑池山庄,见顾小野飞奔而来,慌忙迎了上去。徐池依偎在韩若樗身旁,望着远处交谈甚欢的袁千山和顾小野,满脸柔情浓如春风。韩若樗轻轻地道:“你若愿意亦可去极南群山,有太阳相护,应不被栢皇后辈所惊扰。”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小巫青衫真若前往,我定取回堪舆造化。”

徐池轻轻摇头道:“此生唯愿见君面,此生只伴君左右。”

袁千山与顾小野惺惺惜别,袁千山大声道:“顾师弟,保重!”顾小野亦大道:“袁师兄,你也保重!”

望着头也不回,果然决然离去的袁千山,韩若樗淡淡地道:“愿君不作苟活人,愿君此生逍遥游。”

身旁徐池已悄然流下泪水,心里暗道:“太阳,保重!”

石径山路这端,一位农家老者顶竹笠披蓑衣,正在路旁一块青石旁歇息,脚边放着背篓,篓内有药锄和些许药草。

石径山路那头,一位老者手牵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稚气孩童蹒跚而来,孩童欢快不羁,笑声如铃,尤其一双眼睛清澈纯亮,如秋雨洗过的碧空,清灵而又高远。老者牵着孩童经过时,目光微微在药农身上停顿了一下,脚下未曾有丝毫停顿。

药农忽地叹息一声,道:“来如青春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步之遥,一念之差,来去无坦途。”

老者充耳不闻,仍牵着孩童沿路而行。孩童仰头滴溜着双眼,问道:“拓跋爷爷,他是在跟你说话吗?”

老者摇头道:“他应该是在埋怨自己采药时期未采药,无药可采时方进山。”

孩童似乎听明白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又不解地问道:“拓跋爷爷,他明知无药可采又为何还要进山呢?岂不就是你曾教我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老者微笑点头道:“正是。成则谓之勇,败之则愚至极。”

孩童点头道:“我记下了。”

药农称赞道:“好灵气的孩童,好通透的眼睛!”

孩童停下脚步,朝药农拱手作揖道:“爷爷夸奖了。山中已无药,何不早返家。”

药农哑笑一声,道:“回不去了。”

孩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家?只要家在,就算路途再远,终是能回去的。”

药农问道:“你家在哪里?”

老者似乎想阻拦孩童,就在迟疑之间,孩童回答道:“钟山。”

药农道:“钟山是个好地方。”

孩童欢笑,道:“拓跋爷爷说:世间风光赞不尽,唯有故园更胜之。故园就是家,钟山是我家,我家就是好地方。爷爷家应该也是个好地方。”旋即他又问道:“爷爷可曾去过钟山?”

药农摇头道:“不曾去过。”

孩童道:“爷爷没去过,又怎么知道钟山是个好地方呢?”

药农再次哑笑,道:“不曾去过,书有记载,亦有耳闻。”

孩童歪着头看了老者一眼,又看了药农一眼,摇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眼见为实,耳闻为虚。”

老者道:“见非所见,见为想见。”

孩童不解地问道:“拓跋爷爷,‘见非所见,见为想见’又是什么意思?”

老者解释道:“你看见的并不是真正存在的,而是你心里想看到的而已。”

孩童似乎听懂了,应声道:“我记下了。”

药农再次称赞道:“好灵气的孩童!敢问公子大名。”

孩童道:“没有大名,小名天珠。”

药农道:“天珠,天赐宝珠,好名字!”

孩童问道:“敢问爷爷大名。”

药农道:“老朽拓跋农。”

孩童铃声笑道:“原来你也是拓跋爷爷。好名字,好名字。”

药农似乎被孩童的欢愉所感染,亦跟着轻声欢笑。孩童牵住老者的手,道:“拓跋爷爷,咱们回家吧。拓跋爷爷,你也回家吧。”

望着老者与孩童慢慢走远,药农朝其远去背影躬身深拜,道:“流水映云裳,风生卷珠帘,韩先生,拓跋农眼拙了,韩夫人,拓跋农眼拙了”

风中有人在感叹:“莫贪江南春梦好,故园北山雪白头。二弟,你该回家了。”

药农再次躬身长拜。

在再见到韩若樗的那一瞬间,徐池已然不复再存在,唯有谈无期。

韩若樗与谈无期离开长生古树,径直来到剑池,顾小野背着长刀千秋雪跟在身后。两人沿着曲桥一直走到尽头石洞前,韩若樗盘腿而坐,谈无期依偎膝前。顾小野则识趣地远远独立,不再跟近。

谈无期轻声道:“如果这是梦,但愿长睡不愿醒。”

韩若樗微笑,道:“你若长睡不愿醒,何人陪我数流星?”

谈无期满脸幸福地仰首看向韩若樗,当他看到那一抹系眼黑衫时,无比怜惜地道:“可惜韩君你看不见流星,看不见无期了——”

韩若樗摇头,抓起谈无期的手轻轻地按在心膛上,道:“你不在我眼里,在我心里。”

谈无期依偎得更紧了,她望着剑池那头奋力拔刀的顾小野,突然问道:“韩君让他背千秋雪相随,莫非是要带他一起离开剑池?”

韩若樗道:“若不带他一起离开,必然被剑宗所害,最关键的是夔不在,他背千秋雪正合适。”

谈无期嗔怪道:“其实韩君背刀的样子更风流。”

韩若樗反问道:“我有背过刀吗?”

谈无期道:“确实未见韩君背过千秋雪,但韩君应该背过六百岁。”

韩若樗道:“我不记得了,我在遇见夔之前应该不曾有刀。”

谈无期道:“等夔来了,一问就知道了。”

韩若樗道:“夔恐怕暂时来不了了。”

谈无期不解地问道:“我们来剑池不就是等夔吗?”

韩若樗摇头道:“不是。我们要等的是小巫青衫。”

谈无期微微一怔,道:“怎么会是他?”

韩若樗问道:“你不愿见到小巫青衫?”

谈无期道:“只是——不愿见到造化剑而已。”

韩若樗忽地站起身,朝顾小野大声道:“走啦!”顾小野闻声慌忙背好长刀,飞奔过来。谈无期亦缓缓起身,轻声问道:“不等小巫青衫了?”

韩若樗大笑道:“七命造化不由人,生老病死取夺赐,自由来去皆随我,小巫青衫哭空池。”见其舒袖旋身,如舞者起舞,如乐者抚琴,石壁之上铁钩银划的石刻字迹如被刀削般纷纷落下,再挥袖扬掌,石壁洞穿,韩若樗携谈无期之手,穿洞而过。顾小野闪身避开跌落的碎石,亦跟着穿洞而过,紧随而去。

日薄西山时分,非凡青衫踏云乘风而来,剑池静寂,已无人影,巫非凡喃喃问道:“韩先生,为何约而不见?”任他相问千百次,无人回答,只见春风吹皱池水,六百年,七命造化,尤如当年只影伴空池。

昔日,魔君断其新剑,留七命造化刀招潇洒而去。其虽心余怨恨,更惊叹其绝世神技。当年巫非凡历半旬时间方悟透破解之法,悟出造化之道。一月后,魔君果然应诺回返剑池,炼太阴玄石铸造化之剑,取血骨化剑鞘,剑成之时天地失色,万物悲鸣。剑入鞘后,天地寂静,万物平和。魔君再授其堪舆造化诀,道:“堪舆,天地之道也,顺天地自然之规律,谓造化;夺创造化育之成果,谓造化。”

巫非凡缓缓降落于青石剑峰之巅,忽地拔出背后造化之剑,剑指天空,沉声道:“顺天地自然之规律,谓造化;夺创造化育之成果,谓造化。我寻天地之道得造化,奈何先生不相见?”剑甫出鞘,天地惊,鬼神泣。一道森寒杀气直逼其眉心,尤如当年魔君所留七命造化刀招,如今杀意气机更胜当年,巫非凡心里暗惊,脑中闪过惊骇想法:“韩先生莫非要取回堪舆造化?”巫非凡心中暗想,却不敢迟疑,挥剑斩出,剑落空,森寒杀气仍在眉心,巫非凡挥剑再斩,亦如先前......

夜色深沉,寒意笼罩,剑光划落如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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