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幻境

提挺睚道:“因为小次魔是从门那边逃出来的叛徒。”

一切都无须再解释,仅叛徒二字就已足够。

微生熵道:“小次魔既然是从门那边过来的,就算是杀了他,他还会从门那边再出来。”

“小次魔是叛徒,他死亡之后,他的本元神魂是无法再回到那边去的。”提挺睚一字一顿地道,“小次魔死了,就是真正的死了。”

微生熵道:“你能以幻境进入审判血途,说明你的能为在我之上,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不去杀小次魔,偏要费尽心机进入审判血途告诉我这般信息。”

提挺睚道:“小次魔有魔君相助,更有那疆青白寸步不离。我可以毫不夸奖地断言,没有人能在小次魔和魔君的联袂出手之下讨得半分便宜。”

微生熵已然明白,问道:“就因为我与小次魔有个所谓的约定,所以你们想借我之手杀了小次魔吗?”

提挺睚毫不隐瞒地回答道:“是的。”

微生熵道:“请你别忘了,我与你们的目的不一样。”

提挺睚轻轻地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微生姑娘就不应该离开元末城,离开玉京别院。”

微生熵道:“虽然你的能为在我之上,但在审判血途之中,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提挺睚道:“我既然能进入审判血途,自然也能离开。”就在提挺睚说话的那会,他的身子已然慢慢地下沉。

微生熵挥手朝提挺睚抓去,很奇怪的是她没抓住人,却抓着了一个烧得通红的烟锅。烟锅入手,哧哧作响,微生熵似乎没有半点疼痛感,另一只手没有丝毫犹豫地滑过烟杆直切藏在浓雾般的烟气中的提挺睚。手掌划过,烟气分裂消散,浓雾中竟然没有人。

微生熵旋身甩臂,手中的烟杆如飞矢般射向渡口的小船,火堆中燃烧的木柴亦被脚风扫起如飞火流星般四下飞了出去。夺地一声闷响,烟杆射入船舷中,嗡嗡颤动发响,燃烧的木柴齐刷刷地插在四周,将整个渡口照亮,恍若白昼。

簑衣竹笠的船家,四眼诡笑的提挺睚,就象是梦中的景,在睁开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颈似乎有人在吐呼热气,耳畔仿佛有人在阴森诡笑,任由微生熵如何错掌旋身,身后的人似附骨之疽般看不见却又至死存在。似乎只要微生熵稍微慢下身来,身后那个看不见的人就会用尖利的牙齿咬入她的颈中,吸干净她的鲜血。

任城修罗场,血衣微生熵。

微生熵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情形,她似乎被恐惧包裹住了,如落入猎人陷阱的猛兽,如戴着死神枷锁的囚犯,绝望而又无助。

一直恐惧地嘶吼着,一直奋力地挣扎着......

噗地一声,微生熵突然仰面喷出一口鲜血,血珠如雨,血雨落在眼帘上滑落入眼,燃烧的火焰变成了血红色,渡口变成了血红色,渡船江水变成了血红色,就连阴沉沉的夜空也变成了血红色......

微生熵双膝弯曲,跪在火堆的余烬之中,双眼紧闭,仰面朝天。

仿佛是从虚空之中传来话语:“好个梦春秋!想以梦境入审判血途来破幻境,可惜你天赋有余修为不足。”

纵使长梦千年过,一朝惊醒终是空。

离江对岸,夜色中,风雪里。葛重陵背负双剑,临江而立,栢皇震怀抱双剑,不时地呼出热气将眼前飘落而下的雪花吹开吹散。两人隔江凝望着,直到燃烧的木柴慢慢地烧尽熄灭,仅留下一团虚无缥缈的朦胧血雾紧紧地将微生熵笼罩包裹着。

冬夜,特别漫长,也特别寒冷。

冬天的朝阳照在人身上不仅没有一丝暖意,且似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微生熵一直仰面跪在地上,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象极了顽童堆成的雪人。阳光斜照过来时,却没有照到她的身上,一个长长的影子从雪地上一直延伸到微生熵的身后,微生熵跪在雪地中,跪在影子里。

簑衣竹笠的提挺睚远远地望着微生熵,他的脸藏在竹笠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森然杀机,比刀锋更冷冽,比寒风更刺骨。

太阳慢慢地爬升,影子慢慢地变短,提挺睚亦慢慢地朝微生熵靠近。微生熵仍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中,跪在影子里。

数十步,十数步,数步......

已然触手可及,睚冷笑一声,抬臂一掌朝微生熵的面门拍了下去。手掌没有拍在微生熵的面门上,意外地拍在一柄剑鞘上,凌厉的掌风将微生熵面门的积雪震碎击落,清晰可见一张满是血水的脸。

出剑挡下提挺睚那一掌的正是栢皇震。

提挺睚缓缓收臂,欲要后退时,察觉身后亦有人,于是缓缓地朝一侧滑开数步,藏在竹笠阴影里的双眼机警地扫视了一眼,道:“栢皇震,葛重陵。”

栢皇震和葛重陵齐声应道:“正是。”

提挺睚道:“你们不在离江陵园看守陵园,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知是魔君的安排呢?还是小次魔的意图呢?”

葛重陵道:“谁的安排,谁的意图,很重要吗?”

提挺睚道:“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凭你们的能为根本就救不了微生熵,只不过一具尸体变三具尸体而已。”

葛重陵道:“很遗憾的是,在你出手杀死我们的时候,微生熵也会杀死你。还是三具尸体,我葛重陵,他栢皇震,还有你。是该称呼你提挺睚,还是提挺眦呢?”

提挺睚在审判血途见识过微生熵的能为,他自信在场的三个人都不是他的敌手,但他对葛重陵所说的结果亦不怀疑,于是再次朝后退了数步,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出手救微生熵呢?”

葛重陵道:“我们出手并不一定是要救她,也有可能是要杀她。”

提挺睚似乎没有完全理解葛重陵话中的意思,于是问道:“什么意思?”

葛重陵道:“你若要杀她,我们就救他。你若蛊惑她与你为伍,我们就杀了她。”

提挺睚道:“哦!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提挺睚从腰间取下烟杆,慢条斯理地在烟锅里填上烟丝,然后蹲了下来开始吸烟。烟气缈缈间,提挺睚道:“是救是杀,看来只能待微生熵醒过来再作决定了。”

葛重陵道:“是的。”

提挺睚望向微生熵,又仔细地将栢皇震打量了一番,道:“栢皇公子何不放下手中的剑好生歇息一下呢?反正微生熵一时半刻也不会醒过来的。”

葛重陵道:“防患于未然总归是好的。再者——不一定非得等微生熵醒过来才知晓她的想法。”

提挺睚缓缓地道:“此时此刻微生熵既在梦中,又在审判血途之中,除非她愿意醒过来——”提挺睚忽地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望向一动不动的栢皇震,惊骇道:“你们——栢皇震竟然能进入审判血途?你们果然还是入了魔道!”

葛重陵道:“你在害怕什么?是害怕魔道呢?还是害怕微生熵醒过来会杀了你呢?”

提挺睚冷笑道:“在微生熵和栢皇震从审判血途中出来之前,我可以先杀了你。”

葛重陵亦冷笑道:“你不妨一试。”

就在葛重陵言语的那刻,提挺睚已然冲了过来,手中的烟杆直刺葛重陵的双目、咽喉、心脏等致命要害。葛重陵没有出剑,也没有闪避,只是望着冲过来的提挺睚连连冷笑。

提挺睚竟然刺空了,手中的烟杆仿佛刺入了虚空之中,他的人似乎也冲进了虚空之中。提挺睚在迟疑未定的瞬间,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血海之中,微生熵、栢皇震、葛重陵成三角合围之势将自己困在中央。

审判血途,又是审判血途!

提挺睚双臂一振,甩开身上的簑衣竹笠,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嘎然止笑,抬手指向身后那道高耸的血色大门,道:“只要玄牝之门在,纵使你们联手也杀不死我。”

提挺睚恶狠狠地望向微生熵,大声道:“微生熵,你应该知道审判血途是困不住我的。”

微生熵道:“是吗?在审判血途中,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虽然杀不死你,但要困住你,还是很容易的。”

提挺睚轻蔑地讥笑一声,道:“已迫不及待想看你们要如何困住我了。”

提挺睚朝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血色大门前,道:“有件事我得好心提醒你们,千万别杀了我,因为我死了以后,可不一定还会从这道门里再出来。因为在鹊山飞瀑,鬼道不归路,还有稷原清水河有另外三道门,如果我死了,我可以选择从另外的门后再出来,那么——敢问审判血途又如何能困住我呢?”

葛重陵道:“鹊山飞瀑好像有招瑶君和埋剑人看守着,你敢从那儿出来吗?至于鬼道不归路和稷原清水河,谁又知道会有何人在那儿看守着呢?”

提挺睚道:“虚张声势而已,危言耸听罢了。”

葛重陵道:“你不妨一试。”

提挺睚慢慢地蹲下身来,然后他的身子慢慢地朝血水中沉了下去,微生熵,栢皇震,葛重陵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慢慢地沉入血水之中......

元末城,远远地就能看见巍峨高耸的城楼。

就在两天前,夔与韩若樗竟然因为要从哪个城门入城而争吵了起来。夔说从东门入城,韩若樗则坚持从北门入城,二人先是争论什么黄道,什么吉日吉时,再是争论什么大利东南,什么不利西北,最后什么天上地下,什么知道的不知道的胡言乱语了一通。谈无期本与疆青白在一旁悄悄地说着私语,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折了一长一短两节枯草让疆青白攥在手心,然后让夔和韩若樗来选择左右手,选中长的一方为赢,输的那个人自然就得遵从赢方的决定。

就在夔和韩若樗进行选择的时候,疆青白还加了个条件,输方要连翻三百个跟斗。最后是夔选中了短的,愿赌服输,夔只好连翻了三百个跟斗,并遵从韩若樗的决定,同意从北门入城。

就在离城门约摸四五里地时,走在最前面的韩若樗突然停了下来,疆青白沉声道:“既然来了就现身吧!”

路旁一块伏卧的石头突然动了起来,定睛细看,根本就没有什么石头,赫然是提挺男站在那里。

韩若樗道:“先生怎么突然沉不住气了呢?”

提挺男道:“顺势所为而已,无所谓沉不沉得住气。”

韩若樗道:“睚与眦为何未与先生同行呢?”

提挺男道:“韩先生不愧是韩先生,确实,睚已离开,但眦一直都在。”

韩若樗道:“眦确实一直都在元末城,先生突然现身不就是想阻止我们入城吗?只是——”

夔走向前来,接言道:“只是单凭你一个人,真有把握能阻止我们进城吗?”

提挺男道:“除了那个地方,确实没有人能阻止你恺暘谷去任何地方。你恺暘谷如果死了,或许皇神会怜悯施恩让你再去那个地方看一眼。”

夔道:“好个怜悯施恩!总有一天,我会堂而皇之地去到那个地方,希望你们的皇神有能承受天火的觉悟。至于你——你死了,还能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去呢?”

提挺男道:“我自然有我的归属之地,至于你恺暘谷的归属之地一定是那十八楼深渊。”

夔道:“十八楼吗?这个你恐怕得去问隗楼主愿不愿意收留我了。”

提挺男道:“杀了你不就知道了吗?”

夔道:“没有睚与眦暗中相助,小心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我绝对会杀了你。”

忽地仿佛是从地底下,又仿佛是从虚空之中传来一声惊呼:“睚,你怎会如此大意呢?”

提挺男的身体突然激剧地颤抖扭曲,就如倒映在水中的影子,被波动的涟漪扭曲恍惚,当水面再次平静下来后,水静如镜,但人影已无。站在路旁的提挺男神奇般地消失不见了。

隗子归走了过来,叹息一声道:“好狡猾!好厉害!”

夔微皱眉头,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隗子归道:“是他让我在这儿等你们的。”

大家十分明白,隗子归口中的他当然不是提挺男,自然是巫非凡!

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小巫青衫为什么要让你在这儿等我们?难道是怕我们不认识路吗?怎么说元末城我也比他小巫青衫熟悉啊。”

隗子归道:“你们离开东神山后没多久,他突然来到元末城,告诉我,说你们很快就会来元末城,他还在北城外留了个特别的法阵,特意叮嘱我在此守着,如果见到夔先生与人交手,就开启法阵应该可将与夔先生交手的人困在法阵之中。这不你们刚才根本就没有动手,所以法阵就没能来得及发动了。”

到此时,夔才完全明白为何韩若樗一直要坚持从北门入城了。可韩若樗又是如何知晓巫非凡会在北门外留下法阵,而不是在东门呢?于是夔扭头望向韩若樗,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巫非凡在北门外留了法阵?”

韩若樗道:“你说呢?”

夔又回过头来问隗子归道:“小巫青衫留下法阵后,你就一直守在此地吗?”

隗子归道:“因为不知你们回元末城的确定日期,只好日夜相守了。”

夔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道:“小巫青衫呢?”

隗子归道:“去西山了。不过他在离开时特意让我转告夔先生你一句话。”

夔道:“什么话?”

隗子归道:“他说如果夔先生有危险可以去西山找他。”

夔不屑地嗤笑一声,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若真的有危险也没办法去什么西山找他呀。”

隗子归沉吟道:“夔先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夔道:“能不能把‘好像’两个字去掉不说呢?”

隗子归道:“夔先生说得很有道理。”

夔哈哈大笑起来。

韩若樗忽地道:“提挺男能侥幸脱身,是因为刚才提挺眦出声警示他了。看来在杀提挺男之前,必须得先想办法除掉提挺眦。”

许久,提挺睚的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起来,当他定睛细看时,眼前没有血色大门,映入眼来的仍是一片猩红的血海,提挺睚有些惊讶地四下张望,微生熵,栢皇震,葛重陵仍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自己期盼的血色大门就在身后。

“怎么会这样?”一阵恐惧的寒意直透后背,提挺睚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在蹲身的时候已经自断心脉自绝身亡,为什么自己没能回到门里面去呢?

难道这里不是审判血途?而是微生熵和葛重陵与栢皇震一同制造的幻境?

提挺睚没有再细想下去,他已经朝栢皇震冲了过去,刚冲到半途,他觉得自后背至前胸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然后他看见一段沾满鲜血的剑身从前胸刺了出来,就在提挺睚惊骇的瞬间,从脚掌处再次传来剧烈的痛楚,一柄利剑将他的脚牢牢地钉在血水中,因为向前冲的惯性,提挺睚扑倒在血水中。

然后提挺睚听到栢皇震冷冷地道:“在审判血途中,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提挺睚拼命地想抬起头朝栢皇震望去,可惜他的身子已然沉入了血水之中,只看见一片茫茫的血色。

无边无际的血海,无穷无尽的黑暗。

当提挺睚能再次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时,他发现透胸而出的剑不见了,钉在脚上的剑也不见了,微生熵仍满脸愤怒地站在那里,葛重陵亦背着双剑静静地站在那里,栢皇震怀抱着双剑,正在冷眼凝视着他。

仍是审判血途,自己仍身处审判血途之中。

真应了微生熵所言,虽然杀不死他,但他确实被审判血途困住了。

提挺睚望向微生熵正要张口说话的时候,忽沉眼前人影一闪,欲要说出口话似乎卡在了喉咙间,然后他看见微生熵的手掌已然插入了他的咽喉之中,他伸手去抓微生熵的手臂,一击重拳结实地击在他的小腹上,然后他的身子如一段朽木般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倒在血水中。提挺睚伸手撑臂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就象撑在虚无中一般,根本就无处着力,于是提挺睚再次沉落了下去......

无论被击杀多少次,无论活过来多少回,提挺睚自始至终还在审判血途之中......

离江渡口。

微生熵仰面跪地。

栢皇震一手抱剑,一手持剑横在微生熵的头顶。

葛重陵背缚双剑,凛然伫立。

提挺睚一身簑衣竹笠,手中烟杆的烟锅早已熄灭冷却。

一动不动的人。

动的是冰冷的江水,还有毫无暖意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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