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在行宫见到小公主对闻青轻而言,只是平静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拿来做酒后闲谈都乏善可陈。

她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只是有一日下午,她从许兼的小院回到闻府,长生递给她一个匣子,说这是勤安公主派人悄悄送来的,说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长生问:“要送回去吗。”

匣子里装的是一套精致的簪花。

有太子殿下在,闻青轻从来不会缺首饰。像这样精细漂亮、足以作为贡品存在的东西,闻青轻一抓一大把。

长生也知道这一点,只道:“姑娘不喜欢可以添点东西退回去,不必白白承公主的人情。”

闻青轻刚刚在回来路上,路过集市上买下一把绢扇,绢布上花纹简单,以金线绣出几枝兰花缀在绢面上。她横开着扇子,手搭在扇骨上,指节微动,轻轻扇上两下风,扇上的花叶好像会动一样,微微抖了两下,在阳光下流出一种瑰奇绚烂的光泽,闻青轻望着绢面想了一想,说:“这没有什么,收下吧。”

她把刚买的绢扇收在一个匣子里,让人送给小公主。

随后的一段时间,小公主隔几日就会以报恩之名、悄悄送东西给她,闻青轻也会送点东西用作回礼。

她的回礼并不贵重,有时候是一盏兔儿L灯,有时候是一罐麦芽糖。

闻青轻这段时日在忙另一桩事。

——给阿兄寻一个清静漂亮的宅子。

他住的那间小院又破又旧,一刮风檐上的瓦片都要往下掉,屋檐也时常漏雨,闻青轻很不满意,阿兄若是喜欢,她把小院买下来就是了,阿兄不必住在那里。

阿兄少时的性格和太子殿下很像,都喜欢干净漂亮的东西,所以阿兄住的地方也一定要干净漂亮。

闻青轻一连跑了好几天,终于找到几处满意的宅子,想和许兼一起去看看,她带着长生来到许兼的小院,一下马车,却从小七口中得知许兼不在家,闻青轻问道:“阿兄去哪里了。”

小七说:“许大夫给人看诊去了。”

闻青轻问:“给谁?”

小七掰着手指头数:“崔太师,大司农,还有光禄卿府中那位夫人。”

啊?

啊!

闻青轻的认知一下子被打破了,“可是……可是阿兄不是从不给贵人看诊吗。”

她知道这件事后,还特意在阿兄面前装可怜骗他。

“也不全是这样,只是并州找许大夫看病的人大多没什么钱,许大夫给他们看病,就没时间给那些贵人看诊了,但他没钱的时候还是会抽出时间给贵人们看诊的。不然单靠许大夫平日里收到的诊金,他早就被饿死了呀。”小七理所当然地给她解释。

闻青轻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小七挠了挠头,说:“他只有特别缺钱的时候才会这样。”

闻青轻好奇问:“如果我刚到并州时,直接给阿兄一大笔钱,他会跟我

一起回京师吗。”

小七的眼睛里写满了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哼道:怎么可能,许大夫很忙的。[(”

闻青轻被深深地伤害了,好可恶的阿兄,好可恶的小七,闻青轻把小七抓过来,狠狠揉捏一番,小七睁着又湿又圆的眼睛望她,他最近在读书,变得比以前文雅了一点,不会像以前那样凶巴巴骂人,跳脚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闻青轻:“哼。”

长生在一边笑。

闻青轻既然来了,就打定了主意要看见许兼,她在院中等了一会儿L,看小七写了两张纸,喝了二盏茶,才听见院外车马碾过泥土的声音。

她推门出去,看见许兼从马车上下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裳,望着清雅好看,闻青轻觉得喜欢,往他身边站了站。

崔府的家丁不认得闻青轻,只当她是许兼的府中人,对着许兼拜了拜,道:“许大夫,我等先告辞了。”

许兼道:“有劳。”

许兼见到闻青轻,抬手揉揉闻青轻的长发,他进了院子,去井前打水洗手,闻青轻像个小尾巴一样缀在他后面,看见阿兄在洗手,也将自己的手放进盆里洗了洗,许兼拿了块干净的棉布给她擦手。

闻青轻乖乖站在他面前,道:“我不喜欢阿兄住在这里,阿兄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别的宅子。”

许兼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自然不会不答应,点头应下。

长生早将马车赶到了门口,几人一道上车。

闻青轻看中的几处宅子都在城北,都是很清贵的地段,居住的也多是朝廷官员,故而道上车多了些。

行至玉台巷,长生将车停在一处院落门口。

牙人早已等在了那里,闻青轻一下车,牙人便迎上来,“问娘子安。”

闻青轻不曾告诉他自己的姓氏,因而他对她的称呼一直很笼统。闻青轻点了点头,给他介绍许兼,说:“这是我哥哥。”

牙人对许兼道:“郎君安好。”

许兼说:“客气了。”

牙人一壁同他们说着话,一壁引他们进了宅子。

这是一间二进的院子,青堂瓦舍,干净典雅,院中绿竹苍翠,草木青青,大朵大朵的山茶花落在石道两侧,空中浮满山茶的暗香,抬头看,又能看见院墙上瀑布般垂落的紫藤花。

闻青轻和许兼并肩在小道上走着,她目光扫落间,见到花下草地上有半块玉珏,也不知是谁掉的。

闻青轻这样想着,小门一侧却传出动静。

一郎君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袍子,眼神空洞,手中拿一截树枝在地上戳戳点点,他大概二十几岁年纪,浑身上下都很素净,看着就像一个文弱书生。

牙人怕他坏了生意,把他往外赶,道:“你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不能轻易进吗,出去出去。”

瞎眼郎君往后退了几步,好脾气地开口:“非是我有意打扰,只是昨日粗心,将一枚玉佩落在了这里,因而想来找

一找。”

牙人斜眼瞧他,你的玉佩怎么会落在这里?

瞎眼郎君解释道:我原先在这里住过几年??[,离京时将这间宅子卖了,却忘了几卷书在这里,昨日进京刚好想起这一桩,于是来这儿L找书,玉佩正是昨日找书途中落下的。”

牙人闻言嗤笑,说:“你说你是这间宅子的原主人,你知不知道这里原本是宜和公主的一处私宅。”

瞎眼郎君的语气依旧十分温和:“我不知道这件事。”

牙人又要说话,闻青轻已将草地上的玉珏捡起来递过去,道:“郎君摸摸,是这个吗。”

“多谢娘子,”瞎眼郎君将玉珏握在手中,细细摩梭,倏尔松了一口气,他双目失明,眼睛没有焦距,很像两颗浸在水中的玻璃珠子,晴天光线强烈,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迎着阳光朝前笑了一笑,道,“正是这一块。”

许兼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匆匆穿过小门进来,闻青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少年停在瞎眼郎君面前,行礼道:“郎主。”

少年的语气又是惊讶又是惶恐:“郎主怎么在这儿L。”

牙人听见他的称呼,愣了一下,看这少年的打扮,能被他称作郎主的,应是一位相当尊贵的郎君。

牙人脸色一白。

徐白庄道:“刚刚和梁钟平一起路过这里,想到有东西落下,就顺道进来找了。”

中书令梁钟平,清贵华重,位同副相。

牙人脸色更白,抖衣而颤。

幸而徐白庄没有提及刚刚的事,只是对闻青轻道了声谢,就跟少年离开了。

他们走后,闻青轻掀了掀幂篱,认真望望那个小少年的背影,才想起他是谁,跟许兼说:“他是徐音,我之前在太子殿下那里见过他。”

那位少年姓徐,那他口中的郎主是谁便十分得显而易见。

牙人听见闻青轻的话,恍如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身体发软,瘫靠在树上,连声道:“还好,还好……”

闻青轻觉得奇怪,抬眼望她。

牙人话语尤有些飘游,抹了把冷汗,道:“都说徐氏郎主徐白庄是圣人模样、菩萨心肠,这回还好遇上的是他,要是别人,怕是我已经没命了。”

闻青轻笑道:“哪里会这么严重呢。”

牙人叹道:“贵人心善。”

他暗自发誓日后行事要谨慎,再也不以穿衣打扮看人。

他刚刚听见闻青轻说起太子殿下,料想他们也是相当尊贵的士族后裔,侍奉得更加尽力,这间院子看完,又带闻青轻和许兼看了几个。

许兼定的是玉台巷的另一处院落,也是二进带了个园子,和第一处的格局差不多,只是花树更多些。

春深时节,一眼望去,落英缤纷,恍若仙境。

闻青轻心道阿兄果然还是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少时就喜欢侍弄花草,可惜总是养不活。

到了交契画押时,闻青轻让牙行的人去闻府拿钱,许兼却让小七给牙人带路,道:“去二咏巷拿钱吧。”

闻青轻懵懵的,望着许兼问:“阿兄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许兼很轻地笑了一下,哄她说:“我难道不是举世的名医吗。”

可是你这么穷。

闻青轻心中嘟囔,却不敢说出来,揪揪枕席上的毛,揪出来一堆线团。

许兼道:“有一部分是陛下给的赏赐,有些是诊金。”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七抱着一个重重的匣子回来,匣子里堆着满满的金条,付了买宅子的钱,还余下一小条金子。

许兼把小金条给了闻青轻,语气温和,说:“零花钱。”

闻青轻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兄往她的小陶罐里扔金子的日子,心中又是酸软又是感动,抱着许兼蹭了蹭,软软喊阿兄,许兼道:“怎么这么粘人。”

闻青轻哼了一下,道:“我就要。”

许兼揉揉她的脑袋。

买了宅子,还要雇人来看家护院、洒扫侍奉,单单许兼可以治好江醒的病这一条,就足够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来杀他,招人一事更应小心,闻青轻没有做过这种事,有些为难,少顷又想到,如果是太子殿下,一定知道怎么做。

闻青轻想去问问他,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很不妥当。

算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只要想到他,就很想见到他。

闻青轻想了想,还是去了行宫,去之前,先去许兼那里拿了一剂药。

很好,她是去给他送药的。

此时的行宫,月光爬上梢头,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因为先皇后忌日的缘故,江醒这些时日的心情一直称不上很好,他沐浴过后,披了一件霜白的氅衣在院中赏月,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江醒听见院外细细碎碎的动静。

他怔了一怔,抬眼往前看,见到闻青轻抱着一个纸包从门口进来,她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裳,发上沾了几片花叶。

江醒问:“你怎么来了。”

闻青轻理直气壮地开口:“我是来给殿下送药的。”

江醒心中愉快,却不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她深夜来此终究不妥当。

江醒握着酒盏在手中转了转,笑得很浅,道:“我原来是要病死了,竟然让你深夜上山送药。”

闻青轻已在他身侧坐下,听到这话呸呸两声,一个不慎,纸包从怀中掉下去,摔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包着的甘草、金银花等寻常药材,显而易见,这些药不可能拿来给太子殿下治病。

江醒笑了一下。

闻青轻耳尖一下子红了,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又气又恼,道:“我不可以来行宫吗。”

江醒心里一软,说:“可以。”

闻青轻这才满意。

这时,宋书推开院门进来,说:“殿下,春猎所需都已经备好了。”

他看见闻青轻,愣了一下。

闻青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尖,道:“春猎?”

宋书说:“是。”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闻青轻问:“要多久。”

宋书说:“大概半个月。”

那她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太子殿下,闻青轻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江醒,语带期待,问:“我可以去吗。”

江醒抿一口清酒,说:“不可以。”

“哼。”

江醒垂眸一笑,道:“一场春猎而已,也值得你闹脾气。”

闻青轻说:“焉知就是为了一场春猎呢,我难道不是想和你一起出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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