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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品人头7

齐昭海看着路边那些追逐奔跑的孩子, 突然心生一计。

他回过头,目光锁定樊甜恬鼓鼓囊囊的衣服口袋:“樊甜恬,你?今天带你?那些零食来了?没有?借我用一下。”

在齐队长的威逼利诱中,樊甜恬被迫乖乖上缴了口袋里的糖果。她苦兮兮地撅着嘴, 把手伸进口袋里不情不愿地掏呀掏, 终是?忍痛掏出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

捧在手上跟座小山似的,蔚为壮观。

“让我看看都有什么?”齐昭海随手拣出几颗糖, 挨个瞟了?眼包装上的名称:“麻辣小龙虾味棒棒糖, 香菜味巧克力,鸭屎香味酸奶爆浆软糖……”

什么奇葩的味道都有, 还居然不带重样的。

齐昭海被震惊得难以?复加。

他忍不住侧过头瞅着樊甜恬:“樊甜恬,你?平时买的都是?些什么零食啊?你?吃的时候咽得下去吗?”

樊甜恬委屈巴巴:“我就?是?好奇什么味道嘛。”

最后?, 齐昭海艰难地从?这堆看上去无比黑暗的糖果中,挑出几颗看上去稍微比较正常的糖果,临时征用了?:“等回去以?后?, 我再买几袋糖果还给你?, 爱吃什么口味和?款式的, 随你?挑。”

听完这话,樊甜恬脸上即刻多云转晴。

“真的哪种都可?以?吗?真的吗?真的吗?”樊甜恬抛出一大?串问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她飞速下单了?一大?堆诸如?粉笔糖、鼻涕虫□□糖之类的猎奇糖果,笑靥甜甜:“队长,结账吧!”

齐昭海:“……”

看来,想让这家?伙买点正常的糖是?不可?能了?。

早在取出糖果的时候,路上就?有几个孩子停下脚步,垂涎三尺地向他们张望。

因此?, 在糖果的诱惑面前,就?算是?长相亲和?力足够差劲的齐昭海, 也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些孩子。但为了?不吓坏他们,询问这些幼童的任务,照例被交给了?简副队。

简尧单膝蹲下,平视着这些孩子们:“为什么不到那边玩啊?”

他虚指着王壮的养猪场。

聚拢过来的孩子一看到养猪场,都怯怯地不说?话了?。只有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男孩鼓着腮帮子,嚼吧嚼吧糖果,最后?蹦出一个词:“可?怕。”

简尧温声细语,循循善诱:“为什么会觉得可?怕?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觉得可?怕吗?”

“血,很多的血。”男孩口齿不清地说?。

简尧奖励了?他一颗糖。

这微小又甜蜜的奖励,仿佛某个打?开话匣子的机关,其他孩子的发言顿时踊跃了?起来。

旁边的女孩压低声调,用一种阴森恐怖的语气转述:“不仅有血,我之前还从?王壮的家?的窗户里,看见他家?有个人。那人浑身脏兮兮的,看不清脸,脖子上被一条很粗很粗的铁链栓住,身上还在流血。”

“还有还有!”另一个孩子机警地左顾右盼,把手圈在嘴边小声道:“我朋友之前跟我说?,她爸爸前几天去朋友家?喝酒打?牌,喝凌晨三点才回家?。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磨刀,还有人在痛苦地惨叫,把她爸爸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呢……”

从?这些孩童叽叽喳喳的描述当中,他们隐约能够想象出这个养猪场的模样。

那是?个人间地狱般的存在。

与泥水混杂在一起流淌的鲜血、沉重生锈的锁链、夜半凄厉的惨叫……尤其是?那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人,引起了?齐昭海的警觉。

他为什么被链条拴着?浑身是?血,是?因为被王壮毒打?过吗?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李百丰?

齐昭海心中对王壮的怀疑更甚。天边厚重的乌云遮蔽住光线,不远处的养猪场像是?生了?霉斑,倏地浸进一片灰蒙蒙的凄迷惨淡。

将糖果分给提供线索的孩子,他走?到养猪场门?前。

齐昭海刚想喊人,才发现这么个偌大?的养猪场竟没锁门?。足有婴孩手臂粗的链条和?铁锁只是?虚张声势地挂在那里,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顿时,浓重的牲畜腥味冲出门?外。

警员先后?走?进养猪场。

逼近年关,养猪场刚卖出了?绝大?多数猪只,水泥浇筑的猪圈空荡荡的,冷清得显出死?气。齐昭海他们一路走?来,连一只拱食的猪都没看到。

要到达王壮住的那间屋子,还要继续往里,经过屠宰区。

相比起了?无生机的猪圈,屠宰区域的怪异感更强烈了?。王壮应该刚杀过一只猪,里头的血气重得惊人,连一线的警员闻了?都要皱眉头。

齐昭海捂住鼻子踏进门?,瞬间被罩在一片猩红的顶光下。

这个区域内所有的灯都是?红色的,仿佛永远覆压着一层血雾。尖利弯曲的铁钩一根根从?上方垂下,每一根都高高吊起不同部位的猪肉。

钩子扎透肉的纹理,渗出的血珠蜿蜒滚动。

滴答,滴答……

血液淌落声不绝于耳。

前方一颗硕大?的白猪头颅,还在冒着热气,气味重得令人难以?忍耐。齐昭海不自觉地回头,看向跟在队伍最后?的宋冥:“你?怎么样?还好吗?”

宋冥薄薄的眼帘掀都没掀。

她以?血为毯,走?在这屠宰场内,淡然恍若闲庭信步。

“这里少了?一把剔骨刀。”宋冥面对刀架,轻声道。诡异的暗红色灯光镀在脸侧,而她瞳孔深处好似淬冰,无形间加重了?宋冥身上非人的阴郁感。

剔骨刀?那不是?凶器的类型吗?

齐昭海心中一紧。

他低头,见那摆满各类刀具的刀架中间,离奇地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中间,本该放上一把同样的剔骨尖刀才对。

但此?刻,尖刀已不翼而飞。

消失的刀具,让齐昭海对王壮愈发起疑:“有没有可?能是?王壮从?这里拿刀,带去现场行凶后?,又把凶器处理掉了?,导致这里才会空了?这么大?一个位置……”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骤地刺破血红灯光。

叫声嘶哑惨烈。

仿佛正遭受可?怖的折磨。

石延最先判断出方向:“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

霎时间,齐昭海面色陡然一变。他当机立断,掏出手/枪往王壮屋内冲去:“跟我走?,救人!”.

还没赶到门?边,男人狂怒的吼声已震耳欲聋。

“告诉我没有下次!开口,对我说?!”那人在盛怒之下咆哮,巨大?的音量充满*七*七*整*理戾气,震得人脆弱的耳膜险些当场撕裂。

齐昭海一脚踹开门?板,抬眼看去。

凶神恶煞的屠夫俯身,猛拽着被铁链锁着的另一个人的领口,额头上青筋暴突,龇目欲裂。而他藏在背后?的左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刀刃雪亮,而刀锋的最尖端——

正在往下滴血。

齐昭海立刻举枪,子弹上膛:“别动,警察!”

他瞄准持刀的屠夫王壮。随后?进入屋内的警员们,也很快围拢上来,无声而迅速地将王壮包围。

齐昭海暼了?眼寒光凛冽的刀刃。

这沾满鲜血的刀,距离被铁链锁着脖子的那个可?怜人近在咫尺。王壮只要一挥手,把刀在那人脖子上轻轻一划,他就?会一命归西?。

可?以?说?,那人的性命拿捏在王壮手里。

“王壮,把刀放下。”齐昭海厉声命令,边说?边带着其他警员,一步步向面目狰狞的王壮走?前,低沉的音调极具威慑力:“从?他身边离开,快点。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包围圈不断缩紧,警方越靠越近。

步步紧逼。

王壮咬紧后?槽牙一退再退,肩胛骨猝不及防撞上冰冷的墙体,痛麻感倏然袭来……

他被堵死?在了?房间最里头。

当整个脊背彻底抵上墙面时,王壮两颊的肌肉不自知地颤抖起来。他大?口喘着粗气,双眼直瞪向前方,从?额上滚滚淌落的汗珠,使王壮的脸像一块被开水汆烫脱毛的猪皮。

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齐昭海则胜券在握:“认清现实吧。除了?放下刀,你?别无选择。”

王壮握刀的手紧了?又忪,缓缓下垂。

大?抵正在斟酌利弊。

他服软的话还未说?出口,待救的受害者却像被警方黑洞洞的枪口吓着了?一般,惊恐地嘶声尖叫。

那尖叫声,用撕心裂肺来形容毫不为过。

他高叫着,崩溃疯狂地挣扎。周身缠绕束缚的铁链,被剧烈的动作扯动。链条的铁环在阴暗无光的房间角落互相撞击,发出沉重的哗哗声响。越来越多的血色,从?受害者身上二次撕裂的伤口里涌出,连同褐红的锈迹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没人想到王壮会在这时突然发难。

他似乎被受害者的惊叫刺激到了?,刚有些放松的五指重新攥紧刀柄。

尖刃调转朝前,对向警员。

“他/奶奶/的,大?不了?跟你?们拼了?。”王壮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持刀,忽地目露凶光,朝位于包围圈一角的樊甜恬猛冲过去。

他竟是?想靠一身蛮力,从?樊甜恬那里突破。

樊甜恬有危险。

刹那间,所有枪支齐齐指向王壮。齐昭海抬手瞄准要害,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弯曲,下意?识猛一用力——

说?时迟那时快,被锁住脖颈的那人倏地抱住齐昭海的脚踝:

“求求你?们,别杀我哥!”

供品人头8

“你?说什么?他是你哥?!”

齐昭海心头兀地一跳, 枪管也跟着偏了。

子弹危险地擦着王壮的肋下飞过,在地面?上摩擦出一连串殷红火花后,顷刻间嵌进地砖里。

没能阻拦住王壮的脚步。

转眼间,寒光已近在眼前。樊甜恬索性直接收起?手/枪, 猛然拽住王壮的臂膊, 转身发力,一套过肩摔动作流畅丝滑, 以极其暴力的方式把王壮往地上一掼, 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齐昭海无比确信,他听见王壮的腰骨“咯嘣”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樊甜恬顶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 嚣张地用脚尖在王壮面?前点了点,笑得得意又灿烂:“你?说你?, 挑谁不好?挑了姑奶奶我做突破口?,那就?是死路一条。”

“好了好了,炫耀一下就?够了啊。”齐昭海笑着, 把王壮掉落的刀踢到一边, 话语间不忘了再刺他一下:“王壮一个当屠夫的大男人, 被你?摔得爬都爬不起?来,指不定有多羞愧呢。”

王壮倒在地上挣动了两?下, 蜷起?身子,用手臂遮住脸。

以齐昭海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抽搐的面?部筋肉:“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俩又是什么情况?”

齐昭海连问了两?个问题,王壮才缓慢放下挡在脸上的手。

直到这一瞬间,他们才不无愕然地发现?, 王壮这个络腮胡子横丝肉的粗壮大汉,此刻竟然满眼泪水, 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樊甜恬惊疑不定:“该不会是被我摔哭的吧?”

“不是。”宋冥很轻地摇了摇头,言语简洁却语出惊人:“王壮不是李家灭门案的凶手,我们找错人了。他哭,是误以为我们要抓走他的弟弟,他刚刚在拼尽全力地捍卫他弟弟。”

“啊?”石延发出一个惊异的音节:“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因为弟弟身上穿的这件血衣。”宋冥看向遍体鳞伤的弟弟,目光只落在他的衣服上:“根据这些衣服上的血迹形态能够反映出的具体情况,你?们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

那件衣服的状况,看上去比它的主人还惨。

被刀子划得破破烂烂,东一块西一块地染着血,还蹭上了铁锈。

齐昭海走近前,很快瞧出了血衣的端倪:“这些血,不全是从他伤口?里渗出来的。其中有些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且是面?对面?喷上去的。想要形成这样?的血液痕迹,只能在对受害者造成伤害的同时,站在他的对面?,才会被从伤口?里喷出的鲜血直直地喷在身上。”

“没错。”宋冥不得不承认,和聪明人说话很省事:“只是王壮的弟弟身上的伤口?,会让我们忽视这一点。”

这些伤口?合理化了血迹。

况且,两?种不同形态的血液一旦晕染在一起?,喷溅式血迹便更难分?辨了。

他们现?在来看时,王壮弟弟伤口?里往外渗的血,已经覆盖了大部分?喷溅状血迹。王壮比他们到得远远要早上许多,血痕还没怎么交融,王壮又常年杀猪,经常需要与屠宰过程中产生的血液打交道。他一定看出来什么了。

所以,他才会怀疑,弟弟是警方要逮捕的杀人凶手。

但这就?怪了。

宋冥凝视着王壮弟弟脖颈上,那条无比坚硬的锁链。以及铁链与颈部接触处,那因为长?期被缚而被磨得红肿的皮肤。

一个被锁住的人是怎么出门的呢?没有钥匙,他根本?挣脱不开这铁锁链。

“你?弟弟是一直被锁着吗?”齐昭海问。

“是。”王壮语气沉重。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铁链锁起?来?”简副队轻轻皱了皱眉:“根据村里那群孩子的口?供,你?把你?弟弟锁起?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什么样?的原因,需要被长?期锁着?

还有半夜三更的磨刀声和惨叫,这其中又有什么缘由?

“这一点,我来替他解释。”宋冥道:“王壮的弟弟患有梦游症,以及严重的自残与自杀倾向。我观察了他弟弟身上的伤口?,基本?上是自杀前的试切创。刚才引起?我们误会的那一幕,更可能是王壮的弟弟试图自残,被王伟拦住的场面?。为防止弟弟自杀,王壮不敢不把弟弟锁起?来,但——”

“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说得对吗?”

宋冥的话锋陡然一转。速度之快,让王壮脑子险些没转过弯来。

“你?说得一点没错。”王壮撑着身子坐起?,神情苦涩:“我弟弟王伟从小就?会梦游,后来心理又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没有一天不想着自杀。我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可我怕我一旦拦不住他,他就?会……我只能在我不在的时候,把他先锁起?来,让他够不到刀子。我锁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问题。”

而他的停顿,说明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但这几天我每次起?床,都发现?他居然挣脱了铁链,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有几天,我被他半夜拿刀割自己的磨刀声和惨叫惊醒。另外几天,他甚至出去过了。”

“你?是怎么判断他出过门的?”齐昭海问。

“他的衣服和鞋子。”王壮痛苦地捂住双眼:“如果只是衣服变脏,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可是他的鞋底下,还沾了那么多新?鲜的泥巴……”

泥里混合了细碎的草叶,绝不可能是室内能踩到的。

王壮连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哎,还有那把刀。会不会是没找到的凶器啊?”石延走到边上小声说,善良地不想扎王壮的心。

宋冥戴上手套,拾起?被齐队长?踢到角落的刀。那柄吹毛断发的金属利器,在她指间冷冷闪动,映出眉眼:“这是把水果刀,不是杀人用的剔骨刀。屠宰区那把很大概率是凶器的失踪剔骨刀,依旧没有下落。”

简尧瞥见王伟嘴唇略微干裂,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王伟踌躇着接了。

简尧借着他拿水的机会,问:“王伟,你?对昨晚出门那次有印象吗?你?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是怎么沾上的吗?”

一提到这件事,王伟就?疯狂摇头,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缩。

连水都不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王伟惊恐地使劲捂耳朵,连伤口?被动作撕裂到重新?开始流血也不管不顾,声音里逐渐带了哭腔:“我醒来的时候,锁链就?已经松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壮赶紧把弟弟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警/察同志,我弟弟他……真的杀了人吗?”

“现?在还不好下断言。”齐昭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仍是说了实话:“但,我们没法排除这种可能。”

一旦血衣上面?的血迹,跟死者的DNA符合。

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这句实话,对一个爱护弟弟的哥哥来说,残忍如同割肉剜心。

宋冥目睹过很多次崩溃,也曾经历过崩溃,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哪怕她站得并不近,也能够瞧见王壮缓缓往下垮塌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山崩。

悬崖断裂,岩层分?崩,成吨土石沿陡坡滚落而下。

大地倾覆震动。

与现?实里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相比,王壮的崩溃是沉默的。

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个字,窗口?斜照进来的光线,在他身后涂抹下很深的阴影。最惨痛的与嚎哭只被锁在内心,被压在他嘴角下拉的每一根细纹下,无言地轰鸣。

“我答应过爸妈,要保护好他的……”王壮瞳孔没有对焦,语调里是崩溃的虚浮,然而他僵硬的手臂仍然坚决地挡在弟弟面?前。

弟弟王伟却一把推开了他。

“哥,我求你?了!你?就?让他们把我带走,让我死吧!”

王伟痛苦地薅着自己的头发,声泪俱下:“都是我拖累了你?跟爸妈。我从小就?不爱读书,爸妈走得早,死前还在担心我的学业。还有你?,为了我到这个年纪都没娶媳妇,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跟你?分?手,转头跟别?人结婚,而我现?在还在给你?添麻烦……”

他跪在地上,一条条细数自己的罪状。

每多数上一条,王伟的情绪就?比先前更激动一分?。

最后,当他垂头看向宋冥手上的水果刀时,宋冥像有所意识到一般,将刀忽地藏至身后,避开了王伟伸过来夺刀的手。

王伟夺刀自杀失败,情绪彻底爆发。

他突然开始扇自己耳光。那一个个巴掌扇得又快又狠,没两?下,就?扇得他嘴角都出了血:“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会梦游?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边上的樊甜恬和石延赶紧将他拉住。

王壮心事重重地蹲在角落,望着弟弟,显然已经对他这种状况习以为常。

他从烟盒里叼出香烟,低头点上:“他前些年就?开始出问题了。都怪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养猪场的生意,忽略了他,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去镇上的小诊所看过好几次,都看不出是什么问题……”

辟河村太偏远,没个看病的地方。

距离最近的医疗点在附近的镇子里才有,可单是去镇上,都要走好几公里的路程。

王壮不舍得花钱,抽的这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牌子,粗制滥造的廉价地摊货。烟味很呛,把他的眼角呛得发红。

吐出的烟圈,在半空中晕成一朵惨淡愁云。

徘徊不去。

供品人头9

王壮一口接着一口猛抽着烟, 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这些年来的苦闷与懊悔通通咽下:

“镇上的?诊所?远,我们也去了,可?一连看?了好几回, 那医生也搞不清楚我弟是什么问题。他只建议我们去大城市里, 让更高明的医生瞧瞧。”

但过去的?路费贵,城市里物价高, 医疗费用更不可能便宜。

王壮只能拼了命攒钱。

宋冥:“所?以, 你最近才会急于?扩建养猪场?”

王壮缓缓呼出口中的?烟气,烟头闪动的?火星, 照亮了他一宿宿熬出的?青黑眼袋:“要不然能咋办?我没读过几年书,能拿得出手的?, 就只有这养猪的?本事。不多挣钱,我弟的?病没法?治。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天天锁在?房里, 多可?怜啊。”

然而, 王壮收购李家的?田地扩建养猪场, 是为了赚钱给弟弟看?病,李山志不肯卖田产, 也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受影响。

他们都有各自想护住的?人。

当双方利益冲突时,难免会引起纠纷。

王壮的?脊梁骨在?阴影里弯曲着,拱肩缩背,虾一样伛偻。他的?肩膀上分?明没有负重,却仿佛压了个重逾千钧的?包袱。

沉甸甸的?,令他直不起腰。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简尧轻声说?。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 不再是那种公式化的?浮于?表面的?温柔面具,而变成带着哀伤的?柔软:“我也有过一个妹妹。”

“有过?”王壮转过头。

同为兄长的?直觉, 让他察觉到简尧用词的?异常。

简尧笑了。唇角的?弧度虽与平日一样,却隐约勾起无尽悲凉:“对?,曾经有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齐队长让人试过很多方法?,然而无论怎样,王伟都想不起来昨天晚上他究竟做过什么。

以王伟这样的?精神状况,没有办法?硬逼。

齐昭海只好暂时放弃。

“在?洗清嫌疑前,未经允许,不得离开辟河村。如果有想起来什么,随时跟我联系。”离开前,齐昭海带走?了血衣,又让人拔走?了王伟的?一根头发,用作提取DNA的?检材。

王壮一路将他们送到养猪场门口。

门边的?野草喝多了猪血,长得格外?茁壮,到了冬天也只是有点发黄。齐昭海揪下一根,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你养猪场的?屠宰室里,是不是不见了一把剔骨刀?”

王壮想了想,点了下头。

齐昭海:“你还记得,这把刀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很早以前就找不到了。”王壮不是特别在?意这把刀:“养猪场里本来是有请人来帮忙的?,半个多月前我解雇了几个吃白饭的?帮手,再后来,刀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反正?不值几个钱,就没去找。”

村里就这一个养猪场,当过屠夫的?,应该只有在?这里或曾在?这工作的?人。

凶手很可?能在?这些人当中。

齐昭海一下掐断了草茎:“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吗?把名单写一份给我。”

受文化水平限制,王壮写的?字歪七扭八,随便瞟一眼都能找出好几个错别字。但这并不妨碍齐昭海在?纸条上,看?见了一个熟人的?名字——

孙敏学。

齐队长眉峰一挑,略感意外?。

这个瘦高的?年轻人居然也在?这里工作过,怪不得他对?这里的?事物比较熟悉。

齐昭海把那写了养猪场辞退员工姓名的?纸条折叠了两下,塞进外?套的?口袋里。等当地民警协助筛选出符合侧写标准的?人后,他打算把两者进行对?比,找出这两份名表上面重复的?人名。

回去的?路上,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仅有的?线索被?悉数掐断,车内众人的?情绪难免低落。

宋冥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目凝视细雨。冬日的?雨丝轻而寒,以一种严峻的?缠绵,不动声色地斜落在?车窗上。绵里藏针的?湿气,像是要浸进人骨子里,氤氲开名为哀伤的?愁绪。

从玻璃倒映的?影子里,宋冥看?见倚在?窗边的?简尧。

简尧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好。笑容消失,眉间?的?忧郁却沉了下去。他目光向外?,好似看?着雨雾里洇开的?山村屋舍,可?眸中所?含的?悲恸太过深沉,分?明不来自这景色之?中。

从玻璃上挪开视线,宋冥悄声询问正?开车的?齐昭海:“简副队的?妹妹发生过什么?”

“简尧的?妹妹,死在?一场案件里。”

路滑难行,齐昭海驾驶车辆,在?弯折陡峭的?山路上缓慢前进:“那是我转来前好几个月的?事了。听说?他因为错过救妹妹的?最佳时间?,自责消沉了很久,主动放弃了晋升的?机会。”

雨势在?加大。

越来越密的?雨倾落而下,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模糊的?线条。

远处的?田埂被?潮湿的?水雾淹没。敲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声一阵紧似一阵,几乎练成一片,盖过了齐昭海的?声音:

“……他本该比我,更?适合坐上这个位置。”

齐昭海的?嗓音有些发涩。

他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却只在?连续不断的?雨声中,听见了宋冥轻缓的?呼吸。齐昭海转头,不期然地撞见宋冥的?睡颜。

早在?他说?这句话前,宋冥便已然睡着了。

即便是在?睡眠状态下,宋冥依然保持着双手环抱自己?的?防御状态。她头靠着车窗,睡得并不安稳。车辆每次颠簸,她的?头都会磕碰到窗玻璃。

因而就算在?睡梦当中,她依然微蹙着眉头。

“啧,昨晚忙什么去了?怎么困成这样?”齐昭海小声腹诽。

“队长,宋小姐这样睡得好像不太舒服,你是要拿这个靠枕帮她垫一下吗?”直到后座上樊甜恬的?声音传来,齐昭海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靠边停了车,而手上拿的?靠枕距离宋冥头部已经不到五厘米——

再晚一点,这枕头就会被?安放在?宋冥和车窗之?间?。

“垫上就不会磕到头了。”樊甜恬双手捧脸,嗑生嗑死,一脸控制不住的?姨母笑:“真没想到,队长还有这么贴心?的?时候呢。”

齐昭海全身一僵,脸上烧得几乎能烫熟鸡蛋。

该死的?潜意识!

明明宋冥都已经把他忘了,已经不在?乎他了,他为什么还会上赶着关心?她?可?恶。

齐昭海忍一时越想越气。内心?暗骂一声“靠”,他着急忙慌地缩回手把靠枕往后头一扔,像个头一次销毁证据的?蹩脚罪犯。

不偏不倚,精准命中樊甜恬的?脑门。

“哎呦!砸我干嘛呀?”樊甜恬捂住脑袋委屈巴巴。

可?齐昭海还陷在?令他抓狂的?尴尬漩涡里,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强行辩解得牛头不对?马嘴:“我才没有关心?她。我只是觉得,这靠枕放在?这占地方,就……想找个地方另外?放。”

石延弱弱开口:“老大,她问的?好像不是这件事。”

许是他们对?话的?音量有些大了,宋冥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即将被?这噪音惊醒。

顿时,齐昭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他回过身,凶巴巴地瞪了眼后座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樊甜恬和石延,压着嗓子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点声。”

樊甜恬冲他做了个鬼脸。

“这还不算关心??”不被?允许说?话,樊甜恬就趁齐昭海转过头开车,明目张胆地做口型:“怕把人磕着了,就递枕头。怕把人吵醒了,就来威胁我们。明明喜欢别人,还打死不认。”

这样的?人设,在?小说?里叫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

死傲娇,嘴硬!.

敲窗的?寒雨里,宋冥做了个很冷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个如堕冰窟的?夜晚。救护车令人目眩的?光影,母亲淋漓淌血的?尸体,父亲憎恨到极致的?眼神,以及那试图掐死她的?双手……一夜之?间?,宋冥同时失去了父母的?爱。

医院的?地板很冷很硬,如霜似冰。

硌着嶙峋突出的?膝盖骨。

瘦小的?宋冥蜷缩着四肢跪在?地上,竭力收紧五指,紧紧握住白布下母亲无力垂下的?手,失声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却已唤不回逝去的?人……

往事如雪,覆过颅顶。以至于?宋冥醒转后,还有些轻微的?迷茫:

“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半小时。”齐昭海说?:“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你要不要看?看??”

宋冥打开手机,但没解锁屏幕,只在?粗略瞥了一眼联系人姓名以后,问了他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明年春节在?什么时候?”

齐昭海:“一月份吧,我记不太清,反正?快过年了。”

好快,居然要过年了。

宋冥不禁恍惚。

怪不得那个人会发消息过来。

垂下眼睑,宋冥再次看?向新信息的?发件人,简短的?“父亲”两个字,冷淡又疏远。也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才会主动联系她。

为的?是错开他们拜祭母亲的?日期。

以免难堪。

母亲逝世之?后,他们父女之?间?一直隔着一道避不开的?屏障。虽是亲人,却形同陌路。

突然之?间?,齐昭海猛打方向盘,避开几只在?路面上横冲直撞的?走?地鸡,拐进了一条小路:“等下我们去个地方。”

“去哪儿?”石延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要到了那批曾经跟李百丰出村务工的?人的?住址。当时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那么多,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就剩下这一个。”齐昭海左脚用力,把离合踩到了底,将车停在?一栋自建房前:

“就是这里,到了。”

供品人头10

矗立在他们眼前的, 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

靓丽,崭新。

鲜亮明快的色调,使?它从村里一众灰了吧唧的房屋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与李家住的简陋石头房, 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别。

齐昭海扫了眼派出所民警发来的地点?, 反复确认:

“这屋主叫刘光,曾当过李百丰的员工。他跟李百丰出去务工的时候, 还是?村里最穷的一户, 每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李百丰落魄,刘光却反而发达, 拿着城里赚到的钱回家盖了这栋房子,现在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了。”

如?此?大的落差, 让人忍不住叹一句世事无常。

进到院里,感?觉更加不同。

欧式铁艺围栏隔开的小院子里,不种菜也不养鸡鸭, 只栽些观赏花, 养一只金包银的田园犬。田园犬皮毛被养得油光水滑, 趴在地上傻呵呵地直摇尾巴,只在嗅到他们这些外人的气味时, 才凶恶地多吠了几声。

年过六十的刘光蹲在台阶上,拿肉逗着狗玩。

“……李百丰,李总?说起来啊,我有十几年好久没看?见过他了。”孙广唏嘘不已:“李总脑子好使?,以前生意?做得也大,在一起风光过好一阵子, 要不是?后来在合同上被人坑了,既破产又欠债, 他的公司指不定都开得多大了……唉,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吧。”

“在村子现有的所有人里,你是?跟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应该最熟悉他,对吧?” 齐昭海道:

“那?我问问你,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有可能得罪过谁?”

“得罪人?没这可能。”刘光的否定的语气很强烈,跟民警如?出?一辙:“李总的人品没得说。当年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连累我们,一声不吭地自个儿担了下来。对了对了,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担了责任,据说是?他一起合开公司的朋友。我想想啊,他叫……”

齐昭海:“叫什么?”

“想起来了,叫孙广。我们叫他孙总。”刘光显然对这个人有着比较深的印象,不等?警方细问,他已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

“孙总跟李总的交情那?可非同一般。他们是?从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关系那?是?好得不得了。李总在城里一有起色就?把他带了过去,公司也是?他们两个合开的。每次我们看?到李总的时候,总能在旁边看?到孙总。孙总还有个儿子,比李总的儿子李山志小个几岁,姓孙名敏学。”

孙敏学?李百丰的好友,居然是?孙敏学的父亲。

没想到他们还有这层关系。

齐昭海觉察到可供深挖的价值,语调里多了急切:“那?这个孙广现在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刘光抱起脚边蹭来蹭去的狗,皱着眉毛摇头:“孙广以前总会给家里报平安,但这么久了也没见回来,一点?音讯也没有。他家里人也试着去找了,找不到。”他的最后一个音节,伴随着叹息,“我们都在猜,他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远离生养自己的土地和血亲,无人知晓。

这是?他最有可能的结局。

石延心底很不是?滋味:“李百丰和他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一个回来了,一个没有?”

“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刘光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挠着田园犬耳后的毛:“孙广的家人找到李家要说法,可是?连着好几年了,不仅根本碰不上李百丰,也没问出?东来。连孙广死没死,尸体埋哪儿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他不再黑白分明的混浊老眼里,多有落寞。

滚滚光阴如?逝水,冷却满腔热血。当年一起进城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村友人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离开的离开……从前最亲密的朋友也分道扬镳。

如?今,能记得这段往事的,只剩孙广一个了。

他被困在回忆里面.

一离开刘光的自建房,齐昭海便直奔孙家。

对于孙家与李家的恩怨,孙敏学明明是?知情者,又为什么隐瞒不告?孙广的失踪事件里,是?否还有内情?

他攒了满腹疑问,急需解答。

正?因?如?此?,宋冥被齐昭海带着,第二次见到了孙敏学。

在孙家,孙敏学显然没有在外面的时候那?么拘谨不安。他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来给他们开门,门一开,强劲的冷风就?把宽大的衣物紧紧贴在他身上。

把他显得更瘦了。

跟戳在地里的竹竿子似的。

宋冥几乎怀疑,随便刮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骨折。

孙敏学衣服穿得薄,不好在天寒地冻的室外待太久。他很快就?把他们迎进了客厅,边从橱柜里找杯子,边问:“警官,你们这么快就?从养猪场回来了,有发现吗?那?王壮是?凶手吗?”

石延这个愣头青张口就?要回答,被齐昭海在肩膀按了一下。

“你对我们的调查结果,似乎非常好奇?怎么,也想来当警/察?”齐昭海不仅不答,甚至反问,凛凛目光如?出?鞘寒芒。孙敏学置身于齐队长的注视下,不由得打了个冷噤,险些以为自己要被这锐利的目光刺穿。

但孙敏学很快笑起来。

轻松的笑声,给突然紧绷的气氛破了冰。

“哪儿能啊?我可没那?本事考上警校。”孙敏学低声说笑着,挨个往杯子里倒水,刚烧开的热水升腾起蒸汽,将后续话语笼在一层蒙蒙的水雾里:“我高中读完就?进厂里做工了。我妈一个人要撑起整个家,没钱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也就?不想读了。”

孙敏学,机敏好学。

从“敏学”这个名字中,不难看?出?父母对他的殷切期望。

虽然孙敏学口口声声说着是?自己“不想读书”,但他客厅里贴的一张张学校奖状,直到纸面褪色发白,印刷的字迹模糊不清了,他也不愿意?揭下来。

倘若没放弃学业,他未必没有一片锦绣前程。

是?父母赐予了他这个名字与期待,然而,却也是?父亲的下落不明和母亲的过分操劳,摧毁了他的读书梦。

“直到现在,还没有你爸的消息吗?”齐昭海问。

孙敏学摇头时,眼里的失落清晰可见:“没有,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等?他回家等?了太多年。只能说都是?命吧,这村里多少?像我爸一样背井离乡的人,回不回来都是?看?命。有的是?没命回来,有的跟城里的女人好上了,变着法子不回家。”

他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压住舌根泛起的麻木苦涩。

只片刻,孙敏学便苦中作乐地笑道:“我妈常说,没准我爸这些年是?跟别人跑了,偷生的孩子都很大了。”

那?可是?……接近二十年啊。

孙敏学还记得,当年父亲孙广离开时,他还是?个*七*七*整*理只会攀在孙广脖子上叫爸爸的孩童。一转眼,他已经?快和父亲当年一样大了。

齐昭海压低双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过李百丰?要不是?当初他带你爸进城,你爸爸就?不会失踪那?么久,生死未卜。再说,两个人一起失踪也就?罢了,可他带你爸爸出?去,他却一个人回来。这件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警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孙敏学低着头倒水:“我确实怨恨他,但也确实没想过要杀他们全家。杀他们有什么用,也不能让我爸回来。”

或许是?心事太重,他的手一时不稳。

壶中的热水不慎偏离路线,悉数浇在了孙敏学手上。刚烧开沸腾的水,威力可想而知。孙敏学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挽起一小截袖子,飞快瞅了眼小臂上被烫伤的状况。

就?在那?一刹那?,宋冥无意?间瞟见——

孙敏学袖中隐约露出?几条被刮出?的狭长伤痕。那?伤口才结起黑红的血痂,还未完全愈合。

这样的伤口,大抵是?近期新被挠的。

而不巧的是?,死者李山志的妻子指甲里提取到的皮肤组织,证明她案发当晚曾抓伤了凶手。因?而凶手的身上,也有抓痕。

“手臂怎么了?”宋冥冷声问道。

“猫挠的。”孙敏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倒满水的水杯逐个推到他们面前:“村里的猫狗不像你们城里的,凶得很。刚刚在院子里吃饭,一离开就?发现有流浪猫来吃,想赶走,就?被挠了。”

齐昭海皱了皱眉。

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信,但被猫挠这种小事他很难举证反驳。

出?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用DNA比对结果说话。于是?,齐昭海朝孙敏学扬了扬眉:“介不介意?让我们拿你的一根头发去……”

这只是?句很简短的话,把它说完花不了多长时间。

可现实连这点?时间都不给。

简尧的警务通手机“嗡”了一下,他拿起手机开始接收文件:“派出?所把符合侧写的人员资料发过来了,不过下载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另一边,石延也收到了状况:“队长,不好了!当地警方发来消息说,他们接到王壮的报案,王壮说他弟弟王伟突然失踪了。会不会是?跑了啊?”

“靠,开派对呢。要么不来,要么攒着一起来。”

齐昭海拇指摁着太阳穴,头疼不已。他干脆利落地从孙敏学头上拔掉一根头发,封进证物袋里,开始交代任务:“王伟的失踪,不排除畏罪潜逃的可能,我们要尽快把他找到。他就?算不是?凶手,也很可能是?跟凶手有过接触的人。简尧,那?份资料你边走边下载。石延,你把这根头发送去技侦那?里。”

目前嫌疑最大的依然是?王伟,把他找回来极有必要。

但,宋冥没跟他们一起走。

“你们去吧。抓人我帮不上忙,不如?先留在这里。刚好,这样也有空……”宋冥轻弯唇角,凝视着孙敏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和孙先生好好聊一聊。”

供品人头11

宋冥薄唇带笑, 话音却是冰冷的。

“聊一聊”这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每个音节调值都清晰可辨。字音活像是?生了芒刺冰棱,一个劲往孙敏学耳蜗深处钻。钻得他心惊胆战, 惴惴不安。

这个宋冥, 一定发现了什么。

孙敏学?听得冷汗都要滚下来了,他几乎要撑不住笑脸。

好在, 齐昭海急着寻找消失的王伟, 很快便带着队员出?门去了,连孙敏学?倒到他们面前的水都没?动过,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对话之?下涌动的暗流。

当齐昭海等人消失在门外后,孙敏学?的心立刻放了下来。

一个女人而已?, 能产生什么威胁?

真是?天助我也。

“今天天气挺冷,你先喝点热水暖一暖。我进房间拿个东西。”孙敏学?“贴心”地低声叮嘱过后,便起身走?进了卧室。

他进卧室, 不是?为了拿东西。

而是?为了借房门的遮掩, 暗中?窥视客厅沙发上宋冥的身影。

狭窄的缝隙, 将视野挤压至薄薄一线。孙敏学?阴冷的目光穿过门缝,从?宋冥的侧后方看见, 她无?知无?觉地端起那杯被他抹过□□的杯子。

孙敏学?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好了,一切该结束了。

虽然这样小剂量的□□,没?法让人倒地立毙,但让一个女性失去反抗能力,足够了。

拿起藏在房里的剔骨刀,孙敏学?放轻脚步, 趁宋冥背身时悄悄逼近——这把下落不明的凶器,其实一直在他手里。

饮饱了人血的刀锋, 擦拭后依然锃亮。

寒光闪闪,择人而噬。

是?时候结束了。最后一个碍事的家伙,也要被除掉了。

孙敏学?攥紧刀柄,满心的轻松愉快。等这个女人也被解决掉,他就?能按照计划逃出?去。逃出?村庄,逃出?国境,逍遥快活过完剩下的一辈子,谁也别想抓住他。

更?何况,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他十拿九稳。

在李山志家里,他已?经做过一次了,跟杀一只鸡崽一样简单。

剔骨刀调转角度,尖端对准宋冥的后心。狭长的冷刃如镜,不锈钢上映出?孙敏学?扭曲的表情。孙敏学?举刀重重刺下——

“我猜,你在我身后。对吗?”

宋冥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启唇,嗓音冷静得令他心颤:“如果?拿刀对着我,可?以缓解你被人识破的恐惧,那就?这么做吧。因为,相信我,接下来你会比现在更?加恐惧。”

刹那间,刀尖像是?卡了壳。

被某种堪称可?怕的阻力,硬生生逼停在空中?。

孙敏学?被吓得一哆嗦,手险些没?能握住刀柄。莫大的惊惧当头浇下,顷刻间席卷过他的四体百骸。

他甚至从?宋冥尾音里,听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那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浅笑。

淡定自若。

孙敏学?感到一阵发慌,各种悚然的猜想在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左突右冲:难道,宋冥连他要做什么都猜到了?难道这次只是?一场局,引他入网?

不,不可?能……宋冥已?经把杯子里的毒喝下去了。

她不可?能还有?力气。

孙敏学?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让气体填充他干瘪的信心。他看了眼手里的剔骨刀,再次盯紧宋冥,凶狠问:“为什么我要恐惧?”

而宋冥处变不惊:“说是?要拿东西只是?假象吧?为的是?进房间拿刀,也让我放松警惕,喝下那杯水。所以我想,这杯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希望我喝下去的。”

她缓缓摇晃起杯子,侧过身来。

玻璃杯里液体澄清,光影激荡,晃进宋冥的眼底。她高挺的鼻尖距离刀锋不足寸许,眼尾锋利的桃花眼却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

孙敏学?旋即发现——

杯里的液面没?有?丝毫降低。

“你骗我!”孙敏学?大惊失色:“你根本没?喝这杯水。”

宋冥无?动于衷地“嘶”了一声,声音如同蛇类吐信:“是?你的把戏太拙劣了,辨别能力也不强。我只是?端起杯子做个假动作,借位了一下,你就?误以为我会喝下你精心准备的毒药?未免太过自负了。”

孙敏学?听见自己的计划被贬得一文不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但你方才的把戏,其实说差也不算太差,因为它至少包括了两?重准备。”宋冥微笑道。孙敏学?绞尽脑汁才想出?的阴谋诡计,被她在短短瞬息间内剥皮拆骨,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

“第一重,是?调虎离山。”

哪怕刀锋在侧,宋冥仍能镇静分析:“ 作为老员工,你很熟悉养猪场的构造,也很清楚王伟的情况和王壮的作息。你想办法制造了王伟的失踪。把我们引到养猪场后,你并没?有?离开,而是?等我们走?后再伺机潜入养猪场。因为养猪场解雇了大量员工,绕开王壮的耳目不难,你撬开铁链,带走?王伟,藏起他。”

孙敏学?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这一过程。

之?后他再回家,在警方赶来之?前,装成已?经回来很久的样子。这样,第一重计划就?算布置完成。

“如果?调虎离山计成功,我们就?算来了,也会被这起失踪案迅速转移注意力。倘如运气更?好些,为失踪案忙得不可?开交的我们,甚至没?有?过来的时间。”宋冥轻声说:“没?猜错的话,你的房间里除了那把刀,还有?收拾好的行李吧?为的是?我们一走?,你就?能立刻离开。”

孙敏学?忍不住瞄了一眼自己房内。

行囊已?被打包好,从?房门里露出?一角。满满当当的衣服与财物,将编织袋撑起一个肉眼可?见的鼓包。

跟宋冥说的一般无?二。

宋冥微笑地放下玻璃杯:“第二重计划是?下毒,下在这些水里。此前杀死李山志一家老小的经历,让你明白了杀人的不易。你对你的力量不自信,加上知道警/察不好对付,所以采取下毒作为你杀人的辅助手段。”

“你选用的毒药可?能有?颜色和气味,不适合下太多,不然你不必多此一举,用刀杀人。而且为了不让人看出?加入毒药后水的变化,你选择了带颜色的杯子当作掩饰。这种毒药的可?获得性应该很高,不仅村里能买到,就?算去买也不会引起警惕。”

宋冥轻轻偏了下头:“我想,大概是?灭虫灭鼠药一类的?”

都对,她说的全部都对。

孙敏学?震惊地退行两?步,想要远离这个使?他生畏的存在。

那一刻,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做到不松开手里的剔骨刀:“……你太可?怕了。”

“见我们第一面的时候,你想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王壮是?凶手。当时你没?说谎,细节却值得深究。”宋冥自问自答:“为什么你能亲眼看到王壮去找李山志,并发生争执?因为当时你就?躲在那里,暗中?窥视着这一切,筹划着你的杀人计划。”

院子里的墙洞,很可?能也是?在那期间开凿的。

起初,孙敏学?的神态愈加慌张,但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窗外以及手里的刀,随即平静下来:“你说得一点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是?进了我的圈套?一大帮人走?得就?剩你一个,你喝毒药和不喝毒药,已?经没?有?差别了。”

孙敏学?不再披他以往腼腆礼貌的伪装。他气定神闲地在沙发上坐下,故意堵住宋冥通向门外的路线,低沉缓慢的话语里透出?杀意:

“现在刀在我手里,我想让你死,你就?得死。”

不加遮掩,图穷匕见。

他孙敏学?已?经杀死四个人了,有?男有?女,也有?迟暮老人和黄毛小子。既然多杀少杀都逃不开一死,那他不妨再多杀这一个。

刀身和手柄的缝隙里,没?拭净的鲜血凝结成块。

褐红的深色令人心悸。

宋冥低头不语,垂在脸侧的乌黑长发遮住了大半表情。她放在身侧的手机锁了屏,一片漆黑的屏幕上,清晰无?比地映出?孙敏学?持刀逼近的倒影。以及,孙敏学?未能察觉到的——

宋冥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

只有?宋冥知道,虽然液晶屏幕被黑暗覆盖,通话保持功能却依旧在她手机后台运行。而现在位于电话另一端的,正是?“早已?走?掉”的齐昭海。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齐队长都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包括孙敏学?承认杀人的那句.

十几分钟前。

孙敏学?家院门外。

樊甜恬回头,转向突然停住脚步的齐昭海:“队长,怎么啦?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找王伟吗?”

似乎意识到什么,简尧小幅度地蹙起眉,谨慎地提出?几个可?能出?现疑点的地方:“王伟失踪的事有?蹊跷?又或者……你觉得孙敏学?不对劲?”

齐昭海颔首:“两?者都有?。”

更?重要的是?,临出?门前,宋冥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

曾经几年的相处,让齐昭海深谙宋冥的脾气。依宋冥那疏冷孤傲的性子,就?算记得他们那段过往,跟他暗送秋波的可?能性也无?限接近于零。

所以,宋冥只可?能是?想传达什么信息。

而且这个信息,在当时他们所处的环境下,是?不适宜说出?来为人所知的。

这信息是?什么?

正在齐昭海揣摩的时候,简尧那份符合侧写?的村民资料,终于下载解压成功。当地派出?所把这些资料整理的很好,每个人的情况都清晰明了。

齐昭海看了,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果?然,孙敏学?也在里面。他是?整个村中?最符合侧写?,也最有?动机杀害李山志一家的人。”

供品人头12

资料上, 附带了一张孙敏学初中毕业拍的证件照。

那个时候,孙敏学大概已经知道他要被迫辍学了,整个人?颓废而邋遢。乱糟糟的?头发由于长期没有?修剪打理,偏长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一角眼睛。

“这是什么?”樊甜恬不断缩放图片, 直至看?清发丝上的?不明物体。顿时, 她浑身上下窜起鸡皮疙瘩:

“孙敏学的?头发上,是不是趴着一只虱子呀?”

或许, 不止一只。

简尧翻了翻孙敏学的?其他照片。这些孙敏学小时候拍摄的?照片里, 他无一不是个人?卫生状况堪忧的?样子。

结合资料里给?的?家庭状况,简尧忍着不适, 尽可能地?表示理解:“孙敏学的?父亲失去音讯以后,他母亲一边赚钱在养家一边寻找他父亲, 能够照顾和?教养他的?时间很少?。加上他得知自己要辍学后又自暴自弃,变成这个模样也情有?可原。”

在他们讨论这个问题时,齐昭海却紧盯着照片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直视着镜头。

瞳仁里充斥着压抑的?戾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感, 霎时间侵袭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 齐昭海蓦然想起了宋冥曾说过的?, 会触发凶手作案的?原因?:“孙敏学家里,近期发生变故了吧?”

“是的?, ”简尧翻阅着孙敏学的?个人?资料,敛眉说:“他母亲积劳成疾,在一个多月前因?病过世。可以说,孙敏学父母的?死,都与李百丰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原因?。”

丧母之后,孙敏学彻底失去约束他的?牵挂。

长期积攒的?仇恨一朝爆发。

养猪场的?王壮、王伟两?兄弟, 不过是孙敏学抛出来的?烟雾弹。而给?他们提供线索,参与案件调查过程的?孙敏学, 才是试图暗中操纵棋局的?嫌疑人?。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身后的?孙家房屋,陡然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但宋冥还在那里。

现下,她正和?最危险的?孙敏学待在一起。

强烈的?不安,猛地?刺进齐昭海心脏。他登时回身,试图拉开孙家的?院门,然而那扇门已被紧紧锁上。孙敏学早已为这一天做好准备,又怎会给?他救人?留下机会?

铁门坚牢,墙体厚重……

孙敏学的?自建房固若金汤。

在想方设法在李山志家凿出缺口的?同时,孙敏学也把自己的?房屋,修建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而他,却不慎让宋冥落进了陷阱。

齐昭海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决策。要是他能及时领悟到宋冥的?言外之意,他绝不会离开,更不可能放任宋冥留在孙敏学的?身边。在负罪感的?冲击下,他不得不捏住鼻梁骨,在深呼吸中用理智竭力镇压情感。

他需要找出最快进入屋内的?方法。

视线逡巡过坚固的?砖石围墙,掠过被砍得只剩主干的?院旁树木……齐昭海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恰好是他心心念念的?宋冥。

他当即接通电话。

可话筒里传出的?,却并非宋冥的?声音。

那是个压低过的?男声。低缓,且口吻带着毫不遮掩的?嘲弄:“……你说得一点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但那又怎样?说了这么多,你们还不是进了我的?圈套?”

孙敏学尾音上扬,满是得意。

说这些话时,自鸣得意的?孙敏学绝不会料到。

他在宋冥面前说出来炫耀的?这些话,之后会成为他亲口承认罪行的?证明.

屋内,冷冽的?刀锋已然逼至颈间。

宋冥被迫仰起下颌,纤细的?脖颈轮廓绷成一道上扬的?弧线。那锐利的?刀光迫着她,逼着她,可她神色却不见?波澜。

似乎丝毫没把这夺命的?刀放在眼底。

这种对死亡的?轻蔑,惹怒了孙敏学。他要看?到将死者的?恐惧求饶,用这些人?的?痛哭流涕让自己兴奋。宋冥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对他的?挑衅。

“不想要留下什么遗言吗?”

孙敏学不怀好意。

前额覆着的?厚重刘海,在他脸的?上半部分投下大块阴影。

衬出一双冷笑的?眼睛。

锋利的?刀面贴着宋冥的?脖子,来回擦了擦,孙敏学压着嗓子恐吓:“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可是你没长眼睛,硬要跟我过不去。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你的?尸体。啧啧啧,多惨。”

任他威胁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宋冥仅是将目光落在门上。

又或许,她看?的?不是门。

不止是门。

一扇普通的?大门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孙敏学心生奇怪,于是也转头向那扇门看?了过去。

质地?粗糙的?青绿色木门已然不新?了,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在上面增添了许多划痕。门上贴着的?门神图正逐渐剥落,颜料发白,线条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得出他们伟岸的?躯体。

而这具笔墨身躯,正在震动。

瞪眼怒目,昂首伸眉,图画上的?门神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挥动着兵刃法器斩向恶魂宵小。

孙敏学心下一紧,忍不住想要退缩逃跑,却在挪动步伐时发现,他的?双腿竟已被吓得酸软发麻,提不起一丝力气。随后,孙敏学才意识到——

震动的?不是门神像,是门。

外面有?人?在用力撞门,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片刻停歇。

当孙敏学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刹那间,木纹爆开,油漆皲裂。厚重的?木板门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轰然倒下。幸免于难的?,只有?那两?张门神图,被风轻飘飘地?卷起揭下,吹落在孙敏学面前。

画像上的?门神身披甲胄,神威凛凛,手中长刀所?指之人?,正是孙敏学。

滥杀无辜,人?神共诛。

“孙敏学,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倒塌的?大门前,一道逆光的?身影分外惹眼。

孙敏学陡然色变,抬头看?向门口。

兴许在阴暗里龟缩得太久,在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的?瞬间,孙敏学禁不住被强光晃得眼花目眩。他又惊又骇地?眯起眼,齐昭海的?身形与门神图在视网膜上残留的?虚影,在他眼缝间奇异地?重合。

“你们……你们不是要去找失踪的?王伟吗?”孙敏学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

齐昭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是啊。人?要找,嫌犯也不能不抓。王伟我们派了一部分人?手去找,所?以另一部分的?人?啊,就过来抓你这个嫌犯了。”

齐昭海一扯嘴角,笑得痞里痞气:“不过说实在话,你的?院门还真不太好撬开。你家院门是新?换的?吧?太坚固了。我手头又没趁手的?工具,情况紧急又没法调特警,还真是不太好处理……”

撬门?这个举动,属实不太符合警/察的?身份。

宋冥轻微地?蹙了下眉,不禁开始疑心,齐昭海以前到底是去做过什么卧底,控制微表情这点就算了,怎么连撬门也得会?

“那你们怎么进来的??”孙敏学恶声恶气地?问。

他显然对自家院门的?牢固程度很上心,因?此急于弄清楚这个问题。

“虽然门不好撬,不过这边的?树长得还可以,稍微顺着树枝爬一爬就能进来。”齐昭海偷瞟向宋冥一笑,宋冥才想起来,爬树的?灵感是她分析凶手如何进入李山志院里时提出的?。

孙敏学慌张地?四下乱瞟。

不止看?见?了门口的?齐昭海,也看?见?了他身后的?警员。

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气,孙敏学却感觉到自己毛孔里渗出一层层黏腻的?冷汗。

“我还没杀掉李百丰那个混蛋,我还不能被抓。”孙敏学突然转向宋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狠力勒住她,举起剔骨刀横在她颈部:“别?忘了,你们还有?人?在我手里。你们一定不想看?到她跟那些人?一样,脑袋分家吧?”

刀刃横亘在脖颈,以尖锐的?割痛彰显着存在。

被勒紧挟持导致的?缺氧感,让宋冥眼前一阵发黑。而她只是嘲讽地?轻笑:“不,你做不到的?。你不会真的?杀我,更不会将我砍头碎尸。”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孙敏学绷着脸,脸色阴沉得可怕。

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划破宋冥的?动脉。

齐昭海忍不住在旁边看?得心跳加速。孙敏学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他放松警惕,然后趁机救援,可宋冥居然在变着法子刺激他。

她在做什么?找死吗?

为防宋冥真的?把自己的?小命玩完,齐昭海举枪瞄准对面:“孙敏学,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但他们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以这样的?情况很难不误伤到宋冥。孙敏学好像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一点也没把对准自己的?枪口放在眼里。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孙敏学威胁。

“要是你真的?对我们下得了手,你在倒有?毒的?水时,动作就不会那么慢。而且,从刚才到现在,你已经拿刀对着我这么久了,都没有?下手,只是用言语恫吓。但在胁迫我的?时候给?我一刀,岂不比多费口舌来得方便?”宋冥淡淡道:

“你的?动机非常稳定,只有?复仇,不愿意过多牵连无辜。”

说杀人?魔不滥杀,听?起来荒谬至极。但齐昭海觑见?,偏偏就在宋冥说这一席话的?时刻,孙敏学眼帘一颤,神情也有?了些许软化。

难不成,宋冥还真说中了?

这样一个制造了灭门惨案的?人?,内心竟会有?所?谓的?“道义”?

供品人头13

紧勒住宋冥的手臂松懈稍许, 她?缓过气,抓住了这一可乘之机。

“你在?作案时甚至心软过。”宋冥说:“杀李山志的妻子和孩子时,你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对他们的折磨,选择一刀毙命。我猜, 是因为这两个人触动到了你。”

她?余光瞥见, 孙敏学眼角略见下撇。

眼角下垂的轻微弧度,表现出他因为往事, 而感到悲伤的迹象。

于?是, 宋冥围绕着?这个话题继续道:“拼命保护孩子的母亲,让你想到了你刚过世的母亲。而那个孩子跟小时候的你一样, 想找到亲人活着?的证明,却最终只能屈服于?现实, 哭着?接受死讯。”

孙敏学像被戳中了脆弱的痛处。纵使?紧抿嘴唇,仍然在?她?的娓娓讲述中,发出哽咽的泣音。

但宋冥半点?也不同情他。

因为宋冥知晓, 孙敏学之所以会?有如?此反应, 只是因为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复仇的设定。在?他的脑海里, 并不把自己当成坏人,反而自认为是正义的侠客。

就?算做尽了恶事, 他也不太可能后悔愧疚。

还自以为形象光辉无比。

宋冥这一套说辞,便是给了孙敏学一个符合他理想中形象的台阶。孙敏学也不含糊,顺着?台阶就?下。

“我想杀的,一直就?只有姓李的那一家,只有那几个害死我爸的人。”孙敏学红着?眼,一个杀人凶手说得比被害人都委屈:“我本来有想过搞点?能让人睡过去的东西, 让你们喝完睡了就?完事了。但我们村太小,啥手术都做不了, 买不到那玩意儿……”

齐昭海听?得咋舌,情不自禁感叹起孙敏学的脸皮厚度。

但他还是配合了这次表演。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帮的我们会?尽量帮你。”齐昭海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孙敏学情绪变化:“捉拿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这本来就?是我们警/察该做的。要?是李百丰真杀了你爸,到时候我们抓了他,他也是吃枪子,也是一死。”

孙敏学略被说动,低头问宋冥:“是这样吗?”

虽说他卡在?宋冥脖子上?的手还没放开,但比起最开始,孙敏学的力度已经放轻不少,至少能让宋冥自如?活动头部。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有点?被说动了。

在?孙敏学的注视下,宋冥点?点?头,跟齐昭海打起协作战。

齐昭海逐渐引导孙敏学:“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想要?逃跑有多难?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挟持人质逃得了一时,我们沿路设几个路障,挨个查车,难道还怕查不到你吗?”

“现在?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刀,配合我们。”

他循序渐进,然后抛出了对孙敏学最有诱惑力的一个饵料:“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帮你查到,你父亲的下落或死亡原因。这么多年来,你跟你妈都受苦了,两个人找的这么困难,现在?让全市的警察帮你爸复仇,不是更好吗?”

孙敏学这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光,都被困在?父亲失踪带来的困局里。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孙敏学几乎不可能有抵抗力。

而事实正符合齐昭海的预期。

果不其然的,孙敏学仅仅踌躇片刻,便咬了钩。

“我能相信你们吗?”孙敏学半信半疑地询问。即便是问句,上?扬的音调却暴露了他惊喜的心情。

“当然能。要?是不为人民伸张正义,我们还穿这身警服干什?么?”齐昭海说完,顿了几秒:“跟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也一定口干了吧。要?不然你先喝口水,好好想一想?”

孙敏学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深以为然。

他这一上?午忙得要?死,既要?跟警方?斗智斗勇,又要?布置计划,已经好久没沾水了。所以他没拒绝这个建议。

齐昭海吩咐樊甜恬送来一瓶矿泉水,刚要?递过去,就?见孙敏学瞬间警惕地后退。

“你先喝一口。”孙敏学要?求。

孙敏学这个人,自己给别人的水里下毒,现在?倒反过来怕别人给自己下毒了。

所谓以己度人,不过如?此。

齐昭海不禁失笑,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这才上?前一小步,把那瓶矿泉水放到地上?,踢到孙敏学脚边:“这样可以了吧?你瞧你那小心的样。”

孙敏学试着?直接弯腰去够水瓶,很快便觉得艰难。

为了拿水,他不得不暂时松开一些对宋冥的钳制,把到换到左手上?,将?注意力皆集中在?往地面伸的右手。

一厘米,两厘米……

他的手指不断舒展前伸。

眼看就?要?触碰到矿泉水,孙敏学深吸一口气,眼珠向下看,打算一把握住水瓶。

说时迟,那时快。

孙敏学突然感到持刀的左手一阵剧痛。

才听?得骨骼“咯嚓”一声脆响,孙敏学立刻杀猪般惨烈地嚎叫起来。

他基本上?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齐昭海猛然掰开手指缴了械。剔骨尖刀掉在?地上?,人质宋冥也从他的掌控下脱离,孙敏学倏忽间一张底牌都没剩下。

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直至孙敏学被戴上?手铐押走?,齐昭海一张脸仍旧阴沉得不行。

别说藏起微表情了,他现下连表情都不肯收敛,就?这么大喇喇地往宋冥面前摆。宋冥扭头不看,他却非要?把一张俊脸往她?眼底凑。

晃来晃去的,讨人嫌弃。

宋冥自知理亏,只得忍着?烦搭理他:“生气了?气我擅作主张,察觉到了问题不提前告诉你?”

齐昭海嗓音发闷:“学姐明知故问。”

“但我以身犯险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对么?”宋冥反问他:“那份他亲口承认罪行的录音,审讯时应该能够多少起到一些作用。而且,若不是孙敏学自认稳操胜券,对我放松警惕,他也不至于?露出马脚。”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全然是在?齐昭海的雷点?上?蹦迪。

“嗡”地一下,齐昭海方?才对宋冥出事的所有恐惧、担忧,都跟着?全身的血液一起,直奔着?天灵盖往上?猛冲。

他脑门一阵晕眩发胀。

“宋冥学姐,你也知道是以身犯险啊?”齐昭海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乱跳:“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没命。再说了,当时已经是那个状况了,你还要?去激怒他,只为了让他说出那些话……你告诉我,你是不*七*七*整*理是找死?!”

齐昭海本来也没指望宋冥回答。

可宋冥的反应,却异于?他脑中预想的所有可能情况。

宋冥没有争辩,更没有承认。那双深黑的眸子,长久而缄默地凝望着?齐昭海,瞳孔深处好似漩涡的中心,又像是缠着?沉重锁链的铁块。

对视得愈久,齐昭海越能感受到一种至静无声的压抑。

齐昭海的心在?沉默中一分分绞紧。被压制到即将?崩毁破碎,却哪怕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这怎能不算最绝望的呼救?

好半晌,宋冥忽然展露出一点?笑意。

发苦的,酸楚的笑意。

“如?果我说,我本来就?该死呢?”宋冥故作轻快的声音,在?齐昭海听?来,竟湿润如?同含泪:“在?很早以前。”

“什?么意思?”齐昭海错愕。

他被这从天而降的一句话砸得懵了,却已在?还没弄清楚状况的时候,本能地察觉到了这句话的重要?性。

无奈,宋冥并没有作出任何解释的打算。她?转身,往外走?去,疾风长啸着?穿堂而过,旋起她?大衣的一角。

淡蓝的颜色,像是一缕留不住的风。

“宋冥,你回来解释清楚。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齐昭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到那一角翩飞的冷色。

然而宋冥轻轻一笑,躲过他的手走?掉了。

齐昭海莫名其妙地想起,宋冥那空空如?也的朋友圈。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宋冥是希望被杀死的。

不记录时光,不预设期待,是为了方?便她?在?未来某一天——

不留痕迹地离开。

宋冥身上?,大抵有种残酷的自毁倾向。那是一把刀,不过是一把锋刃朝内,对向她?自己的刀。

或许,她?真的在?期待一场不期而至的死亡.

戴上?手铐的孙敏学,被一左一右两个警员分别钳制着?双臂,按坐在?车厢后座的座椅上?,启程返回市局。

这是孙敏学自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村庄。

在?随后长达数小时的车程中,他第一次目睹了繁华的车流、林立的高?楼、亮如?白昼的广场……种种偏远乡村里见不着?的景象,逐一透过车窗玻璃,呈现在?孙敏学眼前。

楼!楼!楼!

到处都是陡峭的高?楼。

悬崖一样直上?直下,如?人工制造的钢铁峭壁。

千万面水泥的、瓷砖的、玻璃的楼体高?墙,密密麻麻地往道上?挤,吮着?他的血,吸着?他的髓,叫他心头生起即将?被分食殆尽的惶恐。

原来,这就?是城市啊。

孙敏学感慨。

这就?是让父亲一去不回的城市。

等到后来被锁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时,那五光十色的城中灯火,依然在?孙敏学头脑里盘旋。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当年村口老榕树下分别时,父亲黧黑的脸。

“敏学啊,爸爸要?进城喽。”父亲乐呵呵地把他抱在?怀里,掂了两下:“城里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能挣大钱。到时候咱们敏学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天天吃肉也行。”

父亲嘴上?的胡茬很扎人,笑得却很慈爱。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好像这样就?能看到丰衣足食的美好将?来。所以当初,孙敏学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进城前后,母亲会?背着?他偷偷抹了好些回泪。

只是后来,一次次无望的寻找中,也逼着?他明白了。

孙敏学坐在?昏暗的审讯室里,想念却村里村外,跨越时间地飞了一遍。直到齐昭海进门时,黑暗里裂出的一道光线,才将?他惊醒。

孙敏学瞅见,齐昭海带了东西过来——两个小证物袋,还有一叠纸。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

“一个人待了这么久,也该休息够了吧?”

齐昭海翘着?二郎腿,在?他对面的桌后坐了下来:“准备好忏悔你的罪行了吗?”

供品人头14

“啊?什么罪行?刚才我实在太害怕了, 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孙敏学一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装傻充愣,想要矢口否认先前的供述。但当听到录音里他亲口承认杀害李山志一家的话语后,他立刻不镇定了:

“瞎说也能有罪吗?你们有什么证据?”

齐昭海看着他东拉西扯地慌乱找补, 轻笑一下:“要证据是吧?好, 我们这边刚好有现成的。”

他?一笑,眉骨上的疤痕也跟着一跳。孙敏学紧紧抠抓着椅子的扶手, 瞧着那道在光影晕染下更加明?显的伤痕, 突然产生了某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孙敏学, 想起我们之?前从你头?上拔的那根头?发?了吗?”齐昭海拿起带来的东西,大步走到孙敏学面前:“这一次, 它可是派上大用处了。”

借着台灯的光亮,孙敏学终于看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了。

两个小?证物?袋里装的, 分别是李山志妻子指甲内的提取物?, 和他?孙敏学的头?发?丝。而旁边那一叠纸的内容, 不是别的,正是从这两者中提取的DNA的比对?结果。

结果显示, 这DNA出?自同?一个人。

“要不要编出?点?谎话,解释解释你的DNA为什么会跑到死者的指甲盖里?”齐昭海的语气不无嘲弄:“你不是跟我们说,你手上的伤是野猫抓的吗?怎么,猫还能变成人?”

孙敏学半张着嘴,被问得哑口无言。

一份录音和一份DNA比对?结果,直接把孙敏学钉死在了罪行之?上。

矢口否认是不可能了, 孙敏学又不甘心认罪。事已至此,他?只能嘴犟质疑:“如果……当?然我是说如果啊, 是我杀的那些?人,我是怎么做到让王壮有嫌疑的?他?都已经被他?哥天?天?锁着了。”

“这一点?,不是很简单吗?”

齐昭海早有准备:

“你在养猪场做过很久的工,完全有机会趁王壮忙起来的时候偷走锁链钥匙,多打一把一样的。之?后,你想什么时候给王伟开锁都可以。”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控制王伟梦游。”孙敏学垂死挣扎。

“不,你可以。”齐昭海拔高声调反驳:“或者说,王伟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梦游。是你,每次出?去挖墙和作案回来后,都潜入房间把你的衣服和鞋子跟王伟的互换,造成王伟出?门的假象。”

孙敏学脸色越听越惨白,面部肌肉不自觉地开始痉挛。

“我……”他?的嘴唇张了又合。

但,齐昭海在他?发?出?微弱的辩解之?前,就彻底堵死了所有路线:“你可能不知道,鞋子和衣服上,是会带着穿着者的汗液与皮屑的。要不要我们把王伟的那些?衣服带回来,看看上面有没有你的DNA?”

证据面前,再精妙绝伦的谎言都苍白失色。

孙敏学识趣地闭了嘴。

心知狡辩不成,他?举起双手认输摆烂:“行,我承认。那一家人都是我杀的。”

由于手铐的限制,孙敏学做不出?较大的动作幅度。那两只手只能稍微抬起一点?,离椅子扶手只有不到两三厘米。

显得滑稽可笑。

“你们刚才不是说了,要帮我查我爸的下落吗?”孙敏学小?声盘算着,跟警方谈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杀了那些?人的。前提是你们得说到做到,帮我抓到李百丰。”

也难为他?,落入法网后还耿耿于怀复仇的事情。

“是,我们是说过。如果李百丰确实杀害了你父亲孙广,我们会管。”齐昭海双手支着下巴:“但孙敏学,你要搞清楚,你已经没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好好配合调查,是你唯一的出?路。”

孙敏学花了好几秒钟,环顾一遍这个把守严密的审讯室,终于有了沦为嫌疑人的实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实下来:“哎,杀人嘛,还能怎么杀?提前些?时间挖墙进去,等看到他?们都在家的时候,进去挨个杀呗。”

简单粗暴三言两语,概括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其中惨绝人寰的痛叫、哀嚎与悲泣,全部略去不提。仿佛他?只是杀了几只鸡鸭,或者在砧板前切萝卜。

刀起刀落,人命断送。

剔骨尖刀再冷,也冷不过刽子手的心。

然而,刽子手本?人至今毫无悔意。想起血洗李家的那一晚,冲上孙敏学心头?的,反倒是杀父之?仇。

“我只恨,我没能杀死李百丰那个混蛋。”

孙敏学怒目切齿:“我当?时,明?明?是已经看见李百丰走进房里,没再出?来,我才下的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翻遍了整个房子,都没有找到那个老不死的。妈的,让他?白白的给逃掉了。”

提起这次失手,孙敏学越说越气愤憋闷。殊不知,齐昭海已暗自皱眉。

他?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疑点?。

据调查,在案发?当?晚,李家应该是没有人逃掉的。

村里的民居相隔并不算远,孙敏学连杀数人的作案时间也较长。假设有幸存者得以逃出?生天?,只要多走几步路,就能够找人报警阻止孙敏学的残酷屠杀。

可这一切没有发?生。

那夜案发?后,李家的屋院除了孙敏学,再无人进出?。

是孙敏学死到临头?,仍冥顽不灵地对?警方说谎?还是这李百丰真的有什么手段,能从案发?现场大变活人?.

宋冥先前是被警局的车载到辟河村的,如今依旧跟车回到了云程市警局。

齐昭海回来后,便陷入繁忙。各个科室跑了一遍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进入审讯室。宋冥三番几次想找他?告别,皆以寻不到人告终,于是留在局里稍作等待。

虽说托人转告也不是不行,但直觉提醒她——

在惹恼齐队长后,又这样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导致的结果恐怕不会太乐观。

只不过,在等到齐昭海之?前,宋冥先感受到一道目光。

她甚至不需要抬头?,便知道这道目光从何而来。只消看见来者手上,那个跟个永久挂件似的战损版保温杯,就能够知道此人岳老局长的身份。

“岳局,您找我?”宋冥道。

岳焱局长却答非所问,指挥她:“你把脸转过去,再侧过去一点?。”

宋冥不明?所以地照做。

她余光瞄见,岳焱局长停住脚步,盯着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而后,岳局长恍然大悟般开口:“是你啊,一转眼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面时没认出?来,现在一看才认得了。唉,事情过去太多年,人年纪又大了,我这头?脑不好使,记不住东西喽。”

他?自顾自地说着,宋冥却听得茫然:“我小?时候见过你?”

宋冥对?这位岳局长唯一的印象,仅仅是上一起案件侦破前,他?试图说服宋冥成为警局顾问的一面之?缘。

至于久远的童年——

她不记得曾出?现过这个人。

“当?年没能救下你母亲,我们也很抱歉。”岳焱局长好像以为她在赌气:“十多年前的‘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凶手手段残忍,包括你母亲在内的很多人都惨遭不幸。像你这样幸存的受害者,太少了。”

“那凶手呢?落网了吗?”宋冥询问。

岳焱局长喉咙有些?发?紧。他?拧开保温杯的瓶盖,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才低头?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案件的具体情况,至今尚未明?晰。”

时间会湮灭很多罪证。这些?陈年旧案,越往后就越难侦查。

此生,估计是破案无望了。

宋冥微微垂睫,为这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女孩心生怅然。

最终,她还是决定告诉岳焱局长实情:“我想,局长大概是认错人了。对?于‘四一九’特大劫杀案,我并没有印象。我母亲确实死在十多年前,但是死于一场车祸,而非刑事案件。”

即便对?那起车祸没有太多记忆,她也不可能跟劫杀案扯上关系。

宋冥记得的,只有医院里遍身染血的母亲。

听完她的回答,岳焱老局长张了张嘴。他?好似有些?话想说,最后却默默咽了下去,拿着保温杯一个人走进办公室里。

大概这次搭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乌龙吧.

“你是怎么确定,李百丰当?晚回来了?”

齐昭海看着孙敏学那张被怒意充斥的脸,真心实意地发?问:“你敢肯定你没有看错吗?”

孙敏学听出?他?尾音里怀疑的意味,语气一瞬间变得十分激动:“不是……我这双眼睛都眼睁睁看见他?走进去了,这还能有假吗?!”

齐昭海意味不明?地啧了一下:“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

这质疑的音节轻得不能再轻,却像是某种激将?法,瞬息间引爆了孙敏学急于证明?自己的心:“你别不信。我还拍了照片,就在我被你们没收的那个手机里。你看了就知道了。”

孙敏学手机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李百丰的背影。

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偷拍视角,根据画面边角拍到的裸/露砖石可以看出?,当?时孙敏学是躲在李家的小?院外?头?,从那个被凿出?的墙洞向外?进行拍摄的。

画面里,拍到了一个男人开门进院的背影。

男人穿着件白色毛衣,弯腰驼背拄拐杖,看起来上了年纪,跟李百丰的岁数的确吻合。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孙敏学在这件事上撒谎的可能性很小?。

但,那就怪了。

李百丰一个大活人,是怎么从家里凭空消失的?

供品人头15

齐昭海仔细算了下时间。孙敏学从看到?李百丰进门, 到?持刀闯入其家中杀人?,中间大概就用了极其短暂的一两分钟时间。

但?恰恰是这一两分钟,成为了李百丰失踪的关键。

李百丰这样一个早过了耳顺之年的年迈老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离奇失踪的?这件事, 不仅令孙敏学觉得分外诡异,连身?在一线的齐昭海也感到匪夷所思。

想起李家灭门案侦查初期, 他们调查到的李百丰神出鬼没的行踪, 以及地址等大量虚假信息,齐队长便觉得头疼不已。

十多来年, 李百丰的亲人?就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些造假吗?

又或者, 这些假信息是他们故意为之?

齐昭海越是深思,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而要解开李百丰的失踪之谜,孙敏学拍的照片是他们绝无?仅有的证据。

在刚接手这起凶残的灭门案时, 警局的刑侦队里, 恐怕不会有人?能够想到?, 一张被凶手偷拍以锁定?目标的照片,现?在居然成了李百丰失踪前, 留给警方的最后?一张影像。

失踪案能不能有头绪,全看他们能在相片上发?现?什么了。

“这东西有用吗?”石延一向引以为傲的嗅觉,在图片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一筹莫展:“老大,盯着照片看再久,咱也不可能从照片上看出花儿来啊?”

简尧副队正想鼓励一下, 怎料樊甜恬突然回头。

“傻狗,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只靠嗅觉呢。”樊甜恬被吵得心烦,拧了石延的耳朵一下,疼得他哎呦哎呦求饶:“少说?话,多做事。用眼睛好好看看,懂不懂?”

教训完石延,樊甜恬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她心细,眼神也好使,静下心一丝不苟地端详了那张照片只一会儿,就发?现?了端倪:“我怎么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点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还有这个?衣服……”

樊甜恬蓦然止住话音,起身?在凶案现?场的照片中一顿翻找。

石延不明所以:“你在找什么啊?”

“毛衣,李百丰身?上穿的那件白?色毛衣。”樊甜恬头也不抬地回答,目光以她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陆续扫过一张张照片:

“果然,找到?了!”

樊甜恬突然惊喜地睁大眼睛,抽出一张照片,邀功似的跑到?齐昭海面?前:“我就记得我看到?过,我的印象一点儿没?错。”

那是张李家室内的大全景。

按下快门时,负责拍照的刑事摄影师就站在门口,因此,尸横遍地的地面?和神龛前的人?头,在镜头下里都清晰可见?。

惨不忍睹的画面?,让人?忍不住眯眼皱眉。

然而,有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藏在画面?左下角的沙发?上。

在那张松软舒适,里头的海绵垫子却吸满了主人?血液的沙发?上,胡乱塞着一团衣服。厚重的纹理质地,能看出是手织的毛衣。而没?有沾到?鲜血的地方,依然存留着毛衣的本色。

毛衣的本色,恰好是白?色。

雪一样的白?色,在夜幕下格外醒目的白?色,能够瞬间吸引人?注意的白?色……

也是孙敏学看到?的白?色。

作为其中一样证物,这件毛衣照理说?会被带回市局。所以齐昭海把这件白?色毛衣讨要了过来,将被风干的人?血凝结在一起的布料,艰难地展开。

展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件跟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白?色毛衣。

由此可见?,李百丰绝对是回过家的。他回家后?,先在沙发?上换掉了毛衣,才?进行下一步的举动。

“太好啦!现?在只需要知道,李百丰后?来做了什么就行了。”樊甜恬立下大功,激动得从口袋里随机掏了颗糖塞进嘴里,美名其曰奖励自己。没?成想,那糖是个?臭老鼠味的,臭得她四处找垃圾桶吐糖果,一张俏丽的脸皱成了苦瓜。

简副队贴心倒水给她漱口,齐昭海则趁机笑她:“之前就叫你别买那些奇奇怪怪的糖果,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把自己坑惨了。”

齐昭海嚣张大笑,把樊甜恬气得对他一个?劲儿做鬼脸。

“好了,你们俩消停些吧。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简尧无?语地叹了口气,被迫过来拉架:“现?在衣服是找到?了,可是人?呢?李百丰回家脱掉衣服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这核心问题一抛出来,话题重心就自觉回归到?失踪案上。

关于李家屋子有且仅有的两种出入方式,齐昭海早在调查灭门案凶手是怎样进入屋里时,就已经探讨过。

“案发?时,死者李山志正站在门口想出去,却还没?开门,李百丰走出门的可能性不大。孙敏学是跳窗进来的,他们李家的窗户有点高,爬上去需要些力气和技巧。以李百丰六十多岁的年纪,他从窗户出去的概率更小。”齐昭海挨个?排除了两种可能性:

“李百丰只可能还在屋内。”

石延震惊不已:“啊?可是我们没?在屋里发?现?其他人?啊。”

李家这栋自建房又不大,先是被孙敏学搜了好几遍以后?,又被警方搜索了好多次,就差没?把地皮掀起来找了,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成年人?呢?躲也不可能躲得那么彻底啊?

“人?在屋里,却没?找到??”樊甜恬思索片刻,再次开始翻找起照片:“那我再找找看。看看这个?李百丰,可能藏在哪里。”

可这次,幸运之神似乎没?有眷顾她。不管细细瞧了再多遍,樊甜恬都始终找不到?可能藏人?的地方。恰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和偷拍照片里高度相似的背影,却倏忽撞进眼帘。

樊甜恬猛地站起来:“队长,队长!这个?也太像了!”

齐昭海喜出望外地接过那张现?场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看去。但?是照片画面?里,除了位于视觉中心的一具尸体以外,空无?一物。

“这只是李山志尸体的背面?照。”齐昭海失望道。

“队长,但?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你看这体格、身?材和身?高,是不是只要李百丰不耸肩不驼背,就非常非常像?”樊甜恬据理力争:“虽然儿子会像父亲一点,也总不可能这么像吧!”

她说?得没?错,这两个?背影是确实很像。

尤其,在把这两张背影照片摆在一起,对比着看的时候,两者相似性更是一眼就能看出。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几乎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这世上有哪几个?直系血亲,身?影能够长得这么像?

齐昭海缓慢地深吸一口气,低温冻得他喉头发?凉:“那天夜里,孙敏学从墙洞里看到?的李百丰,难不成是他儿子李山志扮成的?而李百丰当晚,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甚至,不止当晚。

结合李百丰深居简出,行踪不定?,遇见?熟人?也不跟人?打招呼的种种怪异举动,之前村里人?遇到?的“李百丰”,有很大几率也是李山志假扮的。

问题是,李山志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知道,演另一个?人?是很难的。他这样费力扮演父亲,出于什么样的隐情?

一发?现?疑点,齐昭海立刻布置任务着手调查:“简尧,帮忙查一下李百丰和他家里人?的最后?一次联络记录,还有他最晚的消费记录。我们需要知道,他失踪的具体时间。”

简尧带人?一年年倒着查下去。

今年没?有,去年没?有……他们所能查到?的最近一次联络,和李百丰最后?的消费时间,竟然早在久远的二十三?年前。

这意味着,从那一年后?——

李百丰便失踪了。

时间跟孙敏学的父亲,即孙广的失踪年份,完全一样。

齐昭海稍作思索后?,道:“这个?时间上的重合或许表示,作为朋友和生意伙伴,他们这两个?人?可能是同时失踪的,没?有先后?之分。”

“李家人?明明对外说?,一直跟李百丰有联络的,他们为什么要撒谎?”樊甜恬嘴里嘟囔着,表示实在无?法理解:“如果不撒谎,他们也不会被孙敏学记恨,惹祸上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家遇害身?亡。这完完全全是可以避免的。”

一想起那个?倒在血泊中,被砍了头,肠子流了满地的小孩,她就止不住地心痛。

这孩子,何其无?辜。

大人?们说?的连篇谎话,他得用一条稚嫩的性命来填。

简尧笑了笑:“你可能不明白?,在这样落后?的村子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都会经历什么。”

他的口吻,温和里含着同情:“我之前办过一起寡妇死亡案。她死状很惨,在血液里检测出毒素,身?上也发?现?了上百道刀伤。最后?调查发?现?,她是自杀的,因为村里流氓永不间断的骚扰和整村人?的风言风语,远比死可怕。”

人?性的恶,是永远不能低估的。

村里许多人?对寡妇的观念很畸形。仿佛女人?一失去丈夫,就成为了无?主的可获得的商品,带有洗不去的情/色意味。

是寡妇的处境逼死了她。

而这难堪的处境,兴许正是李百丰的妻子竭力隐瞒丈夫失踪的事实,甚至不惜背负孙家人?骂声的原因。

供品人头16

为规避村里的流言和骚扰, 将儿子顺利抚养成人,李百丰的妻子不惜造出了一个“假李百丰”。

起初,她只是口头编造与李百丰的往来互动,让人误以?为丈夫平安归来?。后?来?随着孩子的长大, 一场由儿子扮演父亲的好戏, 就此开始在村里上演。而这个“假李百丰”,也在乡邻们的意识里越来?越牢固。

某种程度上, 这?个不存在的丈夫, 实实在在地保护了他们。

“好哦,现在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了。”樊甜恬单手托着脸颊:“可惜她躲得掉流言蜚语, 逃得过动手动脚的单身汉,却没能逃掉孙敏学爆发的仇恨。”

齐昭海思索着下一步怎么做。

“在现在还活着的人里, 孙敏学应该最清楚当年的事?,毕竟他跟他妈这?么些年来?一直在调查。”齐昭海摸着下巴说道:“我等会?儿再去提审一下孙敏学,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再挖出些线索。”

趁他还没离开, 樊甜恬友情提醒了一下:“队长, 你去提审孙敏学前, 要不要先去找一下宋小姐?我看她等你好久了。”

话音未落,只见齐昭海左脚拌右脚一个踉跄。

杀伐果断的威风尽失。

“你说什?么, 宋冥在等我?”齐昭海匆忙回头,难以?置信地一连用了三个问句:“这?不可能吧?她怎么可能等我?你确定你没骗我?”

樊甜恬点点头,嘴角情不自禁露出的姨母笑藏都藏不住。

她明白了,自家队长的死穴是宋冥。

别太好嗑了!

确认过这?个事?实后?,齐昭海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振奋起来?。他向樊甜恬借来?镜子,火急火燎地对着镜面整理衣领和头发。

这?还是齐昭海来?局里后?, 樊甜恬头一次见他那么在意外表。

讲究劲儿,都快赶上简副队了。

打理自己的间隙, 齐昭海瞟了一眼樊甜恬那翘得快飞上天的唇角,立马知道她正?在脑补什?么:“想什?么呢,我才不是为了她,我只是突然不想太邋遢了。宋冥她现在……还没走吧?”

樊甜恬捂着嘴偷笑,嗑糖嗑得眉眼弯弯:“没呢。宋小姐一回市局就在那儿等,已经等你好久了。”.

宋冥确实是在等人,但她并?未浪费等待的时间。

即便她非常确信,她毫不美妙的童年记忆里,并?不存在任何亲历重大刑事?案件的片段,岳局长的话语仍然引起了宋冥对“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兴趣。

一桩耸人听闻且至今未破的刑事?案件,好比整个云程市一块沉疴。

必然引起巨大的社会?影响。

这?样伴随着恐慌情绪的社会?新闻,自带舆论热点,与?之相关的媒体报道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宋冥没费多少时间,就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到?了不少相关的案件报道。报道末尾,还附带了一份由警局提供的案件受害者名单。

诚如岳焱局长所言,受害者的数量的确庞大。

宋冥的指腹在触控屏上游走着,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宋体的方块字。忽然间,有个姓名不期然进入了她视线里,每个笔画都极其?熟悉——

名单里,竟然有她母亲的名字。

宋冥的呼吸停滞了。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和母亲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但现实粉碎了她的设想。因为当宋冥接着往下浏览名单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姓名。

“宋冥”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

白底黑字,清晰显明。

字字分?明到?让她心底发凉。

一个人的名字有出错的可能,那两个人的呢?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刚好跟她们母女姓名相同的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点吗?

更何况,两个人的姓名皆出错,并?且当年负责经办此案的岳焱局长也认错人的情况,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她作为存活受害者之一,为什?么连零星的印象都没有?

莫非……

她的记忆出错了?

这?个念头恍如一道惊雷,冷不丁劈向宋冥。

宋冥不敢想象,如果她的记忆真?的出现偏差,母亲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死在歹徒的迫害之下,那么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了她?大量的疑问搅乱了一切,胀得头脑发痛。

猝然袭来?的冲击,使宋冥头脑坠入混沌。

“学姐,你找我?”

真?假混淆的困顿中?,宋冥听见了齐昭海的声音。

那嗓音起初藏着的振奋,随着齐昭海的走近逐渐消散。只一打眼,齐昭海登时看出来?宋冥当下状态不对,他皱着眉,询问确认的语气软和了几分?:“宋冥学姐,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他一连问了好多遍,才见宋冥后?知后?觉地抬眸。

像是从?梦魇里艰难醒转过来?的人,她那双涣散着的黑沉瞳仁,终于聚焦在齐昭海身上。

“齐队长,我的记忆似乎出现问题了。”宋冥还未全?然恢复,她吐字迟缓,措辞却犹然严谨:“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你,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事?实上,不止你,更多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半垂下眼睑,还要继续回忆,被齐昭海及时制止。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齐昭海注视着宋冥的眼眸,话语稍显刺人,声音里却隐隐透出他自己没能察觉的慌乱:“你这?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承受太大的刺激。停下来?。你现在需要的是镇静下来?,别逼自己去想……”

如果宋冥此刻能够挨近他胸口,便能毫不费力地听见齐昭海胸腔内,沉闷而节奏错乱的心跳。

这?心跳,即使在歹徒凶犯的威胁下,也从?来?稳如泰山。

而今,只因宋冥而乱。

齐昭海曾经以?为,他对宋冥不告而别,并?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旧事?伤痛颇深。

然而,直至望见宋冥恍惚的神情,与?惨淡的唇色时,他才意识到?,他对往事?之所以?如此在意,并?非因为当初被无情抛弃所产生的怨恨,而是因为怨恨包裹下——

那份早已悄然入骨的爱。

他不敢面对,不敢*七*七*整*理承认,更不敢诉诸于口的爱。

正?因爱得深切,才会?恨得那样刻骨铭心。长久以?来?,齐昭海欢喜宋冥靠近,又害怕过分?与?她接近,不是因为不够爱,是因为太爱,担忧自己一旦情不自禁地陷进情网,会?再次落得如昔日一般的惨烈结局。

弃犬,只会?更恐惧被抛弃。

但在宋冥的痛苦面前,齐昭海突然觉得,这?些怨怼已不再重要。心中?由爱而生的疼,悄然无声地盖过了它。

控制大脑不再去想那起案件,仅仅是说起来?容易。纵使宋冥闭上双眼,那桩尘封的“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以?及母亲熟悉的名字,仍然在宋冥眼前盘旋。

“我没法不去想。”宋冥紧掩的睫毛微微颤动。

她忍不住想要睁眼。

但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了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掌上粗粝的枪茧,强势又轻柔地摩擦过宋冥薄薄的眼皮,将黑暗里躁动的不安悉数镇压。

那只手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

宋冥在这?安抚下,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被强烈刺激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理智与?思绪,终于被她重新拾起,拼凑回逻辑清晰且可运转的思维链条。

“不是警局的人,有没有办法翻阅案件档案?”她问齐昭海。

齐昭海没有说话。

从?他的沉默里,宋冥读出了答案。

“好,我知道了。”答案既在预料之中?,宋冥没有为此感到?失望。

同样的,她也没有犹豫太久,便轻声说:“我愿意以?顾问的身份,加入刑侦队。倘若,想要了解“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详情,将此案真?凶抓捕归案,弄清我母亲死亡一事?,只有加入警局这?一条路可走。那么,我愿意踏出这?一步。”

“什?么顾问?你同意当顾问了?”齐昭海瞳孔倏地一震。

宋冥的答应太突然,猝不及防的一句惊喜从?天而降,把齐昭海给砸得有点发懵。他怔住好半晌,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齐昭海:“你确定吗?”

宋冥:“确定。”

终于,齐昭海如愿以?偿。他用力不断抿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起:“那么,欢迎加入我们,宋冥顾问。我相信,这?会?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这?时的齐昭海,着实称得上神采飞扬。

宋冥抬眼看向齐昭海,不得不承认,这?个与?她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小学弟,生得确实挺俊。是那种少见的,俊得凌厉野痞的类型。

他身上有痞气,却不是街边不学好的混混那种流里流气。

而是干净的,锐利的,以?重金猛火锻造的刀尖剑刃般的,锋利的少年意气。出鞘,能斩尽天下宵小,放在眼前也足以?赏心悦目。

假使齐昭海走的时候,左脚没有绊到?椅子腿上,给宋冥表演什?么是一个规范的踉跄动作,他赏心悦目的程度,或许还能再提升十个百分?点。

宋冥评估了齐队长的长相后?,如是想。

她突然很好奇。那个让齐昭海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孩,当初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能对这?样的齐昭海如此绝情?.

其?实,关于父亲孙广和李百丰的事?,孙敏学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齐昭海千方百计才从?孙敏学的记忆里,挖出李百丰和孙广的一些消息。这?两个人的关系,拿亲如兄弟来?说毫不为过。

而且更加贴切地说,没念几年书就回家务农的孙广,是那个成天跟在哥哥身后?跑,却容易惹出麻烦的傻弟弟。而李百丰相比之下,更像那个踏实稳重的哥哥,总是跟在孙广后?面帮他收拾局面。

在村里是这?样,出去了还是这?样。

根据孙广写回家的书信可知,李百丰带他进城做生意的初期到?中?期,还是非常照顾他的。期间,孙广犯的错误,李百丰都宽宏大量地不予计较,还耐心教他要怎么做。

但17年前的一件事?,让事?态急转直下。

李百丰和孙广合开的公司破产了。而这?件事?,似乎与?孙广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孙敏学耸了下肩膀:“我只知道,当时我妈看完我爸寄来?的那封信,就很慌张,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说什?么‘完了完了’、‘李百丰一定不会?放过你爸的’,说我爸这?下捅了大篓子了。”

“然后?呢?”齐昭海继续发问。

“然后?我爸就失踪了。” 孙敏学咬牙切齿:“你说,我爸要不是李百丰杀的,他还能是谁杀的啊。”

孙敏学说完这?句以?后?,犹嫌不够。

他气愤地又加了几句:“我爸是没他李百丰那么聪明,但是个老?实本分?的,不可能惹急什?么人,也就这?一次出了点错,还不是故意的。他们俩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啊,李百丰说不顾就不顾了。”

李百丰和孙广这?家倒闭的公司,叫丰广鞋业公司。

这?个公司起名很简单粗暴,只是把他们两个人姓名最末尾的那个字拼在一起。

很快,简尧副队便在相关网站上查到?了这?家公司的具体信息。这?是家合伙企业,企业业主需要对企业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恰恰是这?一点,为李百丰和孙广埋下了隐患。

公司的破产,源于一份出问题的合同。

简尧废了些周章,搞到?那份合同。这?是份专门写来?坑人的合同,字里行间隐匿着不少钻法律漏洞的陷阱。

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

然后?万劫不复。

而签署合同书时,代表企业签下名字的,正?是孙广。

可以?说,孙广的一时失察,直接导致了李百丰和两人的企业,成为掉进陷阱里的倒霉蛋,被一纸诉状告上法庭,要求他们偿还巨额损失费。

就这?样,他们钱没赚到?多少,先背上一身债务。

创业计划中?道崩殂。

齐昭海不由得道:“这?严重程度,完全?不是孙敏学说的‘出了点错’,难怪李百丰会?生气。要不是李百丰和孙广的家人都住在偏僻的村里,讨债的人找不到?,恐怕也要被牵连。”

简尧会?意:“那我联系一下企业经历过破产的员工,询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况。”

齐昭海颔首同意。

怎料,这?一个电话打过去,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猜测。

针对两人关系恶化的猜测,员工发出震惊的质疑:“不可能啊。哪怕破产后?,他们俩的感情依然很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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