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喜良缘(六)

郁润青此番去梅州,未必多久能回来。陆轻舟帮她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换洗衣裳,鞋袜,手帕,茶叶,枕头,被褥,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郁润青盘膝坐在案几后,托腮看了半晌:“小舟,被褥就不必了吧,瞭望台那边会有的。”

“瞭望台自然什么都有,可什么都是敷衍了事,不肯尽心,出门前预备周全了,也省得你去跟他们费口舌。”

“嗯……”

知道郁润青是怕麻烦,陆轻舟摘下了腕间的竹节镯,笑着搁在案几上:“这个借你用。”

竹节镯似是银镯,色泽古朴,极为纤细,乍一看像是平平无奇,可若仔细端详,便会发觉那镯间藏着一抹浑然天成的玉色,只这般不经意的放在那里,就已然苍翠欲滴。那是世间少有的贮石。

郁润青垂眸,将其拾起,指尖触碰到镯口处的一段竹节,感觉有点松动,似是另有玄机。捏着那段竹节向外一拽,果然从镯心内扯出一根流光溢彩的天蚕丝刃。

“小心点。”陆轻舟道:“这可比刀刃锋利多了。”

郁润青把竹节镯放回到案几上,掐了一个剑诀,试探着催动,镯子纹丝不动,那段竹节却弹丸似的飞出去,“嘭”一声钉在梁上,郁润青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来,而后对陆轻舟道:“怪不得你极少佩剑,这个宝贝可比剑好用多了,若能操控自如,岂不是杀人于无形?”

陆轻舟怔怔的看着她:“你……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当初琢磨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催动它。”

郁润青笑了笑说:“僧来看佛面,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听我话。”

“这样就更好了,你带着它去梅州,既方便也免得我担心。”

“……它为什么叫缚仙镯?”

“想知道?”

“嗯。”

陆轻舟腾出手,结印施法,镯间那抹翠玉顿时华光大作,小而纤细的缚仙镯在华光之中扩张数倍,于半空中盘旋一圈后,忽而逼近郁润青,环住她的脖颈,不断缩紧,直至严丝合缝才停下。

“原来如此,果真是当世一流的法器。”

“看着漂亮罢了,有几个人会像你这样老老实实的坐在那等着它去捉。”

陆轻舟将缚仙镯取下来,又复原样,继而戴在郁润青的手腕上。她满心周到的打算,处处是好意,郁润青简直说不出一句推脱的话,盯着陆轻舟,沉默片刻,很是内疚道:“我都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当这是礼尚往来吗?我不要你分的那么清楚。”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大抵怕她觉得敷衍,郁润青握着她的手,摇了一摇,晃了一晃。

即便陆轻舟心里闷闷的不大痛快,叫郁润青这样一摇一晃也不由笑了。

拉着手又说了会话,朝窗外一看,竟已过午,陆轻舟忙道:“我还有事呢,你自己收拾吧,明早上我再来。”

郁润青点点头,送她出门。稍晚一点,又带着一沓符纸去了淮峰顶。

淮峰顶的弟子见到郁润青,知道是来找宗主的,便施了一礼说:“宗主不在,前辈若无要事不妨明日再来。”

“宗主去哪了?”

“这……弟子不知。”

“那你总该知道她往哪边去了吧?”

小弟子虽不认得郁润青,但见郁润青一再追问,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兴许是往华云顶去了。”

郁润青了然。

华云顶上有一泉口,分流南北,南侧顺山而下,延绵千里,形成河道,被世人称作仙泉河,北侧泉水则积于寒脉之上,日久天长,形成寒池,得名华云池。

华云池是淮山内为数不多的禁地。新弟子入宗门后,前辈都会再二嘱咐,让他们离华云池远一点,千万不得擅闯,一旦跌入华云池,受万年寒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绕是话说到这份上,每隔几年还是会有那等自作聪明的弟子,见宗门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偶尔出入华云池,就以为华云池是什么有助于修炼的风水宝地,绞尽脑汁的私闯进去,最后无不落得个筋脉寸断的下场。

不过,华云池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玄乎其玄,只是足够冷罢了,一旦置身池中,为了避免寒气侵蚀筋脉,灵力便会自然而然运转到身体里的每一处,如此循环几个小周天,对于伤势愈合是极为有益的。

所以那小弟子一说宗主往华云顶的方向去了,郁润青就猜到她多半是来了华云池。

穿过长廊,进了结界,从石林密集的曲径中走出来,郁润青一眼便看到了岳观雾。

她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池水浸透,白色绸衣湿漉漉的黏在肌肤上,像牛乳熬煮后形成的那一层薄薄的奶皮,柔软且有光泽的褶皱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点白里透红的颜色。而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长长的木簪子随意束起,有几缕被遗漏,早已湿濡,紧贴着脖颈,蜿蜒至左肩。

血洞虽然不再流血了,但此刻被湿透的绸衣覆盖,仍然血淋淋的,非常刺目。

“你还要看多久。”

“……”

郁润青视线上移,见岳观雾正冷冷的盯着她,不由抿紧了唇,从袖中取出那装着符纸的荷包,一步步走到池边,跪坐到春蓬剑旁:“我预备明日启程去梅州,这些止血符,大概够你用上二五个月了。”

岳观雾紧挨着石壁,纹丝不动:“好。有长牙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华云池极寒,并不逊色寒川,郁润青见她睫上挂着雾凇似的白霜,忍不住道:“师姐,别在里面待的太久了。”

岳观雾没理她,只是微微蹙起眉,似乎不耐烦多听她说一句话,也不耐烦多看她一眼。

郁润青倒也不好意思再碍她师姐的眼,放下荷包便作势起身,可华云池周遭大理石无不似冰面一般,郁润青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池水中,勉强跪稳,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听岳观雾呵道:“把手拿开!”

郁润青一怔,

惊觉方才那一瞬慌乱中,她的手按在了春蓬剑的剑鞘上,此刻剑身轻颤,犹如羽翼未丰的雏鸟振翅欲飞,迫不及待的想要翱翔天际。

郁润青试图移开手,可她的掌心像是被吸附在剑鞘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这不禁令郁润青感到万分惊愕,与此同时,她忽然思及,这似乎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到春蓬剑。

“该死的!”

“师姐……”

郁润青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赶到她面前的岳观雾一把推开,她毫无防备,猛然撞到石壁上,瘫坐在地,诧异的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斥着防备,近乎警惕的冷眸。

被那样注视着,郁润青不自觉笑了一下,也分辨不出是讨好还是自嘲。而岳观雾赤着脚,浑身湿淋淋的站在她面前,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不要碰我的剑。”

“嗯……”

岳观雾握紧春蓬剑,指缝间泛起毫无血色的青白,足以看出那被极力忍耐的怒火。

郁润青真不明白,即便她曾经做错过事,如今也受过罚了,改过自新了,为什么师姐仍然不肯原谅她,甚至这般不信任她……

困惑之际,岳观雾忽而俯身逼近,用另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另一侧,而后将她的衣领向下扯了扯。

意识到自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岳观雾的视线中,郁润青不禁抬手遮挡,喃喃唤了一声:“师姐……”

可那短短一眼,也足够岳观雾看的很清楚,她目光落在郁润青腕间的缚仙镯上,收回手,直起身,眼神愈发冷漠,乃至深深的厌恶。

“知道见不得人,就藏仔细了。”

“……”

岳观雾垂眸盯着郁润青,冷冷一挑唇,声音也跟着低了低,低到微不可闻:“蹬鼻子上脸……”

郁润青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看她的神情,也晓得不会是好话,无奈地理好衣领,缓缓站起身:“我独自去梅州,师姐信不信得过呢?可要派人跟着我?”

“你想谁跟着你?陆轻舟吗。”

“师姐明知她不得空,何必这样说。”

岳观雾大抵失血过多,面色近乎雪白,倒显得眉眼更幽深:“出去。”

郁润青疲惫至极,就算岳观雾不撵她,她也是要走的,可视线不经意划过那水平如镜的华云池,赫然在池中看到了岳观雾清晰无比的倒影。

湿透的白色绸衣,丝毫遮掩不住那条细细长长的青紫的鞭痕。

郁润青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天雷鞭刑留下的痕迹。因为她背上也有一条极为相似的鞭痕。她一直以为,当初那二道天雷,一道被玉佩挡下,一道打在她身上,最后一道是长老们见她无力承受,看在她师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的作罢了。

可现如今,最后一道天雷的痕迹,在她师姐身上。

“师姐。”郁润青抬起头,看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很平静又很无望地说:“我欠你的,真不知道拿什么还。”

“你不欠我的,用不着还。”岳观雾冷笑:“也犯不上为难。”她离池水有一会了,睫上冰晶似的白霜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悬在那,叫泛着红晕的眼角一衬,像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摇摇欲坠。

换做旁的女子,这副样子或许楚楚可怜,偏岳观雾生得一双锐利的凤眸,眼里时时刻刻是要与这天道一争高低的决绝。

“师姐……”

“别废话,滚出去。”

郁润青点点头,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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