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沙丘埋忠骨

夏日的暴雨总是毫无征兆的。

暴雨淋过八月的暑气,沾湿街边行道树荫下的行人,也将这血染的海岸洗了个遍。

好不容易的大战落幕。

宁九渊加入混战的那一刻,也正式宣告了十九营单方面的胜利。尽管持续了很长时间,尽管死去了很多人,但归根结底还是胜了。

来之不易的胜利。

劫后余生的十九营的众人,淋着夏日的暴雨,却浑然不在意。

“还好吧?”

“没事呢,还活着。”

这是十九营还在场上的众人之间的寒暄。

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无尽的疲惫,好在同时也都有着明媚的笑容。

好在还有人活着。

迟问水搂着朱恒一的脖子回到了驻扎地。

在驻扎地这儿看见了宁庆延。

“宁庆延,你这次没话说了吧...小爷我就是比你持久...”朱恒一笑道,又开始嘲讽宁庆延了。

宁庆延咬咬牙,可恨的盯着眼前的朱恒一。

“但是你不猛啊。”宁庆延反击到。

他觉得朱恒一可能不知道“持久”的另一层含义,但作为一个男性,听见朱恒一说这话,心里还是十分不爽。

谁又能想到现在这互相吵闹的两人,竟是先前面对危机,互相抵背而战的两人。

“好了好了,也先别吵了,估计马上要集合了。”

迟问水也笑了笑,示意两人别吵了,两人这样吵会让他和张志很丢脸。

两人听见这话,确实是不吵了,转而又八卦起来。

“小猪啊,我刚刚才听兰兰姐说,她这次要回去和张三哥生个孩子,来给咱们养。”

宁庆延将自己的臆想与朱恒一分享着。

兰兰根本没说过这话。

“是嘛,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但我不会养孩子啊。”朱恒一又挠挠头,家里的小豆丁小时候也不是他照顾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哈,要跟我学了。”宁庆延骄傲道。

“跟你学个屁,我家小豆丁从小就是我水子哥养大的,我到时候问水子哥就行了。”朱恒一还是反驳道。

两人又争吵了起来。

迟问水苦笑着摇了摇头。

......

雨停了。

没有多久便集合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带着伤的,所以站队的时候稍微慢了点。

原本四千多人的队伍,这次又锐减了将近一半。

宁九渊扫视了一圈半残的十九营众人,高声说道:“这一次,我们十九营,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其他营地的兄弟们马上来。”

“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宁九渊顿了顿,转而用低沉的声音说:“但是,大家可以看出,死了很多人...”

“无论是在这片沙滩上埋骨的,又或是你们这样站着的。”

“都是我们十九营的骄傲,谢谢你们。”

宁九渊敬礼。

众人跟着敬礼。

“接下来,清点人数。”

宁九渊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负手而立,似乎是不想亲眼看见十九营的伤亡。

“十九营,第1小队,应到八人,实到五人。”

“十九营,第2小队,应到十二人,实到七人。”

......

各有伤亡,但总体上来说并不过半。

迟问水轻轻的点了点头,这个伤亡数他在战前就预想到了。

就在这时。

“十九营,第425小队,应到十二人,实到一人。”

这是楚宏江的声音,声音很大,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

全场寂然。

就连下一个小队的报数也停滞了。

425小队的队长是楚宏江。

楚宏江的身形并不高大,相比于其他的战士来说显得有些瘦小,肩膀也显得略微有些窄,这应该是天生骨架较小的原因。

但往常的楚宏江都是昂首挺胸的,他的一身正气和那抖擞的精神,往往让人忽略了他那并不高大的身形。

而现在的他呢?

他没有整理自己那不整齐并且满是血污的作战服,头部也微微倾斜着,眼神也变得略显空洞,似乎整个人没了力气。

他的身后没有人,本来应该是十一个人。

他的肩上好似站着那十一个人,身体微微佝偻着。

在这整个队列里,他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继续...”

宁九渊嘴里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

“楚队长的小队...”朱恒一喃喃道。

“张三是楚队长小队的吧...”迟问水顿时想到,朝兰兰所在的远方看去。

只见兰兰虽然断了一条腿,但却站的比所有人都笔直。

谁又不知她心里的痛楚。

她的新婚丈夫战死了,她要用自己的信念撑住这条断腿。断了腿也算不上什么的,她还要带着张三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对她来说,她的天塌了一半,那她就要站的更直,站的更挺拔,去抵住这片塌陷了半边的天空。

没有谁的生活会是一直完美,满怀希望才能好好生活。

......

“要活着啊。”迟问水感慨着。

对于寻常人来说,活着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

但对于他们不一样,他们拥有常人想象不到的力量,但却奢望着寻常人的生活。

是什么时候呢?

记得好像是杨汝成死的那一晚,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迟问水才真正适应了自己现如今生活的状态。

先前他为了快点解决战斗去帮宁庆延、朱恒一他们,不惜铤而走险。

虽然成功了,但这么做之前,谁又能说一定成功?

不成功可就是死啊。

但迟问水真的就赌上了这条命。

现在的他突然变得不像自己,做着刚来暗星时候自己觉得好笑的事。

但他并不是为了自己。

这四个月以来,迟问水看着一些战士的死去,又道听途说了许多故事,听着别人的感受,看着别人的反应。

他很认真的感受,因为这些事情足够真实,所以他借着别人的故事,慢慢为自己构造了一个拼命的理由。

为什么要有这个理由?

因为对于无法逃避的事情,喜欢总比不喜欢好。

这个理由又是什么?

是为了守护。

为了守护他在意的人啊。

不仅仅是大后方那些毫不知情的普通人,更多的是战场上的朱恒一、张志还有宁庆延。

是他们啊,迟问水是为了他们而战的。

肉体上的痛苦不足为惧,楚宏江那种无力守护的感觉才令人崩溃。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

少年故事里的夏天应该是夏风微拂,光影流动。有个姑娘在阳光里回头,撩开她额前吹乱的头发,满心欢喜的问你要不要吃冰激凌。

你边笑着边答应,边喊她慢点跑,旁边树上的知了声忽高忽低,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地上的影子在树荫里时隐时现。

她像只小猫钻进了树荫里。

你嘴角上扬。

少年故事里的夏天多浪漫啊。

但这不是少年故事里的夏天。

少年在真实的夏天里淋着暴雨,暴雨淋湿了他的头发,许久未剪的的发梢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

夏天多雷雨,毫不留情的,猝不及防的。

就像是那些在猝不及防间突然离去的人。

......

报数结束了。

“总计应到五千六百七十六人,实到两千九百二十七人。”

这两千七百四十九人,永远留在了东海岸边。

在这暴雨天。

沙丘埋忠骨,葬于东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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