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亲!

秦业年将六十才得中进士, 选在工部,又是近年才升的营缮司员外郎,终于能从差事里得些油水。

他五年前换的现今住的这所宅院, 前后两进,厅舍俱全, 寻常只住他和秦钟父子两个很是宽裕。

如今养女回家,他只得暂把往日用作书房的东厢收拾出来做她的屋子。

原以为家里不好待外客了, 新整房舍难免麻烦,又耗费银钱, 正为这愁着,哪知却也正是新年里他请工部同僚及亲友吃年酒, 竟然走运, 叫吴贵妃娘娘的亲二叔亲眼瞧中了她!

元宵一过,吴家便找了人说媒, 要明媒正娶迎她做续弦。

这是多好的亲事、多好的运道?

那贾蓉还只是贤德妃的族侄, 不是亲侄子, 吴二老爷可是吴贵妃的亲二叔!

吴家大老爷正任鸿胪寺少卿,三老爷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正正是他顶头上峰, 吴二老爷自己是户部挂名的皇商, 吴家百万财富几乎都在二老爷手里掌着……

秦业不懂, 养女怎么就不愿意?

亲事是为结两家之好, 弄出人命不美。

秦业不愿逼迫女儿,只给她五日, 劝她自己再好好想想, 便关了门出来。

如今和贾家断了亲,吴家可不是他能轻易得罪得起的了。

应与不应,都不能耽延人家太久……

听了一会父亲远去的脚步, 秦可卿重新拿起绣绷。

七年前她出嫁,父亲还没做到工部员外郎,家资不丰,但因她是高嫁,也勉力凑了八百两嫁妆,宁国府……又赠了两千多,恰好凑到三千,大半是日常用具衣料簪钗,现银只有三百。

她在宁国府七年,一概的月银、年例现银,都没攒下,随时便散人赏人了。

只有贾蓉和……贾珍,还有珍大奶奶,历年来送她的首饰衣裳,琏二婶子——琏二奶奶——都替她力争留下,让她带了回来。

琏二奶奶骂她:“做什么要还回去?你傻不傻!”教她:“这又不是你白得的,是你多年在家里辛苦应该的!说难听些,你难道要白受这些委屈吗?”

琏二奶奶说:“你回家还不知怎样,身上有钱,心里总是更有底气呀。”

秦可卿细细把一色线绣完,窗外日光已有些暗淡。

“小梅,”她唤,“点灯吧。”

一个小丫头忙从堂屋过来点蜡烛。

秦可卿暂放下活计,呆呆看了一会“簇”地燃起的烛火。

她现在有钱傍身,将首饰卖一半就足够活一辈子了……可她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真要再嫁吗?

还是嫁去高门,寻常旁人的一句话,她却要在心里思量三五个日夜,处处小心恭谨、委屈求全?

再遭人威逼劝诱……她也仍要屈从吗?

如此,纵然荣华富贵,又有何趣。

可留在家里——

院中有说话声。

秦可卿不禁行至堂屋,轻轻掀开寸许门帘,向外看见父亲和兄弟正一问一答。

兄弟虽然怕着父亲,可父亲满眼都是他。父亲多年一切努力,连她的亲事在内,都是为了他。

——这家里,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老爷!”二门上忽有人报,“荣国公府有帖子送来。”

秦业瞬时便不耐烦,又只得说:“拿来我看看。”

这定是琏二奶奶送来的!

都已经休妻断亲,琏二奶奶亲自把人送回来也罢了,还做什么和这里往来?谁家的规矩,前婆家的隔房婶娘,还能管前侄儿媳妇的事?

偏他也不能彻底得罪了荣国府……且敷衍了就是。

秦业一手抖开帖子。

秦可卿望见父亲的神色凝重起来。

她也不禁咬住嘴唇。

父亲把帖子看了又看,往她这边过来了。

秦可卿忙回内室。

“明日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和林少师府的两位姑娘要来见你,”秦业瞅着养女,笑问她,“你在贾家的日子,与林家姑娘也相好?”

“林姑娘是隔房的姑母,一年只到荣国府三五次,我不大见得到,便是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秦可卿据实相告。

秦业自然又失望。

但林少师府的人,哪怕只是个粗使丫头过来,他也不敢怠慢,何况明日还有林少师亲生的大姑娘。

他只得让养女准备起来,明日好生招待三位来客,又叮嘱家下众人,尤其是儿子秦钟,绝不得冒犯了。

林少师的夫人才封了“位同少卿”。元月十六日,这女少卿去鸿胪寺坐衙,听得衙门上下竟皆心服口服?她五日一去坐衙,明日又恰是她去的日子。由这样一位夫人抚养长大,林大姑娘的脾性可想而知。

吴贵妃娘娘的父亲亦为鸿胪寺少卿。

诸般关系利害,在秦业心里颠来倒去地想。

他只是想不明白,林大姑娘究竟为什么来找可儿?

难道真只是随常看望亲友?

外祖家隔了房的被休弃回家的侄儿媳妇,也算值得特特上门一趟的亲友?

秦业只盼着这两位贵客别坏了家里与吴家的喜事。

……

秦可卿亦一夜不曾熟睡。

不到卯初,她便坐在了妆台前。

思索许久如何装扮,她终究还是只穿了淡青棉袄,月白棉裙,头发只挽单螺髻,戴几朵绒花与两根银珠钗。

“我的姑奶奶!”秦业的姨娘进来看了便惊讶,“今日贵客要来,姑奶奶怎么打扮得这般素淡?”

连皮褂子皮裙也不穿一件,尽是棉的!

秦可卿笑道:“元宵已过,我被休在家,见的又只是相熟的女客,何况来的还有从前夫家的婶娘,难道还要似初八那日着意打扮得鲜艳给人看吗?石姨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姨娘便红了脸。

初八那天,家里有许多外客……老爷却特特吩咐了她来帮姑娘梳妆起来,果然叫吴家看中……

姑奶奶坚持不肯改。

石姨娘一则被说到前事,心里不好意思,二则心想,姑奶奶打扮得再好,琏二奶奶和两位林家姑娘又不能把人娶了去……老爷应当也不会怪罪她“怎么不帮着姑奶奶打扮”,便也罢了。

辰正三刻,三位贵客在门前下车。

秦可卿与石姨娘亲自在大门相迎。

王熙凤扶着林妹妹和甄姑娘下了车,便忙看秦氏,见她穿得虽然寡素,面色倒还可以,仍先问一句:“你在家可好?”

“都好。”秦可卿张口便掉泪,“琏二奶奶、林姑娘、甄姑娘,新春大吉、百事如意。”

“有话都进去说!”王熙凤忙请两位妹妹走过来,一手又挽了秦氏,笑道,“今日来着实是有好事……”

琏二奶奶竟一来就反客为主……还没理她,石姨娘也没法子,只得跟在众多媳妇丫鬟后面进去,嘱咐婆子关上门。

倒是林大姑娘和甄姑娘还对她点头笑了!

石姨娘心里啧啧称叹:

平常还只觉得她们姑奶奶是神仙一般品貌,哪里有人及得上,今日见了甄姑娘竟不输姑奶奶多少,林大姑娘年纪更小,竟还比姑奶奶又胜了一种模样,真是开眼了!

王熙凤一路直行到秦可卿卧房。

“家里有没有为难你?”听见丫鬟关门,她便忙问,“可叫你再嫁了?选的都是什么人家?”

“婶娘还是这样,”秦可卿又哭又笑,不禁说出了从前的称呼,“这般性急,说话都不给人留空儿。”

她忙请林家两位姑娘坐。

亲手上茶的功夫,她已整理好心绪,笑问:“且别说我了,琏二奶奶方才说‘有好事’,我还不知几位贵客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知能否赏脸,先告诉了我呢?”

“是我想请你去林氏育幼堂做教书先生。”林黛玉便直接开口。

她快些说完正事,也好让琏二嫂子和秦娘子得空说些贴心话。

秦可卿自是没想到。

林黛玉便放下茶杯起身,令她坐,从头细说一遍林氏育幼堂的现状,笑道:“两年内约只用教六十个孩子开蒙,到她们六岁前,能一人识得三五百个字就好,今后孩子多了,还会新招先生,算来职守虽不繁重,却要耐心、细心缺一不可。你若愿意,我再考较你能不能当此任。若不愿意,只当我今日是来看你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秦可卿人还怔着,只会应“是”。

林黛玉又说:“育幼堂提供住宿衣食,房舍还算宽敞整洁,教书先生可以独住一室,只是饭食粗糙,若用不惯,再买再做都使得,只不许常散与孩子们。束脩年例约是——”

她在秦可卿耳边大约说了一个数字,笑道:“究竟多少,便看你个人能为了。”

王熙凤早不喝茶了,只顾瞅着秦氏,既想她快快答应,又怕秦家已经给她说定了好亲事,便不敢催促。

知这般大事不好立刻下决定,林黛玉和甄英莲对视一眼,便想先回去,由秦娘子细想。

总归孩子们还不急着开蒙。

便寻不见合适的先生,令家里识字的丫鬟先去教着也使得。魏姨娘也想去教呢。

秦可卿却开口了。

“房舍、衣食、束脩……这些倒都不要紧……”此次此刻,她很难说清自己在想什么。

她只是顺着心里的意愿,问出来:“林府育幼堂,几日一休息?休息的日子,也能在里面住着,不回家吗?”

“若……若别处有人来找……”她不敢看琏二奶奶和林姑娘的神色,咬咬牙才继续把话说出口,“我不想见,能不见吗?”

——她这是在寻求林府的庇佑。

庇佑她有不见秦家人与任何她不愿见的人、独自在育幼堂生活的自由。

林黛玉自然听懂了。

但这事她做不了主,得问太太和父亲。

她还想请秦娘子细说与家里有怎般矛盾,便见凤姐姐气竖了眉毛,站起来就问:“他们还是难为你了!他们要把你怎么样!”

是要送她去做姑子,还是要把她胡乱嫁人?难道是看她仍有天姿国色,要送她去做妾?!

“婶子别急!”秦可卿已心中明悟。

她先安抚了王熙凤,便与林黛玉说,“我知我说的这些话大姑娘做不了主……我也不瞒着大姑娘什么:我家中的确想将我嫁人,我不愿嫁!我情愿去育幼堂,粗茶淡饭一生也好!前几日有吴贵妃的二叔来提亲,父亲叫我应,我一直没应。还有些姑娘知道不得的话,我……我还是写下来,姑娘别看,带给家中长辈,行与不行,悉听遵命,如何?”

王熙凤听着一惊,忙说:“你难道是——”

“婶子!”秦可卿笑叹道,“那件事……还是说了更好。不然,我也不敢去做人先生,‘为人师表’。”

王熙凤又拉她到一旁,低低劝了好几句。

知情劝不住,她便求林黛玉:“好妹妹,她的手书你千万只给江夫人看,别给别人看,你自己也别看,啊?”

林黛玉郑重应下:“请嫂子和秦娘子放心,我必亲自送到母亲手上,不会偷看。也可担保,我母亲必不会将秦娘子的私事说与旁人。”

王熙凤虽然放心,可看着秦可卿,不禁又叹。

秦可卿挽住她,笑说:“不如两位姑娘先考较过我,看我合适,我再写?”

“也好。”林黛玉当即便说,“秦娘子先在一刻内写出一百个字吧,我们瞧瞧笔墨。”

……

林黛玉和甄英莲没在秦宅用饭。

她们先告辞,好让王熙凤和秦可卿多几刻钟时间单独相处。

恰在午初刻。

自家马车慢悠悠行在路上。林黛玉袖中放着秦娘子的手书。她忍住不看。因想到太太,不免便想起:“太太那日说,上回是和爹爹在吏部用的饭,下次一定要尝一尝鸿胪寺的公厨。”

甄英莲笑问:“你想去鸿胪寺?”

“姐姐,咱们去吧!”林黛玉说,“咱们也尝尝衙门的公厨?还能快些把手书给太太。只去这一次,当也不算什么……”

她越说越确定:“虽说是‘衙门重地’,可寻常连各家仆役都能通行,各部大人们的儿孙也没少进去寻自家长辈。如今太太正经坐衙,我们虽是女儿家,怎么不能进去寻太太?”

甄英莲被她说动了心,不觉紧张:“真能去吗?”

“去!怎么不去!”林黛玉当即令车改路去鸿胪寺,又与甄英莲说,“还没看太太戴新发冠呢!”

午初二刻,车停在鸿胪寺。

两人下车前,早有家下人去门上回报,门上衙役又忙向内回禀。

便有从旁听见的小官吏想:那不正是“山青君”与“澄静居士”两位到了?

前年出的是《唐侠记》,去年出的是《罗公子与朱小姐》,今年还不知江少卿会不会再译新戏,他们也不敢问,林家的女使姑娘们嘴又紧,不肯说,不知两位姑娘会不会说?

——山青君还是林少师与江少卿两位的女儿!别说他们寻常便见不到这等高门大户之家的闺秀,这可还是国朝第一位父母皆是在朝官员的女儿,本人又得过陛下亲笔御匾赞誉!

是以林黛玉两人下车,她二人忐忑,鸿胪寺的人也不免紧张。

一位林姑娘下车了!

果然身姿不凡……只是怎么还戴了帷帽?

江少卿不但不戴帷帽,今日还戴了冠呢!

赵录事不禁和魏阳感叹:“才看了两天江少卿,我就把这些夫人姑娘出门都要戴帷帽的事给忘了。”

魏阳只顾点头。

甄英莲扶下黛玉妹妹。

她小声问:“咱们……摘帷帽吗?太太都不戴。”

林黛玉站稳在地:“……摘!”

两人手挽手,行入鸿胪寺大门。

躲在旁侧的官吏衙役早便看呆了。

先是几个衙役左脚绊右脚、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地在前领路。

过了片时,山月山风赶来,笑道:“太太还以为姑娘们下午才到家呢,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太太问姑娘们可用过饭了,若没用过,再等老爷两刻钟,一起去公厨用?”

林黛玉笑道:“我们正有此意!”

看两人发髻束在头顶,跑动起来不但不乱,甚至一丝不颤,林黛玉不禁羡慕,心道自明日始,凡再出门,只要不是去别家做客要精心打扮,她也都梳男子髻!她和英莲姐姐的冠也快好了!

江少卿的人来接走了两位姑娘,远远围观的众人只好散去。

走过月洞门,走在往太太衙舍去的甬路上,林黛玉向上看略抽了嫩芽的树枝,忽然感叹:“原来衙门也和别处没什么不一样。”

一样历经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风霜雨雪、岁月变迁。

一样是青砖铺就,红瓦搭成。

为什么从前她会觉得,她不能踏进这里?会觉得女子很难光明正大走在衙门的路上?

山月和山风互相看了看,都笑。

山风小声笑说:“不瞒姑娘,我们也是这么觉得呢。”

虽然每日在家都能看到老爷,——老爷可是一品少师,现今大齐最大的官!可真正到了衙门里,真正见了这里的大小官员都是一样吃饭喝茶,一样馋家里厨子的手艺,找理由来太太衙舍蹭吃蹭喝,吃点心时会说人家的闲话,连正经举业选进来的官都有不通之处要请教太太,不得不服太太,她们才觉得,原来做官也没什么了不起。

原来大姑娘和她们想得一样!

江洛衙舍里,宗肃平正坐得不安,只想快快告辞,别撞见林府两位姑娘。

说完两种翻译方式的优劣,江洛打量他一回,笑问:“难道从前明大人和两位少卿家里没有子侄寻来过?”

宗肃平张口就说:“是有!可——”

“可那些子侄是男子,我家的姑娘是女孩儿?”江洛替他说完,便指着自己,又问他:“那你怎么看我坐在这?”

宗肃平……说不出来了。

女子都能在衙门行走了,——他还赶着来讨教!江大人家中的姑娘来衙门,他为何不能只当寻常?

“太太!”“太太!”林黛玉两人进来先行礼。

“这是司仪署宗寺丞。”江洛介绍。

“见过寺丞。”两人仍行福礼。

方才还做好了准备,可真见到林家两位姑娘,宗肃平还是站不住,连忙应声,便向江大人告辞了。

他一路快走,一路后知后觉想到,林少师和江少卿尚还无子,今后怕是不免要给女儿招婿的。

家里老三老四年岁都正合适……可入赘人家终究名声不好听……嗐!也不知两位大人和林、林大姑娘能不能看上这两个小子他就想这么多……还是先打听着两位大人的意思……谢御史家又与林家是通家之好,还有那么些尚书、侍郎家……宗家还不知能不能轮得上这美事……

东院衙舍内。

江洛才看完秦可卿的手书,林如海便恰巧赶至了。

秦可卿手书里竟然详说了她与先公爹贾珍之事,称自己是“无德淫·秽之人”,只怕德行不足以教导清白幼儿……

赶在林如海进来前,江洛把手书折好藏在袖中。

虽然她不觉得秦可卿作为弱势、无力、无助的一方,被贾珍威逼引诱发生关系算什么“污点”,但这样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为妙。

林如海就很不必得知。

请不请她做育幼堂先生的为难点,也没有分毫在此处,只在林家想不想、要不要坏了吴贵妃二叔娶国色新妻的美事。

午饭后回家,江洛先把秦可卿的手书裁成两部分,裁完就把写着她与贾珍事的那部分烧了。

待林如海回家,她只给他看剩下的一部分。

手书很明显被剪裁过,但林如海没有问被裁去了什么。

夫人觉得他不该看,他就不必问。

看完,他笑问:“夫人是想请?”

江洛很难不想请!

这其实无关秦可卿本人的素养能力如何……

是好容易有个能正当恶心吴家的机会,叫她如何不心动!

林家直接退还了吴贵妃三叔小舅子杀人一案的贿赂。吴家传“三十万两”时完全没顾及到会有损她的名声,甚至一定想让她的名声一同变臭,只不过没得逞。林家又不可能主动去和吴家修好。既然如此,林家要给自家育幼堂请先生,为什么要特意避开吴家?

至于吴贵妃的父亲与她同在鸿胪寺……都做到四品少卿了,难道私下有怨还会总放在明面上?不会吧?不会吧?

大家都是体面人,脸皮要厚啊!

夫人的跃跃欲试完全写在脸上。

林如海便笑:“那就请!”

如今的林家也完全不宜与有子的妃嫔家中太过和睦,多结些仇怨还是好事。

……

次日,元月廿二,下午。

林黛玉甄英莲亲自来秦宅接人。

秦可卿简单收拾了几个细软箱笼,便与父亲拜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己身,父亲,我不愿再嫁,赖在家里又使父亲、兄弟不便,从今日起,便不多相扰了。多年养育之恩,上段姻缘已经还清。若还有相欠之处,只好来生偿还。”

秦业本还瞪着眼睛,气恼她舍了大好的婚事不要,竟去做什么育幼堂的先生,真是不识好歹!却听她话中竟有诀别之意,一时又慌了,忙说:“怎便至于此?家中何时要你还过养育之恩?你、你平常闲了,别忘回家看看……你住的屋子,家里都给你留着!你兄弟也想你!”

秦可卿只是静静听着,没应声,再叩首后,便起身出门。

秦业在后面看着林大姑娘挽起女儿的手,不住跺脚后悔!

他怎么糊涂了!虽然和吴家的亲事做不成了,这不是又和林家搭上了吗?他怎么就没忍住脾气……

这丫头嫁人几年,脾气怎么变倔了?就这一点委屈都不能忍了?

林少师可是弱冠探花、当世大儒!还有与林家交好的谢家、云家、邵家、秦侍郎家……谁不是书香世家?

钟儿……钟儿……

秦业忙看儿子,教他:“过两日你便去育幼堂看你姐姐!多说些好听的,别、别真叫她把家里忘了!”

秦钟正高兴姐姐走了,他又能住得宽敞便宜,姐姐还把他最喜欢那个小炕桌留下了没带走,又不满姐姐不愿嫁吴家,他没了更好的姐夫。听见父亲说,他不大情愿应下一声。

坐在马车上的秦可卿已将秦家抛在心外。

她一路上心跳得飞快,说不出一句话,林姑娘和甄姑娘也体谅她,只间或讲一讲路是怎么走的,沿途的转角都通向何处,沿街都有什么,还说明不必她回答,让她只随意听一听,以后都会知道。

育幼堂到了。

秦可卿僵着腿下车。

一样是青砖红瓦。

进门第一进院落,是库房、厨房和仆役居住之处。

第二进院,正、厢、耳共十五间屋子,住着共二百四十一个女孩子和保母。

每间屋里都有孩子的声音。还有一溜二三十个孩子在廊下抢球,见她们走过来,两个保母一个一个牵着避让开。

秦可卿不由看着孩子们。

她们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一眼望过去灰扑扑的,但衣服明显絮实了棉花,很厚实暖和。每一个孩子都面色红润,手脸身上干净,眼神明亮,望过来的眼神里只有好奇和羞涩,没有害怕与惊慌,显然这里来过的所有人都让她们安心。这里是她们的家。

育幼堂是她们的家。

秦可卿突地想起,她亦曾是养生堂的孤儿。

被父亲抱到秦家时,她才两岁,当然记不得在养生堂的日子了。

如果她在过的养生堂也和林氏育幼堂一样——

秦可卿没能想下去。

“后院要预备着有孩子生病隔开,”在孩子们的各种声音里,林姑娘大声介绍,“东边第一进已经修整好了,天再暖和些,到二月,就把年岁大的孩子挪过去,分开住。”

秦可卿的卧房在东边第三进院落,单独一间屋子,正朝南,采光极好,用屏风隔开内外,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房门没关,她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孩子大声哭了。

为什么哭了?她不禁想,是抢球没抢过,还是饿了、摔着了?

“没设装饰,”甄姑娘笑道,“床帐枕褥都是统一做的,与主事房中的一样。主事原本住在西边院子,因恐这里只有先生一人住,夜里怕,所以也搬来这边,屋子就在先生隔壁。”

主事是位年约四十的女子,姓余,生得面善和气。

林姑娘笑道:“余主事正是我家许姨娘的母亲,所以……有什么话很方便说。”

余主事笑道:“是太太和姑娘们都是善心人,心里总想着我们这些人。秦先生既来了,若觉得这育幼堂里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也请只管说出来,大家参详。我既受太太姑娘们托付了这一处,日日见这二百多个孩子,只盼着她们更好,才不辜负了这一份信重。”

秦可卿连忙应声:“只恐我有不到之处,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林府几个丫鬟已经替她安置好了箱笼,点上灯,拨热炭盆。

原还空荡冷清的屋子便似立刻有了人气。

秦可卿知道没道理,可她就是觉得,这里的烛火都比秦家的更亮。

余主事又介绍:“今后一定不止先生一位女先生,为方便内院使人,雇了两个小丫头使唤,一个叫春喜,一个叫春贵,现下应在前院扫地呢,先生日常梳洗用水或有活计只管叫她们。这里孩子、保母的衣服原是一同给附近妇女浆洗,后日起也要雇人专到这边洗了。”

“吃饭在那边院子。”余主事挽着秦可卿的手出门,指着西边第三进院,笑道,“说来正要到饭时。两位姑娘是在这里用,还是家去用?”

林黛玉笑道:“秦先生第一日来,我们也在这里用了再回去吧。今日接秦先生匆忙,明日再预备席面庆贺。”

晚饭是一饭两菜,饭是平常白米混着小米煮的二米饭,菜是一个清炒白菜,一个萝卜面筋,还有一道清澈的蛋花汤。

“乳母和保母在前院用饭,”林黛玉说,“给孩子喂奶的乳母多两道菜,今晚是——”

“是炒鸡蛋和猪肉炖白菜!”余主事笑道。

二米饭自然比在贾家和秦家吃的粳米饭口感粗糙,菜色清淡,也无甚可口滋味。

但林家两位姑娘都把碗里饭菜吃得干净,秦可卿不觉也吃尽了一碗饭,还喝完了一碗汤。

这顿饭吃得不知比从前的山珍海味舒心多少。

“先生不嫌这里饭食寡淡就好了。”余主事笑道,“不然孩子们长大了,见我们用的是一样,她们用的是另一样,难免心里不好受。”

她又笑说:“先生馋了告诉我,咱们凑份子买好吃的,躲在屋里吃!”

“好!”秦可卿抿唇笑。

她这一笑,又叫余主事呆了呆。

偏是这般仙女儿一样的美人运道不好呢!

静雨就算好模样,不然也不能被先太太挑中,可和秦先生一比,还是差得太多。

哎,但从前运道不好不怕!

既是到了林家门下,受了太太庇佑,今后就只有“好”一个字了!

……

正月二十五,江洛第三次到鸿胪寺坐衙。

一样发早饭,和不上朝的官吏们说些几日来的闲话,待天明朝散,她仍至正堂与明大人和两位少卿见礼。

吴少卿看她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他不问,江洛当然也不会说,“你二弟看中的老婆被我抢走了感觉怎么样”……来挑衅。

大家和平散了。

回到自己衙舍,吴少卿吴天祐憋闷半日,还是不好怪秦家娘子不愿嫁他二弟——这年纪差了一倍还多一岁,能有几个青春娘子真心愿意?也不好怪林家给育幼堂请女先生……这是善事!

再说,他怪得起林家吗?

闫婕妤和家里多嚼了几句话,就从此禁足,连五皇子都不令她养了!

还是三弟妹常氏太狂了……她无事把林家牵扯进流言做什么?她那兄弟死了,又不是林家陷害冤枉死的,原是他自己杀人偿命!

现在若吴家和林家的关系略好些,不说宫里娘娘能多得助益,就是今次的事,他起码能当面问江少卿一二句,看能不能劝秦家娘子回心转意……二弟快五十的人了,为家里辛苦操劳一辈子,只想娶个合心意的续弦,怎么生生被她毁了,真是造孽……

衙舍前青松常绿,鸿胪寺里的桃花开了又谢。

到穿单衫的季节,一日,江洛在冠上额外斜簪一朵重瓣芍药来坐衙,竟也没收到几份惊异的目光。

看来大家都很习惯女人在衙门行走了。

至于这女人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头发,戴了什么首饰,是不是梳了“男子发髻”、戴了冠又加簪花……又算什么大事呢?

恰是春闱还差殿试,吏部勉强还有最后几日清闲。

林如海提前两刻钟到了鸿胪寺。

鸿胪寺与吏部公厨的菜色已快尝完一遍,江洛提议:“今日去育幼堂用午饭?”

正好昨晚黛玉说,今天会去育幼堂。

林如海下午无甚事,也愿意去育幼堂走一回。

天气不冷不热,初夏晚春微风和煦,江洛的衣服又方便,两人索性骑马过去,多看几眼京中春光。

路过一株开得极繁盛的海棠,林如海勒马暂停。

他翻身下马,敲开这处院门,问过主人后,亲手摘下一簇海棠,请江洛低头,替她簪在另一侧冠上。

摸了摸发冠,江洛可惜道:“芍药是凌晨采的,只怕不鲜妍了。”

“还很鲜妍,”林如海说,“夫人容光之盛,足以蕴养花朵。”

江洛嗔他一眼。

相视一笑,林如海上马,两人须臾来至育幼堂。

孩子们听见消息,自然迎了出来,只是——

“你怎么也在?”

江洛拍了拍谢丹时的肩膀。

这小子长得挺高了啊!

她目光从他和黛玉身上缓缓扫过,含笑替已经瞬间黑了脸的林如海问:“你是第一次过来,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的?你家长辈都知道你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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