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斜阳躺在高高的土丘上,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火红的晚霞,晚霞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映在仲马的身上,凡是肌肤**的地方犹如染满了鲜红的血色。在李耀祖眼里,干爹嚼咽过无数生灵的大嘴渐渐露出骇人的尖牙利齿。

李耀祖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仲马,一动也不敢动。他摸透了仲马的脾性,只要他脸上布满了阴云,处处得小心,或是躲开准没事。可现在他没有理由离开,只能恭敬小心地见机行事。

“听说你妹妹领了个陌生人到城堡的外边转了转。”仲马总算说话了。显然,这城堡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

李耀祖一听是这件事,心里便有了底,他表白似地说:“啊,那个男人是我的表弟。干爹,您放心,他绝不会给您带来什么麻烦,没什么能耐,只是想到这儿找点活干混口饭吃。”

仲马不这样认为,很认真地说:“很多事你认为没事,可很多事正是出在这没事两个字上。以我的经验,没有不钻的空子。耀祖,你要明白,这座城堡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它是我们大日本帝国这台机器上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你要知道,所有的环节紧紧地连在一起,必须使每个环节都不能出现裂痕,我希望你同我肝胆相照,不要给我添乱子。”

李耀祖心头一震,听出了仲马的弦外之音,他可担不起这责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干爹,对您我没有一点私心,为了城堡的安全,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别说是表弟,就是我亲爹亲妈,我也不会让他们侵犯您的利益。”

仲马似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走过去,微微一笑,眯着眼睛望着李耀祖,然后才拍着他的肩膀说:“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我没有看错你,这件事你看着处理吧。”

李耀祖不得不承认仲马的狡猾,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球踢给了他,尽管仲马没有严厉地斥责他,他仍感到了那微笑后面的恐怖,他试探着说:“我想让我表弟来这里干活,我已答应了我妈,您看……”

仲马并没有直接回答,用手往窗外一指,反问道:“为什么,像他们一样?”

李耀祖顺着仲马的手往窗外望去,只见一群囚犯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做最简单的活动,那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这是世上任何交响乐中也不曾有的音调。李耀祖看了并不以为然,回过头,淡淡地说:“这里的伙食很好,对穷人来说,他不会拒绝。当然,我要想得周全些,否则,我母亲会怪我的。”

仲马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不情愿的神情。“我不是这意思,我哪能让你的表弟像他们那样呢,何况我还是你干爹。我只是想提醒你,凡事要有防范,以不负我对你的信任。”

“干爹,您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李耀祖不想再待下去了,为了自己的安全,前途和幸福,他必须要在事情发生之前把漏洞堵死。于是,他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来,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奔村子而去。

“妈妈,您身体可好?”别看李耀祖长这么大没干过好事,对他的母亲却很孝顺,并且也很疼爱他的妹妹。

“才两天没见就惦念着,还是自己的儿子啊。你看,我这身板好着哩。”阚淑芹心里高兴,自然也不会忘了外甥的事,接着说:“你表弟的事有着落了吗,跟没跟你干爹说?”

李耀祖嘿嘿一笑,说道:“明天表弟就可以随村里的劳工去干活了,这回你放心了吧。”

阚淑芹相信儿子的能力,叮嘱道:“你要多照顾他,怎么说也是城里人,不像扒垄沟的浑身都是力气,看看给他找点轻活。”

李耀祖满口答应:“我知道,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还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华龙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进入城堡的机会终于来了。

天刚朦朦亮,华龙就醒了。早晨的天气虽不热,可还有一丝的凉意,他把小薄被拽了拽,把自己埋在暖暖的被窝里,两手趴到枕头上,头枕到自己的手上,倾听着外面的鸟鸣声,也许以后这样舒适的环境没有了。仿佛是一只啄木鸟在墙外的树上咚咚地敲着树干,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掩住了那声音。用心去听,才隐约听到好似很深远的,不同凡响的声音,再细听,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咚、咚、咚,节奏明快,力度深厚,麻雀的鼓噪声并没有掩住森林卫士的战斗声响,他仿佛看到啄木鸟长长的尾巴紧贴着树干,头上艳丽的羽毛在有节奏地舞动着晨光,好看极了。

看看天光大亮,华龙匆匆穿上衣服,洗漱了一下,吃了几口昨晚的剩饭,便坐在门口等着出去的劳工。可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仲马城里传出的那挥之不去的惨叫声和那飘出来的带有腥臭味的空气。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不知进到城堡里该先做什么。当然,那里绝对不会让他随意往来,他并不是蠢笨之人,即使再聪明,这种极具危险的食人魔窟之旅根本无法预知该如何展开行动,只能到时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

华龙摒弃掉胡思乱想,把复杂的情感暂时抛开,对他而言,仲马城无疑是龙潭虎穴,这再清楚不过了,危险,处处都是危险的陷阱。

华龙同许多劳工跟在十几辆马车后面,沿着那条唯一的土路坦然地朝那座恐怖的城堡走去。

仲马城建在离背荫河村只有一公里远的地方,晨曦中,但见一条铁路弯弯曲曲地从哈尔滨的方向一直延伸到城堡里,两根闪着寒光的道轨宛如两条带剧毒的蛇吐出的毒液,又宛如两把无限长的利刃横卧在黑土地的心脏,一根根枕木组成了数不清的隐藏着凶险的陷阱。在不远的土丘下,背荫河把绿色从中间劈开,两岸到处长着柳丛、芦苇,流淌的河水像一幅跃动着生命的画卷。仲马城的四周没有一棵庄稼,只有荒草和零散的几棵树环绕着这座孤城。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把这座城堡与世隔断开来,沿着围墙一条三米多宽,两米多深的防护壕寂静地躺在那里。路的尽头,城堡的中间,壕沟的上面,架着一座吊桥,门口立着一块白色的大木牌子,上面用黑字写着“未经关东军司令批准,不得入内”,门两旁雕塑般地站着两个黄狗似的日本士兵。城堡的四角各立着一座碉堡,黑洞洞的洞口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在城堡内,在城堡外时不时地还可以看到一队队巡逻的鬼子,这更增加了一种莫名的恐怖感和神秘感。

霞光隐去了,一种更纯净、更洁白、更柔合的光线洒落在大地上,万物欢腾,百鸟齐鸣,河水披着一身银装一路欢歌而去。华龙同所有的劳工一样沐浴在这温暖的光线里,只是任何一个走向仲马城的人,越是接近城堡,脚步就越是沉重,不安的情绪堵得胸口发闷,心情与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仿佛一踏进那座吊桥就迈进了死亡之城。的确,仲马城正是一座可怕的死亡之城那样露着狰狞的面目耸立在蓝天和大地之间,期待着那些善良的人们进入它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虽然知晓仲马城的厉害,华龙还是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座吊桥。在这里,他已经感到了仲马城的危险近在咫尺,甚至于连无所不在的空气里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阴森可怖的感觉。

随着人群,华龙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在移动的过程中,他的目光扫过那块“未经关东军司令批准,不得入内”的木牌,便把注意力集中到守卫的士兵身上。检查是严格的,没有通行证,没有良民证,不是熟面孔,绝对进不了这第一道城门。紧张,万分的紧张,虽然紧张,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又是一阵移动,华龙的双手已经渗出了汗水,但他依旧那样平静地让人看不出心里紧张。四步、五步……

城门就在眼前,守卫的士兵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于连他们脸上的横肉,鼻子下边的人字胡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扎眼的是那挂在刺刀上的那面太阳旗。终于和守卫的士兵面对面了,华龙递上良民证和通行证。

守卫的鬼子看看证明,又看看华龙,那眼神分明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那神情仿佛要从他的灵魂深处找出一丝破绽。华龙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对方无懈可击。

日本士兵仔细看过证明,又审视地观察着他,或许这日本士兵要在最后的一刻判断出华龙的真实身份。

“你的站到那边去。”横眉立目的日本士兵指着墙根下的一块空地,另一个日本士兵马上用枪逼住了华龙。

就在这一瞬间,华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思想里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提醒他:镇静,一定要镇静。

民工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放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到刚才那个盘问他的那个日本士兵拿起了电话。

不一会儿,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原来是李耀祖。

只见李耀祖同日本士兵用日语叽里咕噜了几句,便对华龙招了一下手,不无骄傲地说:“进去干活吧,我都安排好了。”

“好危险啊。”华龙心里说。脚下加快了速度,一会儿就赶上了前边的人群。

这众多的人群看似混乱,一进到了里面,便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华龙知道这是事先都安排好了的。透过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平房,他惊奇地发现了又一道更为坚固的围墙,在那里只能容纳两人并行的通道口,同样是两个横眉立目,眼露凶光的日本士兵在守卫,通过那里的人经受着更为严格的检查。华龙没有犹豫,果断地朝那道大门走去。

也许是守卫的士兵已经知道了华龙的来历,虽然例行的检查很严,他还是有惊无险地跨过了那道门。

华龙意识里曾经假设过这里是一个宏大的院落,但他现在明白了,他的判断起码有一点是错误的。在他跨进这个院落的时候,这里的确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院落,院落里有很多的房子,有很多很多的劳工在工头的监督下紧张地干活,也有很多很多的日本士兵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但令他更为惊讶的是又一道坚如磐石的,带电网的围墙在前面静静地横卧着。没有人敢靠近那道森严的大门,没有人愿意走近那道神秘的大门,更没有希望跨进那道大门进到里边观察那里存在的一切的人。

华龙却希望,里面的神秘对他的诱惑太大了,然而,他没有寻找到跨进去的机会。

那是一个谜。一个不被世人所知晓的天大的秘密。

也许,夜里那些痛苦而凄惨的呻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也许,制造罪恶的核心,就在那里;也许……那些无法预知的也许;那些隐藏与此的恶魔,正凶残地向他发出挑战:“进来吧,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这座死亡之城。”华龙轻蔑地笑笑,他要用行动来证明:“一切罪恶都将在人民的抗争中灭亡。”

决心归决心,经过一天的细心观察,华龙还是感到任务的艰难,可以说这里防守的太严密,建筑的太坚固了,没有一个完整的、周密的计划,任谁也无法把这座死亡之城撕开一个口子。

日本士兵不仅封锁了那三道中唯一的通道,四角的炮楼,以及隐蔽在暗处的无数枪口,时刻准备着组成一道交叉的火力网。可以想象,如果日本士兵不想让一个人冲出来,即使插翅也无法从里面飞出来。

但是,华龙绝不会退缩,更不会离开,他明白肩上担子的重量,也知道党和人民对他的期望,他要拼死一搏。

晚上的夜空很美,圆圆的月亮也很柔和,躺在炕上,华龙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以前,他曾经经历过一些战斗,攻克了一些堡垒,但是,仲马城却如此地坚固,可是,这并没有让他失去希望,他在期待着更加惨烈的攻坚。

令人不解的是,一座城堡却用一道比一道坚固的围墙做屏障,这足以说明那无法预知的秘密对侵略者的重要,根据这一点更引起了华龙一探究竟的决心。三天之后,华龙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

朦朦的小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停下来。道路变得泥泞不堪,灰蒙蒙的天空更使仲马城笼罩上一层阴森而恐怖的阴影,飘然而落的细雨把那些平顶房屋,院里那颗硕大的杨树,冒出腥臭气味的高大烟囱,三道不同一般的坚固而危险的围墙,随时会喷出死亡之火的炮楼……通通融为一张似雨丝般布成的严密的天网,这是一幅真实的、罪恶的战争图片。在这里,被奴役的中国劳工在日本士兵的监视下,干着繁重而超强度的劳动,饥饿、哀怨、苦雨随着脚底沾上似重铅似的泥巴,连同冷飕飕的雨水,使一颗颗凄苦的心演变出灾难的画面。他们看上去非常的可怜,疲惫的身体在雨水中微微颤抖着,而躲在屋里的仲马和李耀祖,以及穿着雨衣,端着枪监视劳工的日本士兵,眼里射出狠毒的鬼光,正品味着征服者独有的滋味。

华龙这样强壮的年轻人,在这种超强度的劳动中,也有些吃不消,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酸痛难忍,就像要散了架子似的,然而,他挺住了,他在利用一切机会,随时把观察到的一切都印在脑海里。但是,令他费解的是,不断开进的汽车,驶来的火车里的秘密又为他几天来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增加了难度,而第三道围墙里面的院落更像一个谜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他在寻觅一条通往里面去的途径。

但是这条途径是那么的难以寻觅。

检查是这样严格,防守是这样严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会毫不迟疑。他认真地寻觅着,知道现在机会还没出现,他相信,一个执著的人,肯定会有机会的。

实际上,每天进去到最里边的人也不少,在需要的时候,劳工经过一番认真的检查,审查之后,指定的人必须按照他们的规矩才被允许到里边去。根据观察和推测,华龙想象得出里面的大约人数。虽然具体的数目他不太清楚,但是,一车车运进去的粮食,肉菜足以说明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需要这些必需品。那么,那里面又是些什么人呢?

谜总是引动人的好奇心,华龙也有这样的心情,但他的动机绝不仅仅是好奇。青壮年的不断失踪,秘密驶进、驶出的火车和汽车,夜半传出的呻吟声,以及大烟囱里飘出的腥臭味和那些零碎的,烧焦的破布片,在他的心里引起了极大的不安,这些又怎能不引起他的好奇呢。

又有汽车的响动从远处传来。

这次他听出了那是日产汽车的轰鸣声。他往汽车必经的地方靠了靠,希望能够发现什么线索。

监视他们的士兵狼一般地嚎叫:“离开那里。”

华龙无奈地退回去。他暗骂自己太麻痹,这样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汽车行进的响声更清晰了,在雨中,在泥泞的道路上,已经穿过了第二道围墙的大门。华龙与所有的中国人一样,背转身,闭上眼睛,任凭汽车辗起四溅的泥花,从不远处慢慢驶过。

华龙什么也没看到,只隐约听到一阵吱吱的声音从身后驶过的汽车上传出来。他听不出那是什么发出的声响,像是磨牙的声音,又像是老鼠的叫声。不对,怎么能是这种动物的叫声呢,除此之外,他又猜测不出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烦人的响动来。

无形中,驶过的汽车又留给他一个解不开的结。大门又关上了,关上的门与那道围墙成了他难以逾越的屏障。

十几分钟过去了,雨网里的谜团更甚。

华龙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四周的气氛令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告诫自己:必须镇静,必须等待机会。那么,等到什么时候,他才会得到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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