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夜探

百里檀风一袭紫衣,斜背绣春刀,径自往朝阳楼走去。

因为宣琼琚身死的缘故,曾经在檐角上挂着的赤红烛龙图腾旗帜,都换成了素白的经幡。

朝阳楼里,为了避免冲撞大小姐的魂灵,别的小厮被打发出去了。宣琅琊身边,只留着一个贴身小厮玳平,此时正替他整理着要烧的纸钱。

宣琅琊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听得清脚步声。他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心里猛地一颤,是不是阿姐回来了?

听说,死人死去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要回归家里,与家人做最后的诀别。

一想到,这个脚步声是阿姐,宣琅琊的心里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宣琅琊将一枚纸钱扔进烧红的青铜炭盆里,吩咐道:“你去看看。”

玳平道一声“是”,就走出门去。

门外立着个修长高挑的美人儿,美人儿是漠北姑娘,容貌与江南姑娘格外不同。她五官线条很深刻,嘴唇是微深的紫红色,眼眸呈浅褐,一看就有塞外的血统。

没由来地,玳平看着这传说中的百里宗主义女,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和自家大小姐带来的不相上下。

檀风朗声道:“在下紫川派百里檀风,有事求见宣二公子。还请小兄弟你,前去通报一声。”

玳平点了点头,快步往里走去。

宣琅琊眉心微微蹙起:“是谁?”guxu.org 时光小说网

玳平轻声道:“是紫川派的百里檀风。”

听到这句话,宣琅琊眉心蹙得更紧了。百里檀风?她来干什么?

宣琅琊知道,阿姐和百里檀风关系好了很多年,二人情谊不同寻常。不过,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对百里檀风无感。

在他眼里,百里檀风和玉剑丹出身差不多,都是草芥一样的人。靠着讨好上司,才有今天的地位。

而且,在办丧事的时候,不请自来,这当真是没有规矩!

宣琅琊挥挥手:“就说本公子不在,让她滚出去。”

玳平依言退下了,过了一会儿,玳平回来了,禀报道:“公子,她……百里姑娘说有要事相商。”

宣琅琊点点头:“那让她滚进来。”

玳平:“……”公子您嘴里的滚出去和滚进来无缝切换啊。

檀风坚持要见他,他也不便阻拦。檀风是百里宗主面前要紧的人,就像玉剑丹那厮差不多,尊贵的宣二公子总要屈尊纡贵,给这些卑贱的人几分薄面。

片刻后,檀风手持绣春刀走进来了。她依江湖礼行礼道:“檀风见过宣二公子。”

宣琅琊受了她的礼,神情倨傲,也不回礼。他吩咐玳平:“上茶。”

上好的龙井茶端上桌,檀风也不敢喝他的茶,只是咬一咬杯壁,假装在喝。

“对不住了。”宣琅琊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白丧服,淡淡开口,“家姐刚走,屋里的人手不足,也不能好好儿招待百里姑娘。”

檀风客套道:“在公子伤心的时候,来搅扰公子,是檀风的不是。”

宣琅琊点点头:“那知道,你还来。”

檀风:“……”

檀风留意到,宣琅琊面孔苍白,眉目憔悴,十分伤心的样子。她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无数人的真心和假面,她推测,眼下宣琅琊的伤心,大概是真的。

可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剔除他的嫌疑。

檀风轻声道:“宣二公子,此事有关阿琼的死。实在是不能拖延,必须告诉公子。”

闻言,宣琅琊的眉头一皱,眼眸里骤然狐疑起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风又道:“还请宣二公子,仔细回忆一下,阿琼的死,有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宣琅琊握着一个描金画彩的茶杯,忽然,他把茶杯活生生捏碎了:“蹊跷?有什么蹊跷!百里姑娘字字提起家姐,提醒我她已经死了,是专门来戳我伤疤的吗?!”

玳平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公子……公子息怒!”

檀风却丝毫没有害怕的神色露出来,她道:“公子误会了。檀风的意思是,阿琼可能是枉死的。”

宣琅琊在心里咬牙切齿,心想,我阿姐是什么身份?你呢?你连她脚底下的泥都不如,竟然敢一口一个阿琼叫她。

可偏偏,阿姐生前,搭理百里檀风,搭理玉剑丹,甚至搭理玉生香,就不肯搭理自己!

宣琅琊冷声道:“她是被云归鸿给杀死的。”

檀风摇摇头:“你我都知道,云归鸿重出江湖时,只剩下四缕罡气,如何能杀了阿琼?”她忽然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胸前的一个穴位,“公子有没有注意到,阿琼的伤口,都在这里。”

宣琅琊抬眸一看,睚眦欲裂。他竭力忍着自己的激动,不能表现出来。

檀风的意思很明白——紫宫穴。

她怎么知道《亢龙有悔》的死穴?

宣琅琊淡淡道:“那又如何?人的胸口本就脆弱,云归鸿阴险老辣,出手狠绝,阿姐胸口的伤口多,也不奇怪。”

檀风轻声道:“那只有四缕罡气的云归鸿,是如何杀死有六缕罡气的……”

她的话被宣琅琊打断了:“云归鸿狡猾,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我家的家务事,百里姑娘莫要妄自揣测!”

檀风看着宣琅琊的面孔,眼眸里泛出疑惑之色。宣琅琊难道真的不知道,云归鸿知道了《亢龙有悔》的死穴?

或者,他不想和自己提起这个?或者,他根本就是在装傻?

檀风轻声道:“无心之失,二公子见谅。”

宣琅琊摇摇头,再看她的时候,眼神里潜伏了冰冷的恨意。他抿抿唇,道:“罢了,我乏了。百里姑娘最近要回长安吗?不如,今晚,你我一起送家姐最后一程?”

檀风暗自猜测,宣琅琊约她一起送琼琚,恐怕没安什么好心。很明显,自己已经把宣琅琊激怒了。

檀风摇摇头道:“不打扰公子了,檀风告退,多谢招待。”

宣琅琊也没有再坚持,他想,你迟早死在我手上。他随口道:“玳平,送客。”

檀风站起身:“不劳烦小兄弟了。我自己走。”说完,她自行走出朝阳楼,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此时,烛螭派弟子们也救完火了,檀风不能走下面,只能谨慎地在檐角跳来跳去。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去找找队友,看能帮上什么忙。

她跳到一个偏僻的屋檐上时,忽然听到一声销魂的鸟叫声:“啾啾——啾——”

一听这鸟叫声,檀风就知道是谁了。她顺着声音走过去,发现了另一个梁上君子,景骁天大兄弟。

檀风轻声道:“小景,你去探查完宣老夫人了?有什么线索没有?”

景骁天抬手遮挡住阳光,随口道:“没,我还没找到宣老夫人的住所。”

檀风四下望了望,烛螭派的府邸很大,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要找宣老夫人的住所,确实不容易。

檀风道:“我的事儿忙完了,陪你一块找。”

景骁天警觉地四下望了望,询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宣琅琊那杂碎下的手?”

檀风眼眸沉了沉,严谨道:“我猜,他很有嫌疑。但是,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说是他。他既对紫宫穴的事儿避而不谈,又对阿琼的死很伤心。”

景骁天正了正自己额前的牛皮抹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小子,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在烛螭派的房梁上飞檐走壁,寻找着宣老夫人的住所。然而,走了又走,看了又看,还是没能找到。

檀风忽然道:“小景,咱们先停一停。这么没头苍蝇似的找下去,不是个事儿。”

景骁天屈腿坐在檐角,思考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也这么觉得,再这么下去,天就黑了。宣老夫人要是睡了的话,咱们就听不到她说什么了。”

檀风拢一拢自己肩头的白貂皮氅,道:“如果你是宣老夫人,你会住在哪里?”

景骁天摇着翠竹棍:“我听阿琼说,她奶奶的……不是,是她奶奶,信佛。信佛的话……佛教推崇西方!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

两人正站在高处,可以俯瞰整个烛螭派。檀风往西方看一眼,只见西方的屋子要疏散一些,而且格外精致,想来,住在西方,比住在别的方位要安静。

檀风弹了弹他的额角:“快走,咱们去西方找一找!”

此时,玉生香与温珑陵,两人手牵着手,在屋檐上飞来飞去,想要找到烛螭派主殿羲和宫。

温珑陵沉声道:“这些年,宣奉身为宗主,从不参加乾坤盟会,也不知道他的武功实力。不过,他曾战胜过八缕罡气的云归鸿,虽然在场有无数帮手,我猜,他至少有七缕罡气。”

玉生香与他十指相扣,宽慰道:“没事儿,他要是发现了我们,要砍死我们。我来保护你。”

温珑陵吻了一口她凝白的额角:“我们说好了的,要互相保护。”

就在这时候,温珑陵往下一看,目光落在一方水塘里。

这水塘中央,有一个湖心亭,牌匾上写着“水龙吟”,装潢风格十分显赫华美,周围的水里摆放着九只烛龙的雕塑。

不过,水塘吸引温珑陵目光的,并不是华美的装潢,而是水流的方向。

这水塘的水流,有些不对劲。

再说檀风和景骁天那里,两个人锁定了范围,在西方一栋房子一栋房子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了宣老夫人的下落。

宣老夫人的住所,乃是一座华美的小楼。充满了礼佛的檀香味,外面挂满了精致的经幡。

檀风和景骁天对视一眼,确定了就是这里。

景骁天环视一眼,觉得周围没有弟子巡逻,声音大了些:“从屋顶还是从窗户?屋顶保险,窗户看得清楚。”

檀风“嘘”了一声,道:“小点声,被发现了,咱们就看不成了。”

景骁天道:“从屋顶吧?”

檀风点了点头,掰开几片琉璃瓦,往小楼里面看去。片刻后,她说:“这个角度看不见。”

景骁天从另一边掰开琉璃瓦,道:“这里,这里能看见!”

于是,两个人又掰开几片瓦,从上往下看着,听屋里的声音。

地上摆着一个青铜炭盆,里面烧满了白花花的纸钱。屋子里,只有两个年长的女人。

一个是宣老夫人,一个是她的贴身丫鬟红橘。

宣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坐在炭盆前,双目浑浊,带着泪意。此时没有眼泪流下来,是因为眼泪哭干了。

她的动作颤巍巍地,往炭盆里放纸钱。

檀风和景骁天都是有恻隐之心的人,看不得老弱病残受苦。见宣老夫人这个样子,都不由自主一阵心疼。

“这孤拐丫头怎么就没了呢……我好好儿的阿琼丫头……”

宣老夫人木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声音都有些嘶哑,看来宣琼琚死的这些日子,她以泪洗面:“佛祖就是收了我这个老东西,也别收我的阿琼丫头啊。”

丫鬟红橘端过去一盏茶,心疼道:“老祖宗,您喝点儿茶吧。”

宣老夫人凄惶地摇头:“今年,是我的劫难啊!先是到土匪窝里受罪,再是我孙女……我这是哪里得罪了佛祖?!”

红橘跪在地上,给老夫人捶腿:“您别这样,您千万别这样。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其实,大小姐死了,红橘也十分难过。她丈夫有痨病,治病需要花很多银子。月例银子不够了,就靠宣大小姐时不时接济一些。

宣老夫人摇摇头:“你还记得不,小时候,阿琼丫头喜欢玩儿木头小老鼠,还让我给她削。我给她削了两个老鼠,结果老鼠不像老鼠,像是小猪。”

“这丫头仗义……先前我嘴里不饶人,她嘴里也不饶人,我们一老一小总有梁子。可看我进了土匪窝,快被人折磨死了,她不管旁的,带着她的几个朋友就来鲤州救我。我还以为,她在长安好好儿待着,不会回来了呢。”

这时,天上下起了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

檀风把自己的白貂皮氅脱下来,顶到自己和小景头上:“别淋着。”

小景拉了拉白貂皮氅,挡住掰开的瓦片。不能让这屋里漏雨,否则宣老夫人和红橘就发现了他俩的存在。

宣老夫人像小孩子那样蜷缩成一团:“我本以为,等我死的时候,把这家传的镯子给她,不给琅琊的媳妇儿了。没想到,她走到我前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着,宣老夫人颤巍巍地取下手腕上的绿玛瑙镯子,扔进了眼前的炭盆里。

红橘苦劝道:“老祖宗别哭了!您会把眼睛哭坏的!您好不容易从土匪窝里跑出来,您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宣老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望向红橘,声音沙哑:“有一桩事儿,我以前没想起来。眼下想起来了,就要问你一句。”

此时,雷雨越发肆虐了。它不留情面地往下劈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劈得啪啪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雪白的雷电照亮了红橘的面孔,她心里一紧,镇定道:“老祖宗,您说。”

宣老夫人的声音很小,但是在雷雨声中却显得无比清晰:“在土匪窝的时候,你说,曾经做过一件错事,究竟是什么事儿?”

红橘的嘴唇颤抖了颤抖,说:“我……”

她服侍宣老夫人多年,宣老夫人自然把她当成自己人。宣老夫人抚摸着她的鬓角:“当初,我没让你说,你现在还愿意说吗?”

房梁上,满身冷雨的檀风和景骁天对视一眼,这都要听到人家的隐私事了,还要不要继续听下去?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好奇心,就知道了彼此的意思:继续听下去!看看这丫鬟要说什么秘密!

红橘尝试开了几次口,然而,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宣老夫人也不逼迫她,叹了一口气,就当自己没问过。继续给孙女烧纸钱。

红橘看了一眼老夫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这件错事,她不说,不是因为害怕责罚。

大小姐死了,老夫人已经受到一个致命的打击。万万不能再受另一个致命的打击。

老人家的体力弱,天刚黑,宣老夫人就睡下了。只留红橘跪在地上,收拾烧纸的痕迹。

景骁天摸一把落在自己脸上的雨,将琉璃瓦摆回去。

檀风道:“我觉得,宣老夫人身上,没有嫌疑。我们可以排除她了。”

景骁天点点头:“是。”

两个人决定,去羲和宫找玉生香和温珑陵,看看他们从宣宗主那里挖掘出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檀风四处看了看,只见夜色如墨,什么都看不太清:“羲和宫在哪里?刚才珑陵怎么说的?”

景骁天朗声道:“我还记得,珑陵说,屋檐上镶嵌着九条黄铜烛龙的,就是羲和宫。”

两人在雨中飞檐走壁,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羲和宫。羲和宫比老夫人的住所好找多了,就位于烛螭派的正中央。

两个人如法炮制,想要掰开羲和宫的琉璃瓦。他们发现,有一处琉璃瓦已经松动了,想必是玉生香和温珑陵刚刚掰开的。

檀风把瓦片放在一旁,垂眼往里头看了看。只见羲和宫内空空如也,空无一人。他们不死心,静静听去,不只没有人的脚步声,连人的气息都没有。

瓦片松动了,这说明,玉生香和温珑陵来过。

究竟是他两个人做完了任务,早早到了会合的地方。还是他们被宣宗主抓到,眼下已经被抽筋剥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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