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埋骨

当年,宗主宣奉接到虞山百姓的求助信,说是虞山有一个残忍的魔头皮影,为祸一方百姓。

宣奉便将此事下放给他看好的一双儿女,然后自己在旁边默默观察着,他们如何行事。

虽然那个时候,宣琼琚才十八岁,宣琅琊才十七岁,宣奉已经开始筹划着,要从他二人中间,选出一个合适的未来宗主。

宣奉从不看轻女儿,他认为,女儿若是有本事,也可以担任宗主之位。

只是,要得到什么东西,必须得承担它的坏处。《亢龙有悔》也不例外。他们两个人当中,选中的那个人,会被众星捧月。

而落选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彼时,宣琼琚亲自手刃皮影,戳破了他修炼邪功《蜉蝣》的真相。一战成名。

宣琅琊则跟随在阿姐身后,使用怀柔政策,收服了曾经被皮影祸害的七个镇子,让他们为烛螭派所用。

宣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认为,阿琼虽然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是琅琊的心思,更是狠绝。做事情滴水不露。

此后,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一个又一个的细节,宣奉心目中合适的宗主位置,逐渐偏向了宣琅琊。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围上来,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烛螭派宗主。guxu.org 时光小说网

他的面孔已经没有血色了,却还是不露败相,眼角眉梢里写的,还是唯我独尊、不可一世。

玉生香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顿时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把宣奉杀了?

玉生香的思绪逐渐飘远,她想,以前自己何曾想过,竟然有亲自斩杀南方江湖霸主的一天。

景骁天看着宣奉的尸体,抬手,克制地抿了抿自己唇边因内伤流出来的鲜血,爽朗道:“大仇得报,痛快!”

温珑陵的一双牙白广袖染满血迹,他沉思道:“宣奉一死,恐怕是宣琅琊继位。也不知道,这江湖上的局势,要如何变化。”

檀风蹙眉道:“宣琅琊继位,恐怕要比他老子还狠,还能折磨人。”

玉生香沾满血珠的面孔上写着“无所谓”三个字,她把玩着菱风剑:“有咱们在,他不敢猖獗。”

温珑陵靠近宣奉的尸体,顿了一会儿,他发现,宣奉的手里,攥着一截红色的东西。

原本,这截发带藏在宣奉的衣裳里。临死前,被他攥在掌心了。

景骁天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半断了的发带。沾了血,脏污不堪。

发带是正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烛龙花纹。这是宣琼琚的发带。

玉生香喃喃道:“我想起来……阿姐在同辰山死的那一天,她的发带被砍飞了一截,有一截找不到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

听到宣琼琚身死的消息后,宣奉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形如疯魔,他抛下事务,带着一群弟子,跌跌撞撞走到同辰山的千窟洞。

在女儿和云归鸿同归于尽的地方,满眼都是狰狞的血迹。

他的女儿,就死在此处。

一瞬间的悲伤,使宣奉神魂沦丧,他忘记了女儿的尸体已经被儿子送回烛螭派。无论弟子们怎么劝,他都不听,坚持在血迹上寻找着女儿。

宣奉找着找着,就无声地流泪了。

他找了很久,终于在尘埃里找到半条被削断的红色发带,发带上绣着烛龙。

在这一刻,宣奉才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

宣奉的眼泪,在一瞬间止住了。他珍惜地拿起烛龙发带,放入自己的胸口,让这发带永远陪着他。就好像阿琼陪在他身边一样。

此时,玉生香用袖子擦一擦自己脸上的血迹,说:“这里不能久留,要是被人发现宣奉没出来,来找的话,咱们就被烛螭派的人发现了。”

檀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深夜了?”

景骁天摇摇头:“不知道,管它什么时辰。咱们快撤!”

玉生香走到温珑陵身边,轻声问道:“你受伤了吗?给我看看?”

温珑陵摇了摇头:“我没事儿,你呢?”

玉生香笑道:“我也没事儿,走,我们先走。出去再包扎。”

四个人按照来时路走去,预备原路返回。

然而,等摸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发现,原本很容易就能推开的石板,现在坚硬如铁,无论怎么推,都出不去了。

景骁天不信那个邪,使罡气灌入翠竹棍,狠狠地往石板上一敲,顷刻间,石板碎成粉末。

景骁天用翠竹棍探去,发现石板上,镇压了什么东西:“有东西!”

刚才往外走的时候,玉生香随手拿了个夜明珠的碎片,她一照亮门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密室的门,被人做了手脚!

檀风定定道:“咱们被人发现了,密室的门,出不去了。”

温珑陵往那东西上摸了一模,说:“是铜。”

玉生香大惊失色:“怎么办?”

下一刻,她调整好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骤然使出八缕罡气,想要冲破这覆压住洞门的铜。奈何铜铸烛龙重比千钧,岂是人力能撼动的?

玉生香害怕地看一眼温珑陵,轻声道:“完了。”

温珑陵心里自然惊慌,却不表露出来,徒增旁人担忧。他伸手将玉生香揽入怀中,低声道:“没事儿,我来想办法。”

景骁天蹙眉道:“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这是要把咱们当成盒子里的蚂蚱啊!不对,不只是咱们……他连宗主宣奉的命都不顾!”

檀风沉声道:“这个动手的人,会是谁?宣金阙?他要杀死宗主,自己上位?”

温珑陵却摇摇头:“依我看来,不会是宣金阙。他虽然是‘武圣’,但没有宣家人的血统,有宣琅琊在,江湖上就不会承认他的。这么做意义不大。”

玉生香苦笑,抱紧了温美人的手臂,无奈道:“不如咱们出去再讨论罪魁祸首是谁?眼下,必须先出去啊。”

景骁天十分同意:“就是!现在咱们就是翁中的四只鳖。”

玉生香抬手一比划:“两只男鳖,两只女鳖。”

温珑陵沉思片刻,说:“俗话说,狡兔三窟。”

檀风会意,道:“你的意思是,宣奉的密室,不会只有一个出口?”

温珑陵严谨道:“我只是猜测。”

接下来,四个人就进入了寻找环节。他们分头去找,看有没有另一个出口,可以逃出生天。

奈何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找过了,事实证明,宣宗主不是只狡兔,他的水中密室挺实诚的,还真的只有一个出口。

玉生香坐在地上,心里有点儿绝望:“算了,别找了。我看,就算再找到出口,洞口八成也被堵住了。罪魁祸首铁了心的不让咱们出来,做事应该比较圆满。”

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警觉地发现,洞穴里的空气,逐渐地不多了。铜器堵着洞口,密不透风,新鲜空气根本进不来。

玉生香又站起来,叹道:“想别的招儿吧,总之不能等死。”

景骁天唏嘘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啊?刚杀了仇人,就要给仇人陪葬了。”

温珑陵回忆着过往的峥嵘岁月,轻声道:“这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在玄蝉公子的山洞里。”

玉生香苦中作乐道:“这可比在那个可怕的山洞里舒服多了,起码没有炸弹。还有,这里有夜明珠,可以照明。”

檀风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抚摸着绣春刀的刀柄,轻声道:“百里宗主,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起码救了我十次,十次都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

景骁天问道:“什么话?”

檀风浅褐色的眼睛里有光泽流转:“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希望。”

玉生香想了想,觉得檀风姐姐的话十分有道理。她竟然往出口跑去,用剑柄敲着阻挡他们出去的铜烛龙:“我们杀了宣宗主!没错,就是我!放我们出去!你们快惩罚我们啊!快揍揍我们啊!你们这么大一个宗主不要啦?不要啦?快开门!别躲在外面不出声!我知道你们在!”

温珑陵:“……”你这是什么办法?

檀风摇摇头:“阿香,别敲了。也许,他们猜到我们发现了宗主练邪功的秘密,为了防止烛螭派名声被毁,所以要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里。”

景骁天蹙眉道:“我还年轻,我不能死啊。”

温珑陵想了想,忽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的重点就不能放在原有的出口上。既然所有的出口都被堵死了,我们或许应该开发一个新的出口。”

景骁天一听他说的话,就觉得心安了些,用翠竹棍碰了碰他:“兄弟,你想出招儿来了?”

温珑陵目透沉稳,指了指一处墙壁:“我们用罡气,打破墙壁,就能出去了。”

景骁天摇摇头:“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湖底下的密室,外面全是水。”

玉生香也道:“打破墙壁,水就渗进来了。我们要是逃脱不及,可能就被淹死了。”

温珑陵坚持道:“试一试吧。只要在被水淹没之前,把洞打得足够大,我们就能逃走了。”

随后,四个人交换了几个眼神,都觉得这个招儿有点悬儿。洞不够大,他们被水淹死怎么办?就算侥幸逃出去,还没回过神儿来,就被埋伏的烛螭派弟子偷袭砍死怎么办?

但是他们别无选择,有一丝的希望,就要紧紧抓住。窒息而死和溺水而死的痛苦差不多,这么做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玉生香默默运转着自己的罡气,忽然抬起头,郑重地亲了一口温珑陵。

温珑陵当然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抬眸,加深这个吻。

如果他们失败了,这就是给彼此的最后一个吻。

景骁天看他们你侬我侬,觉得很羡慕,四处看了看:“哎,我今天怎么就没把肘子带来?”

檀风无奈地看他一眼:“你的真爱,到底是肘子还是仙仙?”

景骁天摇摇头,苦涩道:“我的真爱是他俩之间的谁都没用。因为肘子和仙仙是真爱。”

在景骁天和慕枕亭结识的这两年里,景骁天经常陪伴慕枕亭出诊,慕枕亭也经常陪伴景骁天去剿匪杀贼。每次她去,都会给肘子带无花果吃,肘子此狗毫无骨气,有奶就是娘,对景骁天越发冷淡,而慕枕亭一来它就欢快地摇尾巴。

玉生香伸手摸着墙壁,叹道:“你们说,这墙究竟有多厚?”

温珑陵敲了敲,仔细听了听声音,说:“不薄。”

景骁天道:“没事儿,再厚也没有关系。咱们四个,都是绝顶高手,有那么多罡气,还怕冲不破这墙?”

檀风道:“我数到三,三的时候,咱们一起使劲儿。”

玉生香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一、二、三——”

“三”这一声话音刚落,玉生香的八缕罡气、檀风的七缕罡气、温珑陵的六缕罡气、景骁天的五缕罡气,从旁边迅速冲过去,狠狠击打在墙壁上。

这一下过去,墙上破了一个洞,精致的壁画毁掉了。然而,却没有水渗进来。

玉生香摸着墙壁外层的东西,问温珑陵:“这一层是什么?”

温珑陵细细分辨,轻声道:“是钢铁。在这个密室的外围,包裹着一层密不透风的钢铁。以确保密室不被水腐蚀。”

玉生香活动一下手腕,准备继续战斗:“钢铁就钢铁吧。来,继续——”

她有信念,自己和队友们胸膛里的罡气都无比凛冽,所向无敌。宣奉都能杀死,钢铁死物又算得了什么?

檀风喊着一二三,四个人又狠狠地拍了几下钢铁。逐渐地,坚硬无比的钢铁裂开了几条缝,湖水争先恐后地漫进来,没过他们的脚踝,又没过小腿。

温珑陵喊道:“要快!在水淹到我们脖子之前,必须敲碎了这块钢铁!”

四个人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集中精力,催动罡气,往钢铁上拍打起来。密室里想起铺天盖地的轰鸣声,钢铁裂得越大,水淹进来的就越多。

湖里的水那么多,填满这个不大的密室,易如反掌。

逐渐地,玉生香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咸腥的水往她口中灌。她来不及担心,来不及害怕,只能继续用罡气叩门,以寻得生的希望。

景骁天的吼声在水里震动得不成频率:“成了!”

四个人彼此扶持着从那打破的洞里飘出来,确保谁都没有漏下,才放心地跟随水流飘浮到水面上。

水龙吟湖心亭旁边空无一人,月色迷离,显然,暗算他们的人,认定他们会死在密室里,现在已经走了。

在亭子中央,入口处镇压了一只偌大的黄铜烛龙。看样子,罪魁祸首是摆明了不让他们和宣宗主有命出去。

玉生香不会游泳,就抓紧了温美人的胳膊,被温美人带上岸。檀风当机立断,拿绣春刀勾住湖堤,猛地翻上去。而景骁天就比较可爱了,他也许是因为养狗养久了的缘故,游泳的姿势是标准的狗刨。

玉生香吐了几口水,问道:“都没事儿吧?”

温珑陵看她满身是水,眼下又是正月寒冬,正想给她披上衣裳,转念一想,自己也满身是水,就放弃了。

檀风摇摇头:“我没事儿。”

玉生香望着圆圆的月亮,叹道:“自从我进入江湖之后,死里逃生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

景骁天叹道:“我想起了你在蜀中说的一句话。”

玉生香问道:“什么?”

景骁天想起那一锅危辣的火锅,说:“今晚月色真美,幸亏没死。”

温珑陵把眉眼笑弯,亲厚地拍了拍景骁天的胳膊:“我也想起你说的一句话。”

景骁天道:“我说了什么?”

温珑陵道:“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忽然,他们想起,当初在蜀中的队伍里,是四个人。可如今,留在人间的,只有三个人了。

年岁逐渐流转,玉生香的见识越来越多,经历过很多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劫数,攻克过无数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难题,渐渐地,她真的处变不惊了。

玉生香道:“檀风姐姐,我能看出来,你很尊敬百里宗主。”

檀风乌黑的头发贴在雪白的面颊上,她轻声道:“百里宗主提拔了我,我得报答他一辈子。”

景骁天问道:“三位,眼下咱们上哪?”

檀风轻声道:“回阿琼那里吧。”

四只浑身是水的落汤鸡,回到了宣琼琚的住所。

玉生香把阿姐写的三本秘籍仔细包好,打算带走。

景骁天回忆着玉生香的新婚之夜,他们几个行酒令,胡乱问了几个问题。他问阿琼,如果明天大家都要死,你会怎么办。

阿琼回答说,练戟啊,我要和我的戟葬在一起。

景骁天轻声道:“阿琼曾说,她死后,要和她的戟埋在一起。”

温珑陵叹道:“可惜她的戟散落在了同辰山,再也找不到了。”

檀风将绣春刀放到背后,忽然抬手横抱起阿琼。

玉生香一偏头,难道,檀风姐姐要把她带走?

可以保持尸体不腐坏的珠子放在她口中,一阵诡谲的香味弥漫往四周。

玉生香问道:“檀风姐姐,你……”

檀风看着怀里的毕生知己,怅惘的声音里透着沙哑:“我去埋了她。”

当夜,四个人去往同辰山千窟洞,将宣琼琚埋葬了。还在山下的镇子里买了几壶好酒,与她做了最后的告别。

三日后,烛螭派宣称,第三代宗主宣奉死在密室中,凶手不知去向,应当是是刺客所为。

不日,由烛螭派二公子宣琅琊继任宗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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