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仲秋

六月的琴川,长满亭亭荷叶。

温珑陵提着一份儿桂花酥,递给温以荷的丫鬟青瓶儿:“给她。”

青瓶儿接过来,喜道:“奴婢替小姐,多谢少宗主。少宗主不知道,您送过来的桂花酥,小姐都不舍得吃。”

温珑陵一向对下人也宽厚,他微微一笑:“不舍得吃?这却有些夸张。”

青瓶儿道:“奴婢哪敢扯谎啊?是真的!”

温珑陵便跟着她往“玉簟秋”走去,玉簟秋正是温以荷的住所。他道:“我去看看小荷。”

二人走到“玉簟秋”,温珑陵抬眸一看,只见写着“玉簟秋”三个字的牌匾不见了。

他疑惑道:“怎么了?”

青瓶儿一壁给少宗主引路,一壁道:“三个月前,三小姐让摘下来的。非摘不可!说什么都要摘下来!三小姐还哭了一夜。”

温珑陵沉思,小荷哭了一夜,为什么呢?她不是很喜欢这“玉簟秋”的牌匾吗?这牌匾,是自己亲手写的。

此时,一抹淡青色的身影从里头走出来,惊喜道:“哥哥来啦!还给我带了桂花酥?”

温珑陵姿态优雅地落座,看着庶妹温以荷:“怎么了?小荷?你把‘玉簟秋’摘下来了?”

闻言,温以荷就蔫了,抱着哥哥买来的桂花酥不说话。

温珑陵又软声问道:“还哭了一夜?为什么?”guxu.org 时光小说网

温以荷小声说:“我就是不喜欢了。”

温珑陵道:“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温以荷道:“反正现在就是不喜欢了。”

温珑陵吩咐青瓶儿:“取一块儿新牌匾来,要没有字的。”

温以荷抬眸:“哥哥要做什么呀?”

温珑陵笑道:“既然不喜欢‘玉簟秋’,那我另给你写一幅,好不好?你喜欢哪三个字?”

须臾,青瓶儿便取来了新的牌匾,放在桌上,以备温珑陵书写。

青瓶儿看着少宗主,觉得十分感激。在这家里,对自家小姐最好的,就是少宗主了!宗主忙于事务,大小姐看不起自家小姐,旁的长老,因为自家小姐是庶出,也是明里暗里不待见。

唯有少宗主,肯给自家小姐几分关怀。

温以荷将桂花酥吃完了,满嘴都是屑片,她低眉一笑:“只要不是‘玉簟秋’,都好。”

温珑陵拢袖起笔,饱蘸浓墨,在牌匾上落下三个大字。

——如梦令。

“如梦令好!我喜欢如梦令!”温以荷笑吟吟说,“谢谢哥哥了!”

温珑陵走之前,留下一句:“以后不许再闹脾气了,想要换牌匾,就直说。”

温珑陵走的时候,听到温以荷吩咐下人的声音:“把‘如梦令’挂上去,哥哥写的,不许碰坏了!”

他颔首一笑,随即离去。

下午的时候,温珑陵处理完了事务,便会有几个朋友来找他玩儿。温家山庄虽然是武学门派,宗旨却是“剑胆琴心”,文化气氛也特别浓郁,被称为江湖上最有文化的门派。

然而,无论你有没有文化,在南方江湖,都逃不脱烛螭派的压制。

所以,温珑陵的朋友来找他,多半也是吟诗作对、写字、画画、抚琴、下棋。

温珑陵对客人道:“请坐。”随后用眼神吩咐小厮西塘上茶。

客人遵循温家礼数,坐在次座,道:“温兄的茶,最是一绝。”

西塘把茶水摆上来,温珑陵笑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二人摆上棋盘,对弈了几局。自是兴致勃勃。

客人随口道:“温兄,你可曾听说过,近来江湖上有一桩丑闻,《活色生香录》?”

提起《活色生香录》,温珑陵心里陡然一紧。

客人道:“濯雪派的玉生香,如今可声名狼藉了!她呀,怎么这般不遵循礼数,这不,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了。”

温珑陵往日一向随和,今日却不曾接话,只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只是,我自己,是绝不在人后说人是非的。”

这样一句话,便有些生硬了。

客人随口说了几句旁的,掩饰过去。他察觉到温珑陵不愿意了,也不想久留,这一局棋终了,就离去了。

这一次,温珑陵并未亲自送客。而是让小厮去送客。

《活色生香录》存在一天,玉生香就不得安宁。

这可如何是好?

虞山上,有个江湖人称“皮影”的魔头,作祟多年,祸害一方百姓。横行霸道了半年,这一日,终于是惹来祸端了。

“这皮影大爷,可了不得哇!到处祸害良民,他抢走了七个妙龄女子当压寨夫人,还戏称是他的‘七仙女’……”

“他还把人抓上山去杀……”

宣琼琚持戟自山下走来,带着烛螭派弟子闯进去。

守门的小弟子被烛螭派弟子几下解决了,宣琼琚冷声问道:“皮影何在?”

留下的活口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知道……在……可能……”

宣琼琚红唇一抿,示意弟子们前去山上搜查。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用长戟“无双”斩下这魔头的头颅。

使宣琼琚出乎意料的是,皮影的模样,太诡异了!全身,左右两半,无比均匀地分成两半,一半肌肤黝黑,一半肌肤雪白,竟然是个阴阳人!

宣琼琚心中陡然激动——

听父亲说,写出三本邪功的云归鸿,就是体态异于常人!皮影会不会……

然而,尚来不及思忖,宣琼琚持戟迎战。皮影大喝一声,伸手接招。

宣琼琚修炼出了三缕罡气,战斗时,那三缕罡气绕着长戟奔走,极有气势。她高高竖起的马尾扬起,深红的烛龙发带犹如朝阳。

战斗正酣的时候,宣琼琚忽然修炼出了一缕新的罡气——她的第四缕罡气!

黑白人皮影也是寸步不让,拿着一把长刀与她缠斗。然而,皮影出身草莽,对于武功招式也不熟悉。自然打不过宣琼琚。

一百招过完,皮影死在宣琼琚的长戟之下。

皮影的血竟然是墨黑色的!不是鲜红的。

那一缕怀疑,越发在宣琼琚心里扎根。

宣琼琚面容平静,将自己的“无双”交给身边的弟子,让弟子去清洗。

弟子恭谨道:“是!”

须臾后,便有弟子来禀报:此来杀皮影,制服了多少喽啰,收了多少宝器,拯救了多少百姓。

弟子还说,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魔头皮影,有喝人血的习惯。

宣琼琚眼眸登时亮起来,她可以确定了!皮影并非普通的魔头,他修炼了三本邪功之一——《蜉蝣》!

八年来,邪功第一次重现人间。

因为,邪功《蜉蝣》,就以人血作为滋养,滋补内力,使之迅速生出罡气!

宣琼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动,传闻中的邪功,就被自己碰上了!这是何等幸运!

她接过弟子擦洗好的长戟,吩咐道:“搜!邪功秘籍《蜉蝣》,恐怕就在这里!”

弟子们得令,更加卖力地搜查虞山。《蜉蝣》是什么?祸害天下的邪功!搜出来,交给乾坤盟会,他们服侍的宣大小姐能位居乾坤盟会榜首一年,他们也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此时,被魔头皮影囚禁起来的老百姓们,乍然重获自由,都欣喜若狂,颤抖着往山下跑——他们都是镇子里的百姓。

其中有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弯着腰,跑得匆忙,一不小心撞上了宣大小姐。

宣琼琚后退一步,并不跟这等草芥百姓计较。

道士却吓得瑟瑟发抖,慌忙跪下:“我错了!小姐,饶了我……”

宣琼琚问道:“你是何人?”

道士不敢看她的眼睛,瑟缩道:“小道法号……孙驴嘴……”

孙驴嘴?这倒是个奇怪的名字?无广告网am~w~w.

宣琼琚道:“你走吧。”她又吩咐身边的几个弟子,“你们,护送百姓下山,再把皮影抢的东西,分给被抢的百姓。”

道士如蒙大赦,登时弯起腰跑走了。宣琼琚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一边跑一边吱吱吱地叫,这哥们真像一只老鼠!

然而,邪功秘籍《蜉蝣》,却并不曾在虞山搜到。

烛螭派大小姐宣琼琚,误打误撞,遇到了第一个修炼邪功的魔头!虽然没有找到《蜉蝣》秘籍,但也足够让整个江湖将她刮目相看了!

很快地,宣琼琚的名声也传到了鲤州泽云山,玉生香托腮,在自己的小竹屋前,暗自羡慕与她血脉相连的堂姐。

她也太幸福了吧。我的“名扬天下”,是臭名昭著。她的名扬天下,才是真正的名扬天下。

总有一天,我玉生香也会真正名扬天下的!

她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剑:“不会就学,不行再试。总有一天可以。”

螃蟹在一旁伸了个懒腰,道:“师姐,你帮我做点粥吧,我饿了。”

玉生香被他气笑了:“你没有手啊?你是螃蟹,你该有八只手啊。”

螃蟹:“我不想动弹。”

玉生香:“螃蟹兄,此乃人言否?”

话虽如此说,玉生香她也饿了,便进屋做了一锅野蘑菇豆腐粥。端出来,自己喝一碗,给蹭饭的螃蟹师弟一碗。

螃蟹蹭到了饭,很满意:“温师姐,我爱你!”

这些日子以来,玉生香不仅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收拾屋子,学会了照顾自己。其他的生活技能,譬如洗衣服、挑水、洒扫,她也学会了。

每天傍晚,玉生香去挑水的时候,外门弟子们都能听见玉生香一边挑水一边投入地唱《走四方》。

螃蟹叹息道:“自己人,别开腔!”

有时候,玉生香去泽云派的主殿给晗师兄送账本,偶尔会路过秦雪瑶的闺房绣楼。

她的闺房窗子上,贴满了精致的剪纸窗花。

玉生香看得走不动了,显然很喜欢的样子。秦小姐就唤丫鬟瑟瑟,摘下来一张送给她。

玉生香喜出望外,大喊:“人美手巧的秦小姐,谢谢啦!”

瑟瑟:“温姑娘这语气真像登徒子……”

“登徒子”玉生香喜滋滋地拿着窗花就走,却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晗师兄。

玉生香笑着打招呼:“师兄好!师兄好!”

自然,方才那句登徒子宣言,秦晗也听到了。他凝视玉生香良久,开口问道:“你呀。你性格为什么这么有趣儿?”

玉生香把窗花收进袖子里:“我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身边的人都能更开心一点。”

秦晗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好好儿练功,然后就去给心上人秦雪瑶送荔枝了。

岁月如梭,很快到了八月十五,仲秋节。

仲秋节日,万家团圆。旁的弟子都是下山探亲,跟家里人团聚。然而,玉生香的家人估计以为她早死了,所以,玉生香就留在泽云山上自己过节。

哪怕是一个人过节,她也不将就。提前几天,跟着秦雪瑶的丫鬟瑟瑟学会了做月饼,做出了一盘子奇形怪状的月饼。

她还酿了桂花米酒,可惜仲秋节一打开酒坛子,发现酿坏了。只好扔掉。

玉生香坐在竹屋后头,把月饼盘子摆在野餐布上,满脸热情洋溢:“大黑兄、二黄兄、三花兄,今日你我兄弟四人,不醉不归!”

三只野猫喵喵喵地上前去吃月饼。

玉生香咬了一口五仁月饼,由衷觉得,这五种果仁都很好吃,可是放在一起之后,滋味就是一个大写的——世界再见!

“玉小姐。”

玉生香的心猛地一跳——

是温珑陵!他来了!

仲秋佳节,他怎么来了?可温珑陵就是穿着一袭飘逸的鹄雁家袍、配着淬玉剑,站在她眼前。

不只她,就连大黑、二黄、三花这三位猫兄弟,也为温美人的风采心折。一见了他,喵喵喵的不喵了,吃月饼的不吃了。

玉生香震惊道:“是你?今天是中秋节啊,不跟你家里人过吗?”

温珑陵温柔地看着她:“我已经跟我家里人吃过饭了。走,下山,我陪你逛灯会。”

一时间,玉生香的心情,说不出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她觉得,自己跟温珑陵,已经不单纯是兄弟情了。

她随手拿起一块莲蓉月饼,一边跟着温珑陵下山,一边喂给他:“这我做的。好吃吗?”

温珑陵将月饼咽下去了,觉得滋味有点儿怪异。

玉生香又满眼期待地问他:“好吃吗?”

温珑陵:“……”

玉生香笑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吃完你还活着就很给我面子了!”

温珑陵道:“没有,很甜。我很喜欢。”

说到“我很喜欢”四个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看向她的眼眸。

玉生香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片羽毛拂过。

又酥又痒,心驰神荡。

你很喜欢我的月饼,而我,很喜欢你。

走到不久前玉生香救小狗催生出罡气的地方,她给温珑陵指了指:“我有了第一缕罡气啦!真的超开心。不过,不是在打架的时候有的,而是在救了一只小狗的时候。那小狗很可怜,差点被熊孩子们勒死。”

温珑陵动了恻隐之心:“无论大小,都是性命。怎么能这样虐待小动物。”

“就是!”玉生香表示赞同,“小狗虽然小,也是生命啊。我看到,狗的脖子上有精致的小铃铛,它是有主人的,现在,它应该回到主人身边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温珑陵道:“恭喜你,得到了罡气。”

两个人说话间,温珑陵已经把那一块奇形怪状的月饼吃完了。

玉生香又戏谑道:“指不定哪天,我救的狗就变成美男子,找到我,羞答答要对我以身相许。”

有田螺姑娘的故事,难不成还有狗子小伙?

温珑陵:“……”这姑娘的脑洞真大。

玉生香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笑得酸疼的脸颊。

温珑陵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当初在温家山庄,他对玉生香的手印象很深,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白腻、纤长。而现在,经过半年的江湖洗礼,她的手已经变了。

可是,就算有了伤痕和薄茧,那还是一双很美的手。

玉生香丝毫没有发觉他的目光,欢喜道:“下了山,咱们去看花灯!今天是仲秋节,八月十五的花灯一定是一年里最好看的。走走走,看完了花灯,我请你吃东西。最近我去秣州剿匪,一趟下来,就分到了七十两银子!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吃。”

这时候,玉生香才察觉出,温珑陵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来。好像是有些难过。

玉生香体贴地问:“你怎么了?”

温珑陵掩饰着心里的心疼:“我有点难受。”

玉生香只知道他难受,也不知道他哪里难受。就随口安抚道:“多喝热水。多喝热水就好了。”

温珑陵:“……”这是什么钢铁直女?

此时,天已经晚了。天越暗,花灯就越璀璨。

玉生香忽视行人对《活色生香录》的议论纷纷,跟温珑陵一起,赏花灯,放河灯,俩人还买了好多各种馅儿的月饼,把温珑陵的两个广袖都塞满了。

玉生香坐在护城河旁,看着满塘烛火:“我知道,你为了来见我,推掉了家里的仲秋宴,是不是?”

温珑陵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江湖世家,每年仲秋,都是有仲秋宴的。温珑陵说自己跟家里人是吃完饭再来的,玉生香用胳膊肘儿想,都知道是胡扯。从琴川到鲤州,至少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他要来,必须提前出发。

玉生香又叹道:“真是谢谢你,这个时候,你还肯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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