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害羞

戚钰摸到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火,昏黄摇曳。

他今日挨了顿狠的,一动,身后的伤便扯得疼,不过几步,额上已然冒了汗。

木芙蓉屏风后,床帐整齐垂落着,隐约能瞧见里面缩着的鼓包轮廓。

细微的哭声很轻,不像幼时宫里那些公主和梁青瑶哭得惹人烦,倒像是他捡回马场的那只小白猫,孱弱的紧,一下一下舔他掌心的马奶,惹人心痒的很。

戚钰将烛火搁到床边灯盏,掀开帐帘轻声道:“你哭什么?”

蜷缩在里侧的人没应,但是哭声止了。

床边空了一大半位置,似是特意为了谁留的。

戚钰摸摸鼻子,盯着那道背影瞧了一瞬,温吞的爬上了床。

他也不知她这般嘴硬心软,说是让他在外间榻上睡,却是又给他留了位置。

戚钰想了想,今日大哥说的话。

她初来府上,最最亲近之人便是他了,他合该多看顾、体谅着些。

他抿抿唇,又道:“你莫要怕,父亲母亲是很好相与之人,大哥大嫂也很好,我……我也会疼你的……”

后面一句,声音倏然低了下去,似是窘迫,又像是羞臊。

黑暗中,一抹红晕慢慢爬上了戚二爷埋在臂弯里的脸上。

片刻后,戚钰深吸口气,一只手偷悄悄伸过去,揪了个被角盖住自己,温热爬上后背时,忽的,有什么拱了过来。

他微微侧身,避开伤处,柔软的一团缩进了他怀里。

戚钰忽的恍然大悟了。

她害羞。

梁氏半路草根皇权,如今也不过历经三朝,规矩尚且如此多。

谢氏门阀,清流人家,谢蕴身为世家女,自小受书香笔墨熏陶,自然比旁人多几分含蓄,行事说话也规矩。

只敢在这夜里,在这一方被子下,羞怯怯的蹭进他怀里。

她心悦他。

戚钰深吸口气。

伸手,颤颤巍巍的搂住了她的细腰。

呼。

他亮着眼睛瞪着床幔,心想——

她该是知晓,他也心悦她了吧。

卯时正,谢蕴醒来,手脚似是被捆住了一般,不得动,面前堵了肉墙,呼吸闷在其间,身上已然生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推推他,甫一触到,才觉这人身上似是有些发烫。

“戚钰!”谢蕴急呼一声。

戚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喉咙干哑,眼皮也烫,“你唤我什么?”

“……”谢蕴无语一瞬,不知他竟是追着这个不放,“二爷,该起身了。”

“你方才分明不是唤我这个……”,戚钰嘟囔着,扭头往窗外瞧了眼,道:“还早着,父亲母亲这个时辰都还没起,辰时正去云七堂用早膳就好了。”

谢蕴抿唇不言。

这人自个儿行事荒唐没规矩,竟还要扯她一起。

坐起身,谢蕴摇了银铃,唤了丫鬟进来。

戚钰见状,拉着被子遮住脑袋,一副不打算起的模样。

“二爷有些发热,该换药了。”谢蕴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可替我换吗?”被子掀开一角,那双眼睛里露出几分欢喜与期待。

鬼使神差的,谢蕴微微颔首。

梳洗后,谢蕴换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襦裙,胸口处绣着一朵绽放的琼花,很是清雅。

戚钰趴在榻上,多瞧了两眼,不觉被她伸手解了衣带。

他慌忙捂住自个儿,眼珠子往左右瞧了瞧,道:“你们退下。”

听雪噗嗤笑了一声,微微屈膝行礼,拉着忍笑的问月出了屋子。

谢蕴微楞,双手慌乱间被他抓着,挡在他胸前。

姑娘家的手不比他的,好软好小。

戚钰怕她觉得羞臊,不敢多握,松了开来,道:“可以了。”

谢蕴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来,将他身上的寝衣脱下。

眼瞧见,她才知戚显昨日特意派人来禀是为何。

戚钰后背没一块儿好皮,棱子纵横,肿起泛着青紫,有破皮处,洇出血来,被她脱去寝衣时一带,刚结的薄薄一层痂,顿时又出了血。

谢蕴抓着他寝衣的手不由颤了下。

戚钰似是有所觉,开口道:“你别怕,就是瞧着骇人罢了。”

谢蕴拿过那白瓷小罐,取出一块药膏来,问他:“疼吗?”

“不疼。”

净骗人。

她手碰到伤处时,他后背倏然紧绷,削瘦的肩胛骨都会动一下。

谢蕴放轻动作。

上过药,她去净了手,与趴在榻上晾着的人道:“我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你身子不便,歇着吧。”

“不行!”戚钰急急起来,拉扯到后背,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在她瞧来时,又慌忙敛起神色,去箱笼里拿自己的衣裳,嘴上叭叭儿的解释一番。

“正因是受了家法,才要去母亲跟前儿去,惹她心疼一番,不然,她只当我是装病。再者,今日你回门酒,我自是要在的。”

谢蕴视线垂了垂,落在他斑驳的背上。

上世他未曾受这顿家法,她自也没有听过这番话。

但若他真的将这顿回门酒放在心上,何至于梁青瑶随意打发一个丫鬟来,便将他喊走了?

父母在她出生时埋下在树下的那坛子酒,终究还是没打开。

翌日,叔父叔母一脸欲言又止,难掩担忧的离开了邺都。

而前夜,戚钰彻夜未归,自也未曾起早送别。

“你怎的这般瞧我?我说错话啦?”戚钰拿着衣裳起身,撞上她的视线,微歪着脑袋瞧她神色。

谢蕴敛起眼底神色,扭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催促道:“换衣裳吧,时辰不早了。”

戚钰‘哦’了声,有些失落。

他特意翻找出一套与她同色的衣裳,她却是没瞧见。

两人到云七堂时,比戚显夫妻晚了小一刻钟。

但戚钰能来,已然很好了,戚显扫他一眼,也没苛责许多。

“伤势好些了?”戚显问。

“没有!”戚钰大声道,“一会儿我就让母亲瞧瞧。”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戚显意味不明的哼了声,收回了视线。

一杯热茶还未凉,几人被喊去了堂屋。

进门时,谢蕴与大嫂白氏按规矩落后戚钰、戚显半步。

忽的,只见戚钰身子不稳,一副伤势惨重的模样,还凄凄惨惨戚戚的唤了声——

“娘……”

戚显深吸口气,垂在身侧的拳头硬了。

谢蕴垂着眼,不听不看。

戚钰与永嘉公主哭诉几句,果不其然被带着进了里间看伤势去了。

谢蕴瞧了眼戚显,分明还是那副神情,她却是隐约又从那张脸上瞧出些……想进去将戚钰在揍一顿的隐忍。

在对方抬眼看过来时,谢蕴收回了目光。

正如戚钰所说,永嘉公主也着实是心疼他了,哪还有昨日训人的模样,一顿早膳,戚钰又变成了他娘的宝贝金疙瘩,真真儿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戚显没眼瞧,用过饭便借口说去练功,先行一步。

白氏难得在府中,也不急着回院子,倒是带着刚会爬的闺女莹姐儿陪在永嘉公主身边。

谢蕴想了想,起身道:“母亲见谅,我叔父叔母今日在桐疏苑摆回门酒,身边人怕是不趁手,我想着先去帮衬一二。”

“去吧”,永嘉公主和颜悦色道,又推推赖在身边的小儿子,“你为人郎婿,随阿蕴一道去,搭把手。”

戚钰方才坐直,便听谢蕴推拒道:“不必麻烦二爷了,他伤势未愈,合该好生歇息,母亲能留他叙叙话也好。”

“做甚不要我去?”戚钰不满的问。

他这般情绪直白,谢蕴哑言一瞬。

戚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我伤无碍,你都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方才那话不过是哄骗母亲心疼的,走吧。”

永嘉公主:“……”

小混账!

出了云七堂,戚钰哪还有半点儿方才赖在亲娘身边的可怜劲儿。

“我听闻,你们淮扬一带,女儿出生时,父母会亲自酿一坛酒,待得女儿出嫁回门那日打开,翁婿共饮,你有吗?”戚钰侧头瞧着她问。

谢蕴步子倏然一顿,回视他。

眼瞧着那双眸子里的期待渐渐变成了莫名,谢蕴收回视线,淡声道:“有。”

戚钰又高兴起来,“那我倒是有口福了。”

“未必。”她淡淡反驳。

“为何?”

谢蕴没答,拐至去桐疏苑那条路时,忽的瞧见前面蹒跚而行的两人。

“叔父!阿执!”谢蕴急急唤了一声,快步行去。

瞧见她,谢家主脸上闪过些心虚,赶紧的推开了谢执扶着他的手。

却也为时已晚,谢蕴早已瞧见。

“叔父腰怎么了?”谢蕴问。

“坐久了酸,无甚要紧。”谢家主说了句,又给她瞧谢执拎着的木桶,“钓了两尾鲫鱼,正好,晌午让你叔母给你做糖醋鱼,阿钰喜欢如何吃?”

戚钰瞧了眼谢蕴,喜滋滋道:“我也喜欢糖醋。”

“那正好。”谢家主甚是欢喜。

谢蕴却是眼眶泛酸。

戚钰方才说,淮扬一带会为刚出生的女儿备婚酒。

他不知,回门时,宴席上的鱼,也是出嫁女的父母亲人亲自钓的。

上世,谢蕴规矩守礼,这会儿正伺候在永嘉公主身边,自是不知叔父为她亲自钓了鱼,还伤了腰。

如今重来一世,仿若收到了两重疼宠。

而对戚钰的怨,也多了两分。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喉间涌起的酸楚,过去搀扶谢家主,“慢些走”,又道:“阿执拎着桶。”

戚钰瞧出自己被隔开来,抿了抿唇,自己跟上。

回到桐疏苑,谢夫人瞧见这阵仗,慌忙出来道:“这是怎的了?”

“叔父扭了腰了。”谢执老老实实的回答。

谢家主摆摆手,“不妨事,按一会儿就不疼了。”

谢夫人嗔他一眼,打发丫鬟去拿了伤药来,亲自给他揉。

戚钰站在一旁,忽的有几分体谅谢蕴站在云七堂时了。

分明未受冷待,但也浑身不自在。

“你们去坐,不必跟前站着。”谢夫人道。

谢蕴带着戚钰和谢执出来,问月上了几杯茶。

“可用过早饭了?”谢蕴问。

对上她的视线,谢执老实摇头,“叔父一早便带我去了,只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

闻言,谢蕴给了问月一个眼神,后者退下。

片刻后,谢家主与谢夫人从里间出来,热汤饭也端上了桌。

谢家主也是饿了,坐下用饭,还不忘夸赞一句:“阿蕴实在有心。”

戚钰心里默默点头。

昨夜她还给他留了床。

如此一想,好似她对他也没有很冷淡。

一上午,小院儿闹哄哄,热闹的紧。

戚钰虽是不读书,不善辞赋,但棋艺尚可,输赢与他不甚紧要,一张嘴倒是哄得谢家主十分开怀。

谢执跟在旁边凑热闹。

谢蕴与谢夫人在厨房做鱼,听得院儿里的动静,谢夫人笑得无奈,与谢蕴道:“你叔父这臭棋篓子,今儿可算是尽兴了。”

谢蕴抿着唇,不时地往外面瞧,看着日头一寸寸的升高。

谢夫人只当她是想去瞧热闹,轰人道:“去吧,这里我自己便能做。”

谢蕴摇头,“我想与叔母一起。”

谢夫人把鱼装盘,笑了笑,打趣道:“瞧你与二郎似是情意投合,今日连衣裳都是穿的一色呢。”

谢蕴愣了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又去瞧外面的那人。

忽的,一个丫鬟急急进来,行至戚钰身旁行了个礼。

谢蕴面色一凛。

旁边谢夫人也瞧见了,“这丫鬟是哪个院儿里的?”

戚国公府,丫鬟小厮,各个院儿里的都有自个儿的衣裳,倒也不难认。

谢蕴冷眼瞧着。

看着戚钰倏地起身,与叔父说了句什么,抬脚要走,刚行两步,忽的扭头,朝厨房来了。

谢蕴没挪开视线,脸色寡淡的瞧着他。

“叔母,阿蕴”,他如她亲人这般唤她,“我有些要紧事,得去一趟。”

谢夫人没出声,看向谢蕴。

谢蕴讥讽道:“二爷走便是,又何须交代?这院儿里谁能做得了二爷的主?”

“我真的有要紧事,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戚钰微蹙着眉,焦急道。

谢蕴淡淡挪开眼。

哪怕经过一世,明知还是这结局,却依旧惹人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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