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涯看着朱元璋，笑道：
“曾经的受压迫者，消灭了旧势力，自然要着手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
这句话，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朱元璋了。
朱元璋自然听出来这话的意思，陷入沉思，没有插嘴，只是等待陆涯的下文。
果然，只听陆涯继续道：
“然而事实却无数次证明，他们的努力，终将偏离最初的方向，他们的成就，也终将被历史的周期律无情埋没。”
“新的制度，新的组织，仿佛同样被莫名的怪病所感染，用不了多久，一切，又将进入同样的轨道，曾经被切齿痛恨的堕落，腐朽，又将如阴魂般卷土重来。”
“然后就是溃散，消亡，又一批深受压迫者揭竿而起，继而，重走这由盛而衰的宿命。”
朱元璋沉默，他自然听出了陆涯的意思。
这是在暗示自己，大明最终也会走向如此地步，被新的势力推翻，建立新朝代。
陆涯看了朱元璋一眼，见他认真听着，心中欣慰的同时，又继续道：
“历史周期律，就是这样的牢不可破，即便未能有预测具体时刻之力，却精辟的从宏观层面，归纳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运动规律。”
“这规律，稍加阐释便不难理解，却始终牢牢束缚着人类世界的一切。”
“面对这样的规律，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质，便是能藉由过去而展望未来。”
陆涯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继续道：
“生而为人，不论置身于历史上哪一个时代，等待着自己的，都将是置身其中之国家的漫长而痛苦衰亡。”
“不仅如此，这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还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努力与决心为转移。”
陆涯说到这里，盯着朱元璋的眼睛，道：
“即便有天纵伟人力挽狂澜，甚或埋葬旧时代、开启新时代，又能如何？”
朱元璋沉默不语。
陆涯淡淡道：
“重八，你力挽狂澜，收复幽云十六州，再造中华，复汉家江山，此功不亚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千古之功。”
朱元璋面露异色，能把自己和那四位放在同一个层次去看待，自然是对自己的认可。
国师对咱的评价这么高吗……朱元璋心里想着，面上不动声色，老老实实听着。
陆涯接着道：
“然而，历史上无数雄才大略之人，都曾经想打破周期律，但他们，即便都胸怀天下、想要打破这周期律的魔咒，却始终都未曾办到。”
陆涯叹了口气，摇头道：
“历史的周期律，就是这样的坚若磐石，甚至超越了人类的力量，超越了一切人类的坚强意志而始终屹立。”
朱元璋深吸口气，压下内心的震撼，沉声问道：“敢问国师，这历史周期率，为何如此的坚不可摧？难道就真的无法撼动它吗？”
陆涯笑了一下，说道：
“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先了解，这历史周期率形成的原因。”
“那是何原因？”朱元璋急忙问道。
“一言以蔽之！”陆涯淡淡道：
“无非是在人类对抗客观世界、努力延续自身存在的过程中，自身利益与整体利益的矛盾。”
朱元璋皱眉，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
没办法，国师的话，太深奥了，得死很多脑细胞，才能跟上他的思路。
陆涯想了想，换了个能让朱元璋理解的说法：“一个国家中的百姓，倘若都脱离这国家而独立生存，显然就不会遭遇周期律。”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国家的社会就不复存在，所谓人类的概念，也将随之而成为无源之水，继而彻底消亡。”
陆涯站起身，背负双手，游走在八卦台边缘，缓缓道：
“生而为人，要想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中生存下来，就必须要成群结队、彼此合作。”
“这是皇朝国家存在的先决条件，当一部分人觉悟到这点，并组成国家后，游荡在国家之外的其他人，即便主观上并不想过国家生活，也必须加入，否则就会被国家的强大生产力所淘汰，这是没有选择的。”
朱元璋默然不语，低头思考着今晚听到的这些惊世之言。
国师的每一句话，他听得有些迷糊，但仔细一思考，又能理解其语言中，那把握历史脉搏的强大力量。
陆涯抬头望天，月明星稀，繁星点点。
“一个国家中，个人的利益，始终与群体的利益相矛盾。”
朱元璋听闻此言，微微皱眉道：
“此话怎解？”
陆涯笑了一下，解释道：
“一个国家里，单独的个人要想获得利益，除积极参与群体生产活动，并获得一份收益外，还多了另外一个本质上极其罪恶、却常常是条捷径的渠道。”
朱元璋目光微凝，沉声问道：
“那敢问国师，这条捷径，是何渠道？”
陆涯指着下方的京城，万家灯火，密密麻麻，美不胜收，说道：
“花言巧语，巧取豪夺，自己不做任何贡献，却去夺取其他人的利益。”
朱元璋神色微变，他有些理解陆涯的意思了，自己最痛恨的那些地主和腐败分子，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想了想，朱元璋道：
“那咱就杀尽天下贪官，还有那些巧取豪夺的大地主，敢欺辱百姓者，都杀光。”
说这话的时候，朱元璋满脸杀气。
“杀不完的。”陆涯摇摇头，笑道：
“你在位的时候，可以杀，那你继任者呢？你的子子孙孙呢？他们能杀吗？”
朱元璋皱眉，沉声道：
“为何不能？咱只要立下规矩，贪腐者诛九族，欺压百姓之地主，没收全部土地，后世子孙，难道还敢不遵守咱的规矩不成？”
陆涯没有直接反驳朱元璋，而是笑着开口：“人，总归是有意识、有头脑的，所思所为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经过权衡，付出与所得之间，人们往往想付出更少的代价，获得更大的利益。”
“更贪婪一点的，则是什么都不想付出，直接舍弃辛勤劳动，转而去压榨、掠夺他人的劳动成果。”
朱元璋心里一沉。
国师的话，实在是把人性搬开揉碎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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