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空调压缩机的嗡鸣声十分规律，让洛南昏昏欲睡。
直到门锁开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洛南条件反射地立刻抬起头看去，但是门很快被打开又关上，光线只透进来一瞬。
他只依稀看到，有一条窈窕的身影，轮廓被描亮了一个刹那，又隐入黑暗中。
像是个女人。
“你好？您好？请问是调查员么？”洛南试探着问道。
对方没有说话。
亦没有发出走动的声音。
但是哪怕不启动自己的金手指，进入那特殊的感知空间模式，洛南凭直觉也能感受到，有人正在向自己靠近。
很快他的鼻子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果然是个女人。
“啪嗒！”开关声响起，桌上的台灯突然亮起。
洛南猝不及防，被强烈的光线直接射入眼睛。
他赶紧闭眼，狼狈地想要跳起来，离开强光照射的范围，椅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铐将他又扯了回来。
好不容易重新坐稳了。炽烈的灯光，让洛南的脸上有些发烫。
室内的温度在升高，应该是对方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洛南已经感觉到汗水打湿了后背。
“调查员女士，”洛南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嫌疑犯吗？请问我犯了什么法？还要关我多久？”
“我只负责向你问话。问话的结果，将决定对你的结论。你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视调查结论而定。”果然是女人的声音，清澈，但是有种内在刚强，很多女性执法者会长期练习，保持这种语气。
洛南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但是此刻他眼睛刺痛，无法睁开。
他抬了抬手，“哐当”的手铐声，传达了他的疑问：如果不是嫌疑犯，为什么给他戴手铐呢？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被带到镇妖司来，名义上是协助调查，实际上是软禁在一个房间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长达三天时间。
这期间有人和他谈话，却只是来去匆匆，不痛不痒地说几句。
就在他以为没事了，自己即将被礼送回去的时候，他被带上一辆车，车辆七拐八拐，行驶了许久。
等他睁开眼睛，已经到了这个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的审讯间，估摸着已经有十几个小时了。
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人，说不定都要崩溃了。
那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再次强调，我只负责向你问话。你准备好回答问题了么？”
“你是镇妖司的人么？你叫什么名字？我记住了，镇妖司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立了功的善良市民。”
“准备好回答问题了么？”
女人的冷漠，让洛南心生寒意。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屋里闷热，空气凝滞，令人窒息。
深呼吸、深呼吸。
对抗是没有意义的，只能配合。
洛南努力平静下来，“我准备好了，请问。”
“很好，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没错，我是镇妖司的人。现在我代表‘统筹处置妖魔事务委员会’的调查部向你问话，希望你如实回答问题，不得隐瞒或撒谎，否则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由你本人承担。听清楚了吗？”
沉默片刻后，洛南问：“是最高委员会还是昱安市委员会？”
“都说了是‘调查部’，而不是‘调查处’，当然是最高委员会。”
洛南心头一沉。
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调查；更想不到，调查的规格会这么高！
镇妖司最高委员会的调查部相当于什么呢？
大致可以理解为地球上灯塔国的联邦调查局之类的。
早知道，他就不动用金手指，救下那个妖命师了……
不过，他看了看自己的属性面板。
那是一块黑乎乎的玩意，偏又泛着淡金色的金属光泽，和他穿越前经常玩的一款复古文字MUD武侠手游的界面几乎一模一样。
“触发场景事件：调查。”
“你之前的一段经历，引起了‘统筹处置妖魔事务委员会’的怀疑，该委员会正在对你进行调查。努力让自己通过调查，洗清嫌疑！”
“奖励：4000历练点。”
洛南松了口气。
从这不算太丰厚的历练点来看，这一关应该不会太困难，出现生命危险的可能性不会很大。
毕竟，之前经历妖魔来袭，他遭遇“场景事件：强制征召”的时候，可是足足拿到了10000历练点，甚至还有1个极为珍贵的天赋点。
于是洛南装出内心害怕、但强装镇定的样子，“听清楚了，我会如实回答。”
当然这是说谎，他不可能如实回答。
除非他想加入终身科研的伟大事业。
被研究。
洛南前世作为一名基层的社区书记，小小的科级干部，基层小吏。
他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上级不懂业务的领导各种刁难、各种乱命，能应付好战斗力十足的老大妈老大爷们的喋喋不休，还能处理好社区工作、各个小区业委会和物业之间的纠纷等等千头万绪的事情。
他有这个自信，自身的能力或者不算强，心理素质绝对是极好的。
他一定能顺利过了这一关。
“那好。先说说你的个人基本情况，姓名？”
“洛南。”
“年龄？”
“21岁。”
“原籍？”
“昱安市乐平乡九井湾村。很热啊，调查员女士，能不能打开门透透气啊？”洛南其实到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这也算是一种试探。
对方没理他，语气平静无波地继续问话：“还有什么直系亲属？”
“还有个姐姐。我母亲在15年前的一次妖魔入侵时去世了，父亲不知道是谁，我母亲是不婚派。”洛南主动补充。这个世界，因为特殊的社会环境，结婚率相当相当低，洛南的母亲并不算另类。
相反，这年头，愿意缔结婚姻的才是另类。
对方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非常平静，寡淡，“我很同情你。目前职业？”
“我还在上学，是昱安市立第一大学的学生，所学专业是‘心理安抚’，目前大四，在‘昱安市第十九中学’的安抚师岗位实习。”
此时洛南已经能微微睁眼，不过台灯的那束强光始终直射他的眼睛，而那位女性调查员则隐藏在灯光后，他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无法看清她的面部细节。
这显然是故意的，为了让他感到难受，为了增加他的心理压力。
密集的汗珠不停地从他的额头留下，有的顺着脸颊，滑过下巴，落在大腿上；有的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
屋里到底有多少度了？40度？45度？
这个女人不怕热的么？应该是妖命师吧。
肯定是妖命师。
洛南目光下移，一只录音笔平放在桌上，红色的运行指示灯亮着。
他再次闭上眼睛。
“1071年花月14日下午两点20分左右，你在哪里？”
闭上眼睛进行回忆的时候，或许是由于少了许多外界的干扰，细节总是更容易涌上来。
洛南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代表妖魔入侵的刺耳警报毫无预兆地拉响的时刻。
他还记得，当时他正在电车上，背着斜挎包，戴着耳机，抓着拉环，随着电车的颠簸而摇摇晃晃。
他还记得，电车紧急制动，乘客纷纷下车，大家在恐慌中有序地四散奔逃。
然后就是附近增援的士兵赶到，紧接着就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士官长根据“共和国宪法第22条修正案”将他们强制征召，送去对抗妖魔的第一线做炮灰……
此刻，他仿佛还能闻到硝烟味、血腥味、燃烧着的塑料和木材、乃至烤焦的蛋白质（尸体）等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络绎不绝的爆炸声，楼房倒塌的闷响，人们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求救声在回响。
还有那透过护目镜，看到的那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冲天的大火，摧毁的大楼，被夷为平地的街区，那各种死状惨烈的尸体，像易拉罐一样被压扁的运兵车和从里面流出来的发黑的血迹，与妖魔战斗的那两个娇小的身影……
心里堵得慌。洛南很想擦擦汗，或者至少找个什么东西扇一下。
他缓缓开口：“那时候我正在西门口乘坐电车，准备去上班，然后就遇到了妖魔入侵，我被强制征召……”
他不慌不忙地讲着。
同一座建筑内。
覃敏昭端着一杯可可，热气从有着牡丹花纹的骨瓷杯口婷婷袅袅地上升。
问讯室里，窗明几净，桌上还摆着一个素净的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朵刚刚显然摘下、还带着露滴的夏茉花。
明黄色的花朵，将这问讯室里的压抑气氛都冲淡了不少。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三十多岁女性伏案奋笔疾书，记录着覃敏昭的发言。
一位看上去才二十多岁，面部有复杂神秘花纹的妖命师负责问话。
她的声音有些冷漠，但并不凶，也没有什么情绪倾向：“我叫安澄，负责向你问话。在这次事件之前，你认识洛南吗？”
“认识，”覃敏昭点头，“他是我们学校的实习老师，是一位安抚师。我和他在工作中没什么接触，但是听说过他。”
“说说你对他的评价。”
“我重申一遍，我是教务处副主任，而他只是实习安抚师。我和他以前没什么接触，所以我没法评价他，我只能说说别的同事对他的评价。”
“请讲。”
覃敏昭想了想：“首先，他很帅。超级帅。很多老师都想和他谈爱，甚至有人说，如果是他的话，结婚也可以考虑的。”
妖命师安澄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嘴角那颗美人痣也动了动，跟着浮现出半个动人笑容，又转瞬即逝。
“理解，我看过他，确实很帅。你继续。”
覃敏昭笑着点点头，“是吧！虽然喜欢他、愿意和他谈一场短期恋爱、甚至和他生孩子的女老师有很多，但洛南有点腼腆，不太放得开，到学校实习半年，只谈过两个女朋友。”
“以他的外表条件，这真是相当少见了。要说他交过二十，两百个女朋友我都相信。”妖命师安澄一本正经地说。
这话听到……怎么都有种八卦的意味。
妖命师虽然高高在上，但毕竟也是女人吧？都说妖命师没有正常人类的感情，似乎并非如此。
覃敏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笑道：“是啊。而且他身体没问题，和他谈过恋爱的女老师对他的评价相当高——你懂的。算了不扯远了，他的业务能力还算不错，学生对他的评价很好，认为他和蔼可亲，安抚效果不错。平时他和别的同事相处也不错，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怪癖。他的业余生活我不太了解，只是听说他兴趣广泛，喜欢写写画画什么的，好像还会作曲。对了，据说他有个很漂亮的姐姐，但是我没亲眼见过。”
安澄点点头：“说说14日下午的事。任何你能回忆起的细节，都要说。”
覃敏昭有些担心：“洛南会有麻烦吗？虽然接触不多，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且他救了我妹妹，我很感激他，不希望他遇到麻烦。我愿意配合调查，但是如果会对他有不良影响，我会行使我的沉默权。”
安澄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嘴角的美人痣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放心，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调查，对他或许是好事。”
覃敏昭放下心来，她抬手捋了捋刘海，露出脸颊上还未痊愈的伤疤，“当时我正开车准备去上班。经过西门口的时候，警报响了……”
这就是从失控状态逆转的妖命师？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概率的幸运儿？
安澄仔细打量着正翘着腿坐在那，拿着把小锉刀修剪指甲的覃穆言。
据说她之前只是个刚刚转正的小妖命师，融合的是“不入流”级别的妖魔特性，自身的实力评级是“下下”。
但是现在……
看这额头的花纹……还有这妖力的雄浑程度……实力评级起码有“下”了吧。
甚至接近“中下”。
没有融合“银星”级妖魔的特性，仅仅只是融合最低级的妖魔特性，就能接近“中下”的实力评级，也算是非常罕见了，说明她的契合度、灵性都很高，并且在这次失控事件中因祸得福，超过了她的极限进行了提升。
可这小姑娘能控制住这新得到的力量吗？
下次解放妖力的时候，她会不会更加容易失控？
或许不是因祸得福，而是埋下了另一个祸根呢……
不过至少此刻，安澄感觉得到，覃穆言的妖力很稳定，并不是处于失控边缘。
覃穆言表现得很冷漠。
漂亮的脸蛋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冰冷的玉石。
这也是新手妖命师的通病。
“妖命师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不是妖魔，而是自己体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控的妖魔力量。”
“不要大喜大悲，不要有情绪波动，不要倾听耳边的呓语与呢喃，时刻与自己体内沸腾的妖魔力量做斗争，争取达到平衡……”每个妖命师，在学校时就会每天被老师这样叮嘱。
只有等到能熟练控制自己的妖魔力量了，才会恢复一点正常人类的感情和行为。
安澄在她对面坐下，用文件夹敲了敲光滑的桌面，“覃穆言。”
覃穆言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长官。”
妖命师之间，虽然等阶分明，但是纪律并不是太严肃，规矩不森严。
因为在千百年来，早有无数实例证明，过于严肃紧张的氛围，会增加妖命师失控的风险。
所以哪怕覃穆言只是一个新手妖命师，而安澄的实力、地位都远超过她，覃穆言也没有表现得毕恭毕敬。
“我负责来向你问话，”安澄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早已习惯，口吻随意地说，“调查花月14日妖魔入侵，你失控后又逆转的事件。”
“我已经接受过几次问话了，报告也写了，字也签了，”覃穆言稍有些不耐烦，但总体而言还是冷漠居多，“还想要怎么样？”
“我代表最高委员会的调查部。”
覃穆言抬头，眼神略有些诧异，但也不至于说肃然起敬。
片刻后她点点头，“你想问什么就问，我懂规矩，会实话实话。”
安澄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你要明白，每一例妖命师从失控状态逆转的案例，都十分宝贵，关系到成千上万妖命师的生命。所以我们对待这样的案例，怎么重视都不为过，我们想要复制这样的奇迹。这并不是为难你，也并不是想要为难那个救下你的年轻人……他叫什么？”
这其实是小小的试探。
“不知道，没关注过，好像我姐姐认识他。”覃穆言冷漠地说。
安澄莞尔：“其实，你现在的实力进步很大，控制力应该也增强了，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波动。”
覃穆言似乎有些触动，但最终还是保持了冷漠的表情。
“慢慢来吧，你会逐渐习惯的，”安澄微笑了一下，嘴角的美人痣显得十分好看，“那个年轻人叫洛南，是你姐姐学校的实习老师，其实是一位在校大学生，一位见习安抚师。”
“哦，”覃穆言冷漠地点点头，“知道了。”
“那年轻人挺帅的吧？想和他约会么？他救了你，你不想报答他？”还是试探。
覃穆言嘴角抽了抽，“你们都说是他救了我，不过我没印象了。帅……确实挺帅的，不过我妖力还不够稳定，没想过找男人。我在学校的时候，导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倒霉鬼的事，她刚刚毕业，分配到街道，认识了一个帅气又上进的年轻男人。她很快坠入爱河，和这个男朋友同居了。结果他们第一次同房的时候，她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太过兴奋，失控了，堕落成妖魔，当场把她男朋友撕得粉碎。因为发生得太突然，防御体系反应不过来，还连累她管辖的街区都死了三千多人。”
安澄笑了笑，没有评价这个悲剧故事。
这种故事，在几百年前或许真的发生过吧，而且说不定数量还不少。
而现在呢，其实各项制度都完善了，每个妖命师，都要定期接受心理安抚和力量稳定性监测，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
“给我说说，花月14日下午，从你接到警报起的事。所有细节，哪怕你觉得不重要的细节，也要说，”安澄也没再和她扯闲话，这时套近乎已经套得差不多了，小小的试探也都没什么结果，该做正事了，“尤其是，关于那几份明显不正常的妖魔特性，你知道些什么。”
她拧开钢笔的笔盖，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叠问话笔录纸，修长的手指握着钢笔，准备记录。
简芳仔细地看完那几份厚厚的问话笔录，轻轻放下，“在我看来，没什么异常。这个洛南，善良，勇敢，是个很棒的男人，可以放了，甚至可以再给他报个嘉奖，安排一份好工作。”
“你认真的么？”安澄失笑，“这洛南很明显有所保留！有几处关键地方他在撒谎！还有，那几头妖魔遗留下来的妖魔特性都不正常，分量少了太多，这一点根本解释不通！”
简芳眨了眨眼睛，“你在怀疑什么？”
“你知道的，那个。”安澄平静地回望。
简芳静静地看着她片刻，才说：“他不可能是那个，所以，到此为止吧。”
语气不重，但坚定有力。
安澄没有退缩。
“我要再试试。”
“你还想问什么？”
安澄不答。
简芳明白过来，她皱起眉，脸颊和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神秘花纹挤做一堆，严重破坏了她的容貌，“你，你特地叫我来，就是想要我做那个？不行，不能对普通人用那种能力，那是违法的。”
“这是命令。”
“你没资格命令我，我的级别比你低，但不是你的直接下属。”
安澄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挠了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帮我，求你了。”
看着被复杂神秘花纹包围着的那双澄净的眸子，良久，简芳叹了口气。
（本书无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