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别走 留下来

“不太对劲……”

顾笺轻轻地垂下眼睫, 这一刻,他体内沉寂了一段时间的魔力,无端地沸腾起来。

这些魔力如泛滥的决堤之水, 不受控制地与空气之中,某种无形而永恒存在的力量相互连接, 仿佛架起一道桥梁,隐约地, 指向一个地方。

这种感觉说不上好受,但也并不难受,只是令顾笺如坠入汪洋大海, 需要他分出更多的心神,才能找到唯一正确的方向。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学习魔法, 依靠魔力与咒语的连接, 一点一点构建出那条通往魔法世界大门的道路……而现在, 他似乎再一次,以自身的魔力为基石, 构建出了另外一条道路。

“我感知到了。”

顾笺微微按住额角, 眼睫稍抬, 冰蓝而光泽盈溢的眼眸,锁定一个方向。

前方, 祭坛。

那里,有某种存在, 给他一种久远的,熟悉的感觉。

“抱歉, 外来者。”

祭坛下方,顾笺和伊洛斯刚刚靠近,数个身披兽皮, 手持长矛,古铜皮肤的守卫就从旁边两侧围了过来。

“这是我们部落最神圣的祭坛,在祭祀未开始前,除了祭司和首领,谁都不能进入。”

伊洛斯看向顾笺,顾笺平和地道:“打扰了,我们只是在外看看,不会进去。”

守卫也没有要赶他们的意思,大大方方地说:“那你们看着吧。”

隔着一定的距离,顾笺仰首。整个祭坛由大小一致、切割整齐的石砖搭成,布满岁月的风霜,祭坛的最高处,一个整块巨石形成的天然石台上,一柄纯白无瑕、微微散发光芒的弓箭悬挂于空中。

顾笺目光微凝,那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触动了他的魔力,吸引他前来的,纯白之弓。

不需要多言,顾笺就已明白,这就是传闻中的光之弓,这片森林名字的由来——光明神之弓。

真正的神明遗物。

没有使用隐形魔法靠近祭坛,顾笺和伊洛斯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伊洛斯随手摘了几朵长着小花的枝条,说:“哥哥,那是光之弓?”

“嗯,”顾笺道,“如假包换。”

伊洛斯:“不过,在我的眼中,那只是一把看起来有些讨厌的弓。”

顾笺偏头:“你能感受到上面的光明神力吗?”

伊洛斯:“没有,只是看起来很讨厌。”

顾笺心道果然。

那把光之弓很特殊,他隐约怀疑,或许只有自己能感知到其中的光明神力。

就连作为恶神后裔的伊洛斯,在恶神与光明神如此渊源的情况下,伊洛斯也只是隐隐对那把光明神的弓箭有些排斥,而不是直接就能察觉到里面的光明神力。

部落的其他人,恐怕也没意识到那是真正的神明之物,否则,他们就不会把光之弓毫无遮掩地摆在石台上,任其风吹雨打。

或许,在他们眼中,那仅仅是一个象征物、一个祭祀时会用到的道具。

光之弓大森林,关于名字的起源,一直只是传说。虽然也有人相信光明神的确在这里留下过自己的弓箭,但所有人都认为那把神圣之弓早就流失在时间长河——恐怕没人能想到,真正的光之弓一直都在,并且就这么被人随意地摆在外面。

尽管这个部落也不知情,但很显然,他们的的确确受到过光明神庇佑。

“哥哥,”伊洛斯道,“你现在还好吗?”

顾笺:“嗯,没问题,刚才只是一点小意外。”

他与那把光之弓发生了某种感应,又或者,他们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伊洛斯将手中的花叶枝条缠在一起:“那,要不要把那个弓箭拿过来?”

顾笺:“不用,那毕竟是光明神留在这里的东西,属于这里。”

几天之后就是祭祀典礼,到那时,这个部落的人应该会使用这把光之弓。

前提是——祭祀能够毫无意外,顺利举行。

实际上,顾笺更希望这个部落的确没有问题,但他又隐隐有种预感,恶神福珀斯……似乎在将矛头指向一些存在光明神痕迹的地方。

无论是光明教会,还是玫瑰河,又或者这里——有光的地方,黑暗如影随形。

伊洛斯边走边摘了一些小花,顾笺看着他:“对了,安雅的舅舅,你有了解吗?”

伊洛斯知道他想问什么:“帕图斯家族,他们的白发,来源于家族的遗传病。”

“这个家族历史悠远,几乎伴随着艾朗帝国的发展史,当然,也摆脱不了那个遗传病。”

“除了帕图斯家族的家主,其他直系的家庭成员,几乎很难活过三十五岁,并且,他们成年之后,发色就会逐渐霜白,就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晚年。”

顾笺回忆了一下:“我记得,格尔斯已经超过这个年龄了。”

伊洛斯:“是的,他还活着,这很少见。”

顾笺:“只有家主是例外吗?”

伊洛斯:“只有家主。”

顾笺沉默。

所谓的遗传病,更像一个诅咒。

除了家主,身边的亲人都摆脱不了早亡的宿命。如果换作是他,哪怕想尽办法,也要改变家人注定的命运。

等等……

无端的,顾笺心头一跳。

四年前,皇家魔法学院,有人躲在暗中,封印了他三秒的魔力。

他后来有想过可能对他出手的人,至少,应该是个之前十分低调,但又极为强大的存在。

帕图斯家族,帝国的伯爵,伴随着艾朗帝国而长盛不衰,某种意义上,甚至比费特烈公爵还要强势,却更加低调。

这个家族千年来的诅咒,是否意味着,他们以此为代价,换取了某种超凡的力量?

难道……

“哥哥,”伊洛斯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顾笺耳边响起,“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顾笺收回思绪,对上伊洛斯的目光。

站在这只小龙的角度上,他应该并不清楚,当时有人在暗中出手,封印了我的魔力。

……暂时不要告诉这只小龙好了。

毕竟,这只是一个猜测。

顾笺摇了摇头,说:“没有。”

伊洛斯看了他几秒,说:“好吧。”

然后抬手,将一个编好的花环轻轻戴在顾笺头上:“送给哥哥!”

顾笺看着他编了一路的花环,笑着说:“好看。”

心灵手巧的小龙!

“让一让!让一让!”

“猎人们受伤了!”

回到部落,入口处一阵喧嚣,几个浑身是血的猎人被抬了进来。

部落的祭司,妲妮尔从石屋中走出,匆匆赶到伤势最重的猎人面前,蹲下,双手合十。

“光明神,慈悲的万物之神,伟大的战神之神,请赐福于我。”

没有咒语,仅仅是简单的祈求,下一秒,治愈的微光,从空中降临。

猎人的伤势缓缓痊愈,在他的道谢声中,妲妮尔起身,转向其他人——

不用她出手,那几位猎人已经一脸懵地坐起,伤势痊愈,没有留下一点疤痕。

他们身边,站着那位白金衣袍的年轻魔法师。

妲妮尔似乎微微愣怔了一下,帕夏婆婆上前,感激地说:“感谢魔法师大人,您……很擅长治愈魔法吗?”

顾笺:“还好,需要帮助吗?”

“那……”帕夏婆婆回头,和妲妮尔对视一眼,“能否请您,为我们治疗一个女孩?”

一间石屋,靠里面的床上,苍白的少女静静地躺着。

她的眉眼与妲妮尔有几分相似,只是脸颊凹陷,整个人瘦得如同被一层皮包裹的骨头。

“丹妮已经躺了三年了。”

帕夏婆婆说。

“她是妲妮尔的妹妹,三年前,还没有成为祭司的妲妮尔生了一场重病,丹妮为了她的姐姐,深入森林寻找草药。”

“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安雅道:“她遭到了魔兽袭击吗?”

“没有,”帕夏婆婆叹气,“这片森林没有魔兽,我们也不知道她昏迷的原因,三年来,部落里的人都对此毫无办法。”

她们说话间,妲妮尔安静地站在窗边,捧着一个花盆,花盆里,一朵洁白的小花迎风飘摇。

顾笺望着床上苍白而虚弱的少女,嗓音清悦:“光。”

圣洁的,璀璨的光,象征着复苏与新生,希望与温暖。

震惊于那神圣的气息,一下子,帕夏婆婆望向顾笺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只是,很可惜,这一次,希望没有降临。

顾笺等待片刻,摇了摇头:“抱歉。”

光明魔法,无法让昏迷的少女苏醒。

帕夏婆婆并不失望,显然已经习惯了:“唉,光明神庇护,希望丹妮能早点醒来。”

提到光明神,她似乎想到什么,看着顾笺,神情明显多了一份尊敬。

顾笺却是沉默不语。

刚才,他探查了丹妮的情况,这个少女……分明已经没有生机了。

她的生机被掠夺,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要让她苏醒,不亚于起死回生。

这种情况非常特殊,连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毕竟,失去生机就等于死亡,身体也会归于尘土。

除非……被神明注视。

但,注视她的是光明神,还是恶神?

顾笺微微偏过目光。

妲妮尔依然捧着花盆,望向自己的妹妹,相比于早就对丹妮的苏醒不报有太大期望的帕夏婆婆,她的眼中有明显的失落。

安雅安慰地拍拍妲妮尔的肩膀,伊洛斯拉拉顾笺的手,顾笺和他一起出去了。

帕夏婆婆随后也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她和部落其他人说了什么,很快,一些人看向顾笺的目光同样充满了震惊与尊敬。

当天晚上,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部落举行了热闹了篝火晚会。

篝火,烤肉,特有的果酒。暖黄的火光照亮了夜色,迸起的火星如坠下的星辰。年长者脸上挂着微醺的笑容,年轻人围着篝火跳舞,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

顾笺端起一杯酒,嗅到清香的酒味,浅尝一口,入口微微酸涩,很快泛起了甜味。

顾笺又喝了一口,偏过头,伊洛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哥哥,我也要。”

他指的是顾笺手中这杯。

“不行,”顾笺微微拿远一点,“不准喝酒哦。”

伊洛斯露出一点委屈的神情:“为什么?”

顾笺有理有据:“因为你喝了会变成醉醉龙。”

他还记得这只小龙小时候第一次喝酒,才喝一小杯,就晕晕的了。

扒着他不肯撒手。

还啃掉了一块圣太阳花勋章。

伊洛斯:“那,为什么哥哥可以喝酒?”

顾笺语调微扬:“因为我是大人。”

伊洛斯:“……哦。”

这只小龙更委屈了,但又很听话地接过顾笺递来的果汁,慢吞吞喝了起来。

一边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笺手里的酒杯。

果酒并不多,只有一小杯,顾笺喝完就放下了杯子,伊洛斯把手中的果汁递给他:“哥哥尝尝这个,好喝。”

顾笺接过来喝了一口,甜甜的果汁,一看就是小龙喜欢的味道。

然后他就看见,伊洛斯非常自然地拿起他刚刚放下的杯子,起身,走向摆满食物和饮料的长桌。

再回来的时候,伊洛斯一只手端着倒满果汁的杯子,另外一只手则是一盘烤肉和水果。

“哥哥,再尝尝这个烤肉。”

顾笺沉默,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杯子,再看看伊洛斯的。

伊洛斯与他对视,眨巴眨巴眼睛,神情自然如常:“哥哥,怎么了?”

顾笺:“……没什么。”

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喝着果汁,视线扫过四周。和他们一样避开热闹的人群,安静坐在角落的还有妲妮尔和安雅。顾笺拉着伊洛斯走过去,向这位少女祭司询问了一下祭坛上的弓箭。

妲妮尔听完,脸上的表情似乎呆滞了一下。

起身跑了。

顾笺眨眨眼。

怎么跑了?

“她觉得解释起来,要说好多好多话,”安雅说,“她会不好意思的。”

顾笺无言。

几分钟后,妲妮尔就跑回来了。

这个少女一声不吭地抱着一本厚厚的,泛黄的书籍,放到顾笺面前,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

借着火光,顾笺视线扫过书页,上面用画图的方式,记载了一个故事。

千年前,这个部落的初代首领,带着几个同伴在森林里狩猎,遭遇了一头恐怖的魔兽。

那头魔兽浑身缠绕漆黑的恶煞,前所未有的强大,光是见到就令人心生绝望。尽管如此,初代首领也没有退缩,他让自己的同伴快跑,独自一人带着长矛,报着必死之心迎了上去。

幸运的是,光明神正在这片森林里休憩,听见凡人的呼救声,随手搭起纯白之弓,化光为箭。

神圣的箭矢穿透恶煞魔兽的头颅,得救的首领跪地感激,向神明许诺永远的忠诚。而神明只是轻飘飘丢下弓箭,离开了森林。

这就是光之弓大森林名字的起源。

轻轻合上书,顾笺抬眼:“我白天路过了你们的祭坛,看到上面挂着一把弓箭,那就是光之弓吗?”

妲妮尔摇了摇头,过了几秒,冒出一句:“那是初代祭司留下的,祭祀道具。”

果然。

顾笺心下了然。

也许是因为久远的时间,因为记载的遗失,总之,千年之后,部落的人已经认不出曾经的神明之弓了。

不过,他们依然虔诚地信仰着光明。

“老师!”安雅探头,“你尝了这里的果酒吗,非常好喝。”

顾笺道:“尝了,味道是不错,不过,不能多喝哦。”

安雅嘿嘿一笑:“我才不会喝醉呢。”

伊洛斯:“哥哥。”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一声不吭地看着顾笺。

那个目光的意思是,为什么哥哥准她喝酒,不准我喝。

顾笺:……哎呀。

他说:“好吧,准你喝一点点。”

“不过,只有一点点。”

伊洛斯立刻笑眯眯的:“我要哥哥给我的。”

顾笺:“好叭。”

安雅就看着他们两个人牵着手,并肩走了。

“……”

她默默地掏出小本子,刷刷刷,在上面写些什么。

妲妮尔上身默默地移过来,偷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微微睁大眼睛,飞快挪走,坐直了身体。

篝火的宴会还在持续,哪怕夜深也没有驱散火焰的热情。看着面前载歌载舞的部落众人,顾笺托着下颌,眼帘微垂。

过了一会,他晃晃伊洛斯衣角:“睡觉。”

伊洛斯:“哥哥?”

他听出了顾笺的语气里,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顾笺懒懒地抬着眼睫,盯着他的眼睛:“睡觉。”

“……”

伊洛斯与顾笺对视,片刻后,蹭蹭他的额角,说:“好,我们去休息。”

“你们这里的酒真好喝啊,”另一边,安雅捧着一个酒杯,晃晃妲妮尔的手臂,“是怎么做的?告诉我吧!”

妲妮尔看着她,安雅耐心地等待。

果不其然,十几秒后,妲妮尔慢吞吞冒出一个:“酸酸果。”

“酸酸草。”

“没了。”

“酸酸果和酸酸草?都是光之弓大森林特有的植物啊。”安雅有些遗憾,“不能回家做了……等等!”

她捧脸惊叫:“酸酸草?!加了很多酸酸草吗??”

妲妮尔点点头。

安雅:“啊??!!”

酸酸草,迷情花,都是光之弓大森林独有的植物。

一般来说,只有非常大量迷情花粉,才能诱人情动。可是,如果,一旦在迷情花粉中加入了一点酸酸草,那,那,那……

那后果不堪设想!!

安雅猛地扭头,隔着篝火,她已经找不到那两道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的身影了。

安雅赶紧扒住妲妮尔:“他们人呢!他们人呢!你看见了吗?”

妲妮尔被她晃来晃去,过了几秒,艰难地冒出一句:“走了……”

“十分钟前,走了……”

安雅:“…………”

安雅缓缓收回手,缓缓抱膝而坐。

妲妮尔露出疑惑的目光。

“晚了,”安雅面色平静,透出一种摆烂了的风轻云淡,“没救了。”

——

还没回到部落给他们安排的石屋,伊洛斯就敏锐地察觉到,他身边的人几乎站立不稳了。

他低头,哪怕在夜间也泛着美丽光泽、丝织品般的淡金发丝凌乱散落于他的手臂间,如云堆叠的金发之下,露出顾笺紧阖的眉目,眼睫微颤,漂亮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伊洛斯的神情微变:“伊阁?”

“……”

顾笺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意识如坠火山岩浆,被厚重的、窒息的热意包裹,难以抑制的滚烫烧灼成燎原之火,他的呼吸,他的声音都被那灼热所吞没,整个人在热意中消融,失去了足够支撑一切的骨骼。

砰。

房门被踹开,伊洛斯抱着顾笺快步穿过屋子,来到床边,轻轻地将顾笺放下。

他的掌心探到顾笺额头,起身想去倒一杯水,衣角却再次被紧紧拽住。

顾笺的侧脸埋于枕间,金发滑落肩头,漂亮的指节泛着红色,微颤着,不肯放开。

于是伊洛斯停住了动作,半跪在床头,轻轻握住顾笺的手:“哥哥?”

“……”

顾笺依然没有说话,伊洛斯却从那无言之中,从他的不肯放开的指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哥哥……”

他微微低头,低沉的嗓音微哑,温柔的,眷恋的,带着诱哄的意味,如传说中,蛊惑人心的林妖。

“你要我怎么做?”

“……”

顾笺抬起湿润的眼睫,冰蓝眼眸仿佛浸润了月光的宝石,笼着一层朦胧的水色。

他颤抖的指尖,轻轻抓住伊洛斯的袖口:“别走……”

“留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如云的金发,伊洛斯捧起顾笺的脸庞,低头,缱绻而珍重地亲吻他微红的眼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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