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别人家的龙

城镇入口,有一片简易的集市,因为售卖低廉的物品而得到附近居民的喜爱。今天是周末,不用工作的居民涌向集市,和刚刚入城的人混杂在一起,拥挤之间,难免发生碰撞。

“滚!你这个该死的,肮脏的龙族混血!”

一个肥胖的屠夫叫骂着,将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推倒在地。男孩原本只是背着藤蔓编织的背篓,默默地低头走路,似乎是不小心被人挤到了屠夫的肉摊边,衣服蹭到了一点他剁肉的案板,就被屠夫一掌推了出去。

因为身形瘦弱,男孩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就像被风吹起的纸团,狼狈的姿态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他的背篓在翻滚中断开了绳子,骨碌碌滚到旁边,里面零星的一点东西也都洒了出来。

一个干瘪下去的苹果,啃了半个的梨,两颗黏着糖纸的过期糖果,还有一条零星挂着几根肉丝的鱼干……像是刚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残羹剩饭。

“别再让我看见你,肮脏的异族!”屠夫骂道,“晦气死了,隔着一条街都能闻见你身上的臭气!”

男孩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破了个口子,流下鲜红的血。

周围依然人来人往,但没有人为他停留,哪怕只是伸一伸手,将他扶起来。

男孩似乎习惯了,将头埋得很低,默默地爬向自己的背篓。

他脏兮兮的小手扒起背篓,指缝满是黑泥,还有好几道冻裂的、露出红肉的创口。男孩好像不觉得疼,只是在看到从背篓里漏出来的那些苹果、梨、糖果和鱼干后,瘪了瘪嘴,好像想哭,但又忍住了。

他伸手,第一个要捡的就是那两颗糖果,但糖果早就化了,发白的糖丝黏在地上,男孩用力地扣了扣,才将沾满泥土的糖果从地面扣出来,很珍惜地放进背篓里。

然后,他又要捡那条被啃得零零碎碎的鱼干。

——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轻柔又坚定地握住了男孩黏着糖丝和泥灰的手。

男孩身形一僵,慢慢抬头,他的面前,漂亮的年轻男子眉眼温和,说:“脏了。”

男孩:“……”

男孩茫然又无措地望着顾笺,顾笺也安静地注视这个小小的红发男孩。

他穿着并不合身,像是随便捡来的皱巴巴的衣服,上衣宽大的袖子盖过手指,下裤却又短得卡在小腿脖子上,整套衣服洗得发白,到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

而在他的身后,有一个明显不同于旁人,连衣服也无法遮掩的特征。

一条短短的,红色的尾巴。

龙尾。

这个男孩,是龙族混血。

相比于艾朗帝国的多伦城,克莱帝国的武城对于龙族的敌意较轻一些,至少,他们不会叫嚣着要追杀这个幼小的男孩。

然而,他们的表情里也没有多少善意,一双双或漠然、或厌恶的眼睛,无动于衷地旁观着这一幕。

伊洛斯站在顾笺身后,看着他对那个同样

是肮脏的、同样连尾巴都收不起来的幼龙伸手,清悦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诺……诺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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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时候,他的额头又有鲜血流了下来。

顾笺抬手,清洁魔法与治愈魔法同时释放,诺米尔只觉一阵清凉的风轻飘飘地围着他打转,一下子,脑袋不疼了,身上哪里都不疼了。

他低头,浑身干干净净的,一点伤口和灰尘都没有。

“……”

男孩呆住了。

不敢相信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呆滞地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悄悄地偷瞄顾笺一眼。

飞快低头。

片刻后,又偷瞄顾笺一眼。

顾笺微微地笑了起来。

许多年前,也有一只小龙,抱着无法收起的尾巴,裹着破破烂烂的黑袍,怯生生,警惕而畏惧地偷看他。

顾笺回头。

伊洛斯双手抱胸,随意地靠在一边,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见他终于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顾笺牵着诺米尔的手,带他走到伊洛斯旁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诺米尔嗫嚅着说:“不能……不能回去。”

顾笺温和地道:“为什么?你家人会欺负你吗?”

诺米尔:“……垃圾桶,还没翻完。”

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那边还有几个垃圾桶,要,要快点赶过去。”

顾笺扫了眼地上那个干瘪的苹果,还有被啃得露出核的梨,心知肚明,恐怕,这些垃圾堆里的东西,就是这个男孩今天的午饭。

曾经的小龙……也和这个小小的男孩一样。

顾笺想到以前的伊洛斯,就对面前的诺米尔多了一点怜惜,说:“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买,好不好?”

诺米尔一声不吭,不敢说话。

伊洛斯:“哥哥,我来。”

他跨过顾笺身边,单手将诺米尔抱了起来。

诺米尔:“……”

男孩坐在伊洛斯的手臂上,僵硬的身躯,发白的小脸,好像随时要昏厥过去。

顾笺:哎呀。

他立刻说:“别害怕,这个哥哥也是个好人,虽然看着凶巴巴的,但其实脾气很好的。”

“是啊,”伊洛斯悠悠地说,“我是个好人。”

诺米尔开始发抖,抽噎,无声地哭泣。

顾笺:“……”

真有那么吓人吗?

还是说,作为龙族之主,伊洛斯对这种小小龙其实有天然的压制?

他说:“还是我来抱他吧。”

听到这话,诺米尔抽抽噎噎地冲他伸手。

伊洛斯冷静地后退一步:“没事,哥哥,我不会被他欺负的。”

顾笺:“?”

伊洛斯又看向诺米尔,嘴角扬起:“我们能短暂的,好好的相处的,对吧。”

诺米尔:“…

…”

诺米尔重重地啜泣一声,不再说话,也不再掉眼泪了。

顾笺:……”

好吧,看起来,这只大龙和小龙,的确在尝试着“好好”相处。

穿行在集市间,没人再敢向诺米尔投来厌恶的目光,倒是都纷纷避着伊洛斯走。

“这种集市的垃圾堆,什么都有,而且,经常能翻出好吃的。”

伊洛斯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对顾笺介绍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是要来得早一点,如果晚了,什么都捡不到。”

“如果跑得不够快,还会人被抢走。”

顾笺当然知道这只小龙的经验来源于哪里,心中微微酸涩,摸摸伊洛斯的脑袋。

伊洛斯低头,蹭蹭他的掌心。

抱着一颗苹果的诺米尔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顾笺看向他,温声道:“不喜欢苹果吗?”

苹果是从集市最新鲜的水果摊上买来的,红润而挂着水珠,一颗几乎有诺米尔小半张脸那么大。

诺米尔:“喜欢。”

“那吃吧,”顾笺道,“这些都是你的。”

他的手中拎着一大袋面包,伊洛斯空出的另外一只手,也拎着满满的一袋水果和肉干。

诺米尔小脸绷起,双手捧着苹果,很认真地嗅嗅它的味道,却没有张嘴。

“好香,”他小声地说,“留给妈妈。”

顾笺笑了笑,知道,这个男孩是想和妈妈一起分享这些吃的。

他说:“你爸爸呢?”

“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诺米尔抱着那颗苹果,不停地嗅啊嗅,“妈妈说,等我再长大一点,爸爸就会回来了。”

顾笺闻言,望向伊洛斯。

伊洛斯冲他微微点头。

绕过集市,来到这座城镇的最边缘,有一块并不被注意的、棚屋搭起的居民区。

肮脏的地面,到处都是污水,无法防风的破烂铁皮搭起四方的棚屋,每一个小小的棚屋,都是一个家庭。

这样的居民区最角落的地方,一间外皮生锈的棚屋前,诺米尔从伊洛斯怀里跳下,迫不及待地推开那道本来就漏风的门。

门后四五步,摆着一张歪歪斜斜的木床,并不宽敞的木床就占满了小屋大半的空间,连床带着薄薄的毯子,就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

“诺米尔,咳咳……”

床上,披着薄毯,只有一身单衣的女人咳嗽着,凌乱的黑发之下,露出一张蜡黄的面庞。

“妈妈,这个!”

诺米尔将捧了一路,带着他的体温的苹果送到女人面前。

女人摸摸他的头发,又咳嗽几声,笑着说:“好干净的小小龙,跑到外面洗澡了?”

说着,她将那颗苹果轻轻推了回去:“我不饿,我睡一会,你自己吃了吧。”

诺米尔:“还有,还有很多,有两个很好很好的哥哥送了我……”

女人微微一怔,才注意到门外站着两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容貌格外突出的年轻男子。

顾笺和伊洛斯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水果,牛奶,易于储存的面包和肉干,这几大袋够吃一个月的食物,几乎将狭窄的屋子堆满了。

女人有些无措地坐起:“您……你们……”

顾笺抬手,修长手指落在她的肩侧。

治愈的微光短暂亮起,女人蜡黄的脸庞,一点点浮出正常的血色。

收回手时,顾笺轻轻放下一袋金币。

“先去看病,等病好了,再找个工作吧。”

治愈魔法能够治疗女人现在的发烧,但也许是因为一些旧疾,也许是糟糕的环境,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想要彻底调养好,需要药物的辅助。

女人茫然又感激,下意识想要将金币推回去,却被顾笺温和的一句话止住了:“诺米尔还小,他也需要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

“……谢谢,谢谢……”

女人的唇瓣微微颤动。

“好心的魔法师,请问,你们的名字?”

顾笺微微笑了笑,拉着伊洛斯走了。

棚区外沿,一位骑士正在巡逻,顾笺上前,和他交谈了几句。

骑士听完,目光转向最角落那间小小的棚屋,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留意。”

“而且,这一带治安很好,从没有伤人和抢劫的事故发生。”

顾笺:“有您这样公正负责的骑士守护,想必不会有问题。”

“哥哥。”伊洛斯说,“饿了。”

顾笺:“嗯,走吧。”

绕出集市,顾笺正想问身边的小龙想吃什么,就听见伊洛斯不咸不淡地说:“哥哥果然喜欢小的。”

顾笺:“嗯?”

伊洛斯凑近他,微微眯起眼睛:“哥哥不会又想养个小的吧?”

顾笺无言地与他对视,片刻后说:“我现在不喜欢小的,喜欢大的。”

“所以要养,也是养你这样的大龙。”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伊洛斯笑得非常开心。

顾笺:酸酸龙。

他戳戳这只容易酸酸的大龙:“诺米尔的父亲,你有印象吗?”

诺米尔的尾巴是红色,显然,他的父亲是条红龙。

红色,青色,紫色,褐色……都是龙族中普遍的颜色,常见的大众龙。

不常见的,白龙,银龙,以及黑龙,都是稀有的龙。

诺米尔的父亲有可能失踪,有可能死亡,也有可能抛下了妻子离开。能找到他最好,如果找不到……这座城镇本来就有些疑点,消失了一条红龙,更加可疑。

伊洛斯:“没印象,不过,哥哥想知道,那就查。”

他打了个响指,低低地吐出几个晦涩的词语。

龙语。

顾笺听不懂那陌生的语言,只觉空气中泛起无形的震动,似乎将伊洛斯的话语传向了远方。

他记得这只小龙第一次说龙语,还是刚刚接触魔法没多久的时候,小黑龙张开翅膀,吐出一串“噗噜噗噜噗噜”。

当时他听了还在忍笑,结果普普反而被吓得不轻,说感受到了很恐怖的龙威——尽管无论他怎么听,都是“噗噜噗噜噗噜”。

“哥哥,”伊洛斯道,“想什么这么开心?”

顾笺:“在想你。”小时候的可爱样子。

伊洛斯眨了眨眼,低头蹭了顾笺一下。

城镇之外,清澈的河流穿过平原,圆滚滚的麻雀在河边蹦跶,扇动翅膀,沿着如镜的河面飞向远处的山坡。

河流的上游,有一个地下溶洞。溶洞入口,数位士兵面色肃然地驻守于此,麻雀在他们头顶飞了几圈,掉下一片轻软的羽毛。

溶洞深处,一个位于岩石下方的泉眼汩汩吐出清澈的水流,水流由细渐宽,流出溶洞之外,穿过山谷,就是美丽的玫瑰河。

守在溶洞入口的士兵看不见面前走过的两个人,同样也听不见片刻后,响起于里面的声音。

“从表面上看,没有问题。”

隐形魔法之下,顾笺探查了一下玫瑰河的源头,并未有丝毫黑暗的气息。

这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源头——如果忽视外面层层驻守的士兵的话。

再次探查,依然一无所获之后,顾笺对伊洛斯道:“你看出了什么吗?”

伊洛斯:“也许,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

顾笺目光沉凝。

因为恶神的“隐匿”权能,无论是却尔特和圣女,还是渎光会,在“时候未到”之前,都未曾暴露过异样。

他道:“既然这样,那么,只能在这里观察几天了。”

伊洛斯完全不觉得耽搁时间,甜甜地说:“都听哥哥的。”

之后,他们回到武城,城门入口,这次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顾笺道:“不知道诺米尔现在在干嘛。”

伊洛斯似乎很轻地“啧”了一声:“他很好,哥哥不用担心。”

两人来到之前的旅馆,重新开了一间房。

在外面走了一天,顾笺刚刚解下外袍,就看见一只小黑龙在床上蹦跶。

蹦跶来蹦跶去,软软的小翅膀一抖一抖。

顾笺的眼底浮出笑意,将外袍挂上衣架,揉揉这只小龙,向浴室走去。

小黑龙跟着他身后蹦跶,跳进浴室。

顾笺:“?”

他抱起这只小龙,放回床上,自己一个人进了浴室。

洗完澡,再出来的时候,顾笺就看见一只小黑龙不开心地在床上打滚。

“叽!”

一见到顾笺,小黑龙就再次张开翅膀。

抱!

顾笺笑着走过去,撸猫猫一样撸小龙。

小黑龙乖乖地被他揉了一会,变成一个男孩。

黑发金瞳的男孩睁着圆溜溜的龙瞳,拉住顾笺的手,软软地喊“伊阁”。

然后又变成了少年。

然后又变成了青年。

接着再变成了男孩。

顾笺被这一番随地大小变给惊到了,缓缓鼓掌。

小伊洛斯:“……”

小小一只的男孩很快变大,容貌出众而锐利的青年搂住顾笺的腰。

“伊阁喜欢的样子我都有,”伊洛斯说,“所以,伊阁不要去看别人。”

顾笺眨了眨眼:“别人家的小小龙也不能看吗?”

“不行,那都是别人家的!”伊洛斯低头,抵住顾笺额角,“只有我才是哥哥的,哥哥只能看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笺,深邃的灿金眼眸,映出顾笺清晰的影子。

顾笺微微一怔,这样近距离的对视,紧紧地盯着他一个人……无端的,突兀的,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那天的吻。

“……”

顾笺默默地移开视线。

伊洛斯戳戳他:“哥哥。”

顾笺又默默地移回来,几秒后,说:“你今天睡沙发。”

伊洛斯:“?”

伊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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