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道:“店主是一位年轻小娘子吗?”
成安不明所以,依言点头:“正是。”
许久,沈澹淡声道:“放着吧。”
长梧和成安对视了一眼,迟疑道:“阿郎,这外头的东西能随意吃吗?若是——”
“无妨。”
长梧知道阿郎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依言将食盒盖子揭开,把里头的三样东西依次端了出来,好在还温热着。
沈澹挑起几根面条慢慢咀嚼着。府上厨子知道他的习惯,菜饭的分量做得都不多,因此沈澹慢条斯理地将那碗素面吃了后,又多吃了不少菜。待他放下筷子后,那道清炒山药已经见了底,府上准备的米饭一点未动,菜剩了一小部分,面、粥都吃了个干净。
余下的自然是交给长梧和成安了。两人提着食盒出去后,心中对那家姜记食肆倒起了几分好奇。瞧阿郎的样子,像是与那位店主相识,而且这家食肆的食物还很合他的胃口。
长梧想起曾向阿郎建议府上应当多聘几个厨子以备不时之需。要知道,以阿郎的官职,这样规格的府第里怎会只有两位厨子?
然而阿郎一向喜欢清静,又说自己常在宫里,在家用膳的时候少之又少,实在没必要雇这么多人在府里。
沈府的两位厨子一向配合默契,各有分工,把全府上下的饮食打点得井井有条,从未受过质疑或是苛责。然而今日之事却让长梧再一次动摇了,只怕还是应该给府上庖厨添置些新人手吧,阿郎总吃他们两人的手艺,定是吃腻了。
那厢,沈澹净了手,负手踱步出来,立在阶上望着墨色的夜空。晚风有些凉,他却觉得胃里那红枣粥的暖意依旧没有散去。
月色倒映在他眼瞳深处,那苍山般静默的目光,向着遥远的方向投了过去。
第二日,姜菀起了个大早,去了永安坊的集市,四下找了一圈,没有发现钟翁,倒是发现了他的孙子钟绍。
整条街旁摆摊的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年纪大多在四五十岁,钟绍那张略显青涩的年轻面孔反而很少见。
他面前放了几个竹筐,里头装的都是新鲜蔬菜和时令水果。
姜菀走过去,招呼道:“钟郎君。”
钟绍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任何波动,看来是没有认出自己。姜菀便道:“那日兰桥灯会,我在你阿翁旁边摆摊。”
他淡淡道:“我记得,姜娘子。”
姜菀愣了愣,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同你及钟翁商量,怎么他今日没来?”
钟绍道:“阿翁病了。”他语气平淡,仿佛漠不关心一般。
姜菀一愣,问道:“钟翁病了?要紧吗?”
“染了风寒,我已去请了郎中开了药,休养几日便可以大好。”钟绍回答道。
正在此时,恰好有人前来向他问价。姜菀看着钟绍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永远都只有这一副表情。
她趁机暗自打量着他所卖的蔬菜,看起来品相都还不错,价格也公道。
等那人买了菜离开,钟绍才看向姜菀:“姜娘子方才说有什么事?”
姜菀说明了来意。钟绍低着头想了一会,道:“此事我不能做主,需要回家问问阿翁。明日我在这里卖完菜,回家路上会经过姜记食肆,我们到时再说。”
“好。”姜菀想着既然来了,便干脆买了些短缺的蔬菜和水果回去。过几日姜荔就要回来了,这一次她在学堂待了不少时日,一定馋坏了。
原本姜荔该七月初十那日休课假的,结果前些时日苏颐宁从学堂里传了信出来,说是荀遐将军接下来有朝中要事在身,无暇去学堂授课,武学课的时间相应也需要调整,学子们因此要比平日多上两天课才能回家。当然,休息的时间也多了几日,这样姜荔再回家时便是七月十四。
而七月十五,也就是俗称的“七月半”,在景朝一向是祭扫亡人的日子。身为人子,姜菀想着自己和姜荔必须去山上祭拜一下过世的姜氏夫妇。
这几日也需要备一些不易坏的祭品,等到那日一并带去。
她按捺下思绪,回了家。
转眼便到了七月半,姜菀一早便把姜荔叫了起来,雇车出城去城外山上扫墓。
她原本吩咐了思菱和周尧留在家中,然而两人却坚持要一同去祭拜从前的主人。思菱红了眼睛道:“娘子在时,对我们百般照拂,小娘子就让我们跟过去尽尽心吧。”
姜菀轻叹一声,答应了。
四人坐了许久的车,才终于到了地方。
这座山有个诨名叫归泉山,因山上到处都是坟茔,安眠着无数归去黄泉路的人,附近的人便取了这个名。
景朝的墓葬与现代有些类似,虽没有规整的墓园,但根据墓主人的身份大致划分了几个范围。除去王公贵族,普通人里也根据贫富分别在不同的区域建造墓穴。
姜氏夫妇辞世时,正是姜家最困顿的时候,因此只买得起最便宜的,位置也相对来说比较偏僻。
几人一路上山,这日的天也很应景,阴沉沉的。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拨开灌木丛,才终于看见了姜氏夫妇的墓碑。
风吹动碑旁的枯草,平白添了几分凄凉。
这是穿越后的姜菀第一次见到这具身体的爹娘,虽然只是刻在石碑上两个冰冷的名字。她怔怔瞧着,原身的记忆在脑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在心上升腾起来,情不自禁抬手去拂去碑上的灰尘。
一旁的姜荔早已抽泣了起来。姜菀揽着她,听到怀里的小人儿小声嘟囔着:“阿爹阿娘,我......好想你们啊。”
周尧和思菱默默把供品摆好,将纸钱烧了。空气里飘起纸钱的残屑,最后慢慢归于尘土。
姜菀望着墓碑上的字迹。
在这个女子姓名不多不为人知的时代,墓碑上却刻上了姜母的名字——徐蘅。这是个仿佛自带清苦气息的温柔名字,正如她本人一样。
姜菀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有什么往事艰难地挤进了她脑海中。
......
“阿菀,待我去了,你要记得把阿娘的名字刻在墓碑上。”
“一则,这样便不怕到了黄泉地下,你阿爹找不到我。”
“二则......”妇人艰难地支起身子咳嗽着,平静下来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背,“阿娘自小与家人失散,这些年再也没见过生身父母和兄长,往后更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了这名字,兴许会有家中后人能有缘发现,也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那双含着泪的杏眼留恋地望着自己:“阿菀,阿娘只盼着有朝一日,若是兄长还在,能找到你和阿荔,让你们姊妹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姜菀浑身一颤,从回忆中醒神,盯着那两个字久久不能平静。
阿娘她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呢?
从山上下来,姜菀一直没有开口。她的心情有些沉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等回了店里,她才强打起精神,为开张做准备。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午食吃的蛋包饭和糖醋里脊,恰好橱柜里有不少鸡蛋,姜菀便打算把蛋包饭作为今日晚食主推的新品。
蛋包饭做起来也简单,一份需要两个鸡蛋,一个打散在米饭里,一个单独煎成蛋皮。装盘的形状是个半圆,姜菀盯着那成品看了半晌,用自己做的番茄酱在蛋皮上画了个笑脸做装饰。看着那笑脸,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让自己也开心一些。
晚间,姜菀在厨房忙碌,姜荔则在后院洗些水果,顺便给蛋黄添食。
店里,忙碌了近十日的荀遐与沈澹一道出现在了门口,正要进去,沈澹却遇到了一位旧友,便让荀遐先进,他在外与人攀谈了起来。
荀遐进了店,正好与送水果到厨房的姜荔撞上了。姜荔眨了眨眼,奇道:“荀夫子?”
“是我。”荀遐私下在这些孩子面前一向没什么架子,笑眯眯地回答。
“怎么,在帮你阿姐做事?”他看了眼姜荔手中装满水果的小筐。
姜荔点头,又道:“荀夫子想吃些什么?”她先去把水果放下,又拿了张菜单递给他。
荀遐摆摆手道:“不急。”
姜荔还记挂着给蛋黄添食,便道:“荀夫子,我还要去喂家中的狗,就先走一步。”
荀遐意外道:“你家还养了狗?我能瞧瞧吗?”
姜荔犹豫了一下,爽快地点头:“当然,夫子同我一起去后院看吧。”
荀遐顾念着自己是外人,后院又是人家的住所,未经姜菀同意不好擅入,便含蓄道:“不了,我只远远看一眼就好。”
姜荔不明所以,索性让荀遐去店外,自己则牵着它从店门旁边的侧门走了出来,招呼道:“荀夫子,你看。”
她半蹲下去,轻轻抚摸着狗狗的脑袋。蛋黄嗅了嗅小主人的气味,乖巧地一动不动,任她抚摸。
荀遐走过来,隔着好一段距离面对着蛋黄有些戒备的目光和紧绷的身体,不由得道:“这......它不会咬我吧?”
姜荔对着蛋黄道:“蛋黄乖,这是我的夫子,是自己人。”
蛋黄竖起耳朵听了听,似乎是听懂了,整个身体松懈了下来,虽然对荀遐没有对姜荔那样温顺,但也少了些威慑力。荀遐见状,试探性地靠近,伸出手先是碰了碰蛋黄的毛,一触即离,见它没什么反应,这才大着胆子用了些力道,顺着蛋黄毛发的生长方向摸了起来,只觉得毛发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显然主人养它颇费了些心思。
荀遐不曾养过动物,只知道狗狗聪明通人性,却不曾亲眼见过。他看着姜荔在一旁逗着蛋黄,不论她说什么,蛋黄那对眼睛都仿佛是听懂了一样,还能根据她的指令做出相应的动作,不由得觉得很是有趣。
姜菀去后院舀水,一晃眼却见蛋黄和姜荔都不见踪迹,侧门又敞开着,不由得惊了一下,快步出来看了一眼,却见姜荔把蛋黄牵了出去,连忙扬声道:“阿荔!快把蛋黄牵回来,当心惊到客人。”
虽说蛋黄素来乖巧,但难保它对陌生人也是同样态度。毕竟从前的蛋黄是一条看家犬,该有的凶猛一点不少。
姜荔原本正松松地牵着蛋黄,被阿姐这么一喊,吓了一跳,手一颤,绳子便落了地。
那边沈澹送走了旧友,见荀遐站在外面没进去,便走了过去,说道:“行远,怎么不进去?”
侧门处没有灯火,有些暗,沈澹定睛一看,发觉荀遐脚下蹲着一只狗。
那狗恰好被松了牵引绳,看到沈澹往这个方向走来,气息陌生,便警惕地逼近了几步。
沈澹步伐一顿。
下一刻,他听到半空中传来异样的声音,紧接着便见蛋黄骤然换上了一副攻击的姿态,一阵狂吠后,冲着自己的方向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