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之后,事情就简单多了。东尼离开电梯,步上走廊,穿过开启的对开门,从穿着背心的服务生手上接过一杯麦色的气泡饮料,然后于此立足。他走到与对墙等长的玻璃长窗前,往下望着全天候运动场。他能看见仪队在下方大显身手。一小群人聚在房间的周边,而杰可·文斯在窗户的另一头置身于一群中年妇女与几位男士中间。文斯的头发因球场的投射灯光而闪闪发亮,双眼在贵宾包厢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当天已经在两个公益活动上与许多人握手,他的肢体语言依旧温暖、热情,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报以笑容表示欢迎之情——就像一个不摆高姿态的神祇,接见着信徒。东尼浅浅地一笑。这是他悄悄逡巡在杰可身边所参加的第三个活动了,而每一次他都能挖到宝。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联结,一条无形的光纤连系着猎人与猎物。不过这一次,他会确保狩猎规则永远不会反向而行。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就够了。

东尼移动到一边,以正牌贵宾们作为掩护在房间里走动。几分钟之后,他已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到略微在文斯斜后方的一个角落。东尼的眼神有规律地左右游移,审视着这位电视明星的临近区域,视线从不停留太久,但是也绝不会让对方离开视线超过须臾。

东尼没有等很久。一名手上抓着饰有“呐喊!FM”字样袋子的女子——金发及肩,戴着与约翰·伦农一样的小圆框眼镜,红唇如爱神之弓,踩着高跟鞋一蹬一蹬地进入贵宾室,不时回头确认所照顾的人依然乖乖地跟着。三名过分打扮、妆容夸张的少女,两个满脸红斑、令人望之却步的年轻人与一名似乎还上着卷子而头发纹丝不动的老妇,他们歪歪扭扭地排成一行。三步之外,则有一名身穿背心、其上十几个口袋塞得鼓胀的呆子,他的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两台磨损的单眼相机。东尼猜想这些人应该是某个低能电话比赛的赢家们。他想到一个比赛中不会问到的问题:杰可·文斯杀了多少名少女?在东尼完成追缉工作后,大概还要一两年的时间,这件事才会慢慢进入问答比赛的题库。

自高自大的金发女郎走近文斯接待影迷的地方。东尼看见文斯抬头看了看女子,随即不屑一顾地将她晾在一旁,注意力继续放在先前已迷住的一名身穿蓝绿色印度服饰的中年妇女身上。金发女子挤向最靠近杰可的内圈民众,但被一名女士阻拦。东尼从第一次监视杰可就注意到这名帮他阻挡难缠人事的女人。她们交头接耳,然后这名私人助理点点头,再碰碰文斯的手肘。文斯转身时,以专业的眼光扫视整个房间,因此瞥见了东尼。他的双眼定睛片刻,接着继续移动,而他完全面不改色。

助理引导金发女子所带来的比赛优胜者们拜见他们的偶像。他对着他们微笑,俨然是魅力的具体化身。他寒暄闲聊、签名、握手,亲啄影迷的脸并且摆姿合照。每三十秒,他的双眼便失焦,精准地望向倚墙而站的东尼。东尼啜着假香槟,姿势与表情散发出无比自信。

当比赛优胜者们的觐见接近尾声时,东尼离开所站的有利位置,朝那一小群人走去。他们依然站得很靠近文斯,有人面露狂喜,有的则故作冷静,一切取决于他们觉得自己需要表现得多酷。东尼和善地悄悄进入他们的圈子,脸上的表情是率真与和蔼的最佳示范。“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他说,“但是我想你们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我的名字叫东尼·希尔,我是一名侧写心理学家。你们知道像杰可这样的巨星总是深受跟踪者的困扰吗?嗯,我与一群顶尖的警官合作,想在这些跟踪者真的惹出麻烦前把他们揪出来。我们正试着针对完美的粉丝、良好的支持者建立一份心理侧写分析。我们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这种任何明星都乐意有他们在身边的人。我们得先建立你们的数据,借此得到所谓的控制组侧写。我们只需要跟你们短暂面谈,顶多半个小时。我们到府上,或是你们来找我们都可以,然后我们会付给你们二十五镑,而你们则能欣慰地知道自己或许制止了另一名马克·查普曼。”东尼喜爱看见当他提到钱的时候,他们的脸总是为之一亮。

东尼从内侧口袋拿出事前印好的表格。“怎么样?简单的不记名问卷,你们帮我拯救一条生命,而你们为自己赚进二十五镑。只要在这些表格上填上你的姓名跟住址,我的研究员就会与你们联络。”他递出印有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缩写浮雕的漂亮名片。“这是我的名片。”除了一名年轻人,其他人全都伸手拿取表格。“很好,谢谢你们。”东尼一边说,一边提供他们笔。

他望向另一端的文斯。文斯依旧笑容可掬,嘴开开合合地说着话,他的手拍拍这边的手肘,碰碰那边的肩膀。但是他定睛在东尼身上,眼神深邃,充满怀疑与敌意。

真是一栋平凡无奇的房子,赛门停车时在心里想着。这栋三扇老虎窗平房坐落在已经开发了三十年的土地上,看起来与“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谚语相抵触。如果继续跟杰可在一块儿,吉莉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绝不会落得住在威灵伯鲁这种小乡镇。这儿的居民生活枯燥,认为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就是晚上去逛DIY大型商场。

他很惊讶卡萝·乔登这么快就查到吉莉·伍卓的行踪,尤其她进入第二度婚姻已经三年了。“别问我怎么查到的。”当他称赞卡萝并承认自己要耗费多日才能有这样进展时,她曾这样说。他记得东尼·希尔曾对卡萝提过关于她的兄弟在计算机信息业工作的事,不知道他们这个小规模特别小组的不法行为里是否加上了一条信息盗窃罪。

赛门坐在车里,望着对面狭窄街道上那栋属于吉莉与杰夫·刘易斯的房子。它看起来一尘不染而且极为土气——草皮修剪得非常整齐,狭长的绿化带等距地种着长阶花与欧石南。车道上停着一辆车龄一年左右的厢型车,大型落地窗挂着网眼帘。如果吉莉·刘易斯注意到赛门的引擎声,那么她有可能正看着他而后者却浑然不知。

这肯定会是他从警至今最重要的一场面谈,赛门想着,一边为自己的任务做准备。他不是很清楚自己要问些什么,但是如果吉莉·刘易斯有什么消息有助于让杰可·文斯因谋杀夏兹而被定罪,他会决定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开口。他从没有机会得知自己是否能以“同事以外的身份”为她做这件事,但即使只是如此,对他而言也足够了。赛门下了车,穿上百货公司专柜购买的西装外套,调正领带,挺起胸膛,深呼吸后踏上小径。

赛门按响电铃,门随即开启,但倏地被门链所拉住。单薄的链子,如果他有心,几秒间便能硬闯进屋。在这短暂而疯狂的片刻里,赛门怀疑应门的是清洁工或保姆。隔着门阶与他相望的这名妇人看起来与旧报纸上吉莉·伍卓的照片截然不同,而且也与失踪少女们毫无相似之处。她的头发剪成金色超短发,而非赛门预期中的深色鲍伯头,而且她全然脱去了婴儿肥,变得瘦骨嶙峋。如果赛门是她的丈夫,一定会暗中研究厌食症的相关资料。当他认出那双眼睛,差点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虽然表情已变得僵硬,眼角也开始出现细纹,不过这是吉莉·伍卓忧伤的深蓝眼睛没错。“刘易斯太太吗?”赛门问道。

妇人点点头。“你是哪位?”赛门拿出他的警察证,她倒抽一口气,“杰夫怎么了?”

赛门赶紧向她说明,好让她放心。“这跟你的丈夫无关。我目前隶属于利兹的一个特别调查小组,但是我的原派驻单位是在史崔克莱。我与本地警方没有任何关系。”

“利兹?我从没去过利兹。”吉莉皱起眉头,不满之情全写在脸上。

赛门微笑道:“那你很幸运。最近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说同样的话。刘易斯太太,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情况,如果让我到屋内喝杯咖啡,慢慢解释给你听,会比像这样站在门阶上来得容易许多。我方便进门吗?”

她一脸犹豫,作势看了看手表。“我应该去上班了。”小心地没有明确指出时间。

赛门说:“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打扰的。”充满歉意的微笑崭露了无比魅力,这是让他能在职场上闯荡至今的有利条件之一。

“那么我想你最好是先进来吧。”吉莉卸下门链,往后退一步。赛门走进一个像是样品屋的门廊,一尘不染、毫无品味、完美无瑕,通向一个似乎从未开伙的厨房。吉莉领路并指着角落的一张圆桌。“请坐。”她一边喃喃说道,一边拿起深绿色的水壶,那个颜色与沿着流理台防溅挡板所铺的瓷砖相配,“喝咖啡吧?”

“麻烦你了。”赛门说,一边挤进桌子后方,“加奶,不加糖。”

“我想你应该觉得自己已经够甜了。”吉莉不甚友善地说,并从橱柜里拿出一罐廉价速溶咖啡,将咖啡粉舀进两个瓷杯里。“我想这跟杰可·文斯有关,对吧?”

赛门试着不显露自己有多吃惊,“你何以这样认为?”

吉莉转过身靠着流理台,交叉穿着牛仔裤的双腿,防卫地将双手叉在胸前。“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杰夫是个老实的业务员,我则是兼职的数据处理员。我们不认识任何罪犯。我唯一做过会让这四面墙以外的人有兴趣的事情就是当过杰可·文斯的女友。唯一与我有关而且会引起特别调查小组兴趣的人,就只有该死的杰可·文斯,他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了。”这绝对是一阵情绪的迸发,她转身背对赛门,恶狠狠地倒着两杯咖啡为此作结。

赛门不甚确定该如何继续。“我很抱歉。显然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吉莉将咖啡猛然放在他面前。厨房相当整洁,但是赛门十分惊讶她竟没有赶紧拿抹布擦拭洒溅在松木桌上的咖啡。她反倒是退至流理台,双手捧着杯子,像孩子握着热水瓶一般。“对于杰可·文斯,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从利兹到这儿是白跑一趟了。尽管如此,我想你还是可以拿到不错的旅费,因为是纳税人埋单,毕竟特别小组不是什么吝啬的公司机构。”

她刻薄的言语似乎影响了咖啡的滋味,赛门悲伤地想着,一边啜着热饮,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如何响应。“事关一个重大的案件调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吉莉将杯子砰然放在流理台上。“听着,我不管他说了什么。纠缠他的人不是我。我刚嫁给杰夫的时候,对这些已经厌烦透顶了。警察来了不下六、七次。是不是我寄匿名信给杰可?是不是我打电话辱骂他太太?我有没有寄送装有狗粪的包裹到他的办公室?哼,现在我的回答跟以前一样。如果你认为杰可·文斯在迈向他自私的成功之路途中,我是唯一被他击溃的人,那么你的想象力可是严重缺乏。”她突然停住不语地盯着他,“我也不做勒索这种事。你可以去查。这栋房子所进出的一分一毫都是有凭有据的。我曾经遇过那样的指控,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她摇摇头,气冲冲地说,“那只猪还真令我难以置信。”。

赛门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姿态。“喔,等一下。我想你完全误解了。我来拜访你,不是因为杰可有所抱怨。没错,我想跟你谈谈有关杰可的事,但是我只是想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他说你做了些什么。真的!”

吉莉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赛门,“你这话什么意思?”

赛门担心自己可能说得太极端了,赶紧解释:“就像我说过的,这一切都很敏感。杰可·文斯的名字出现在一宗案件调查里,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做背景调查,而且不要惊动到文斯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吧?”他希望自己看起来不似自身感觉的那样紧张。无论他原先的期待为何,慌了阵脚绝对不是其中一项。

“你们在调查杰可?”吉莉听起来不甚相信,不过表情看来近乎雀跃。

赛门在椅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如我所说,他的名字与一件重大事宜有关。”

吉莉倏地一捶大腿,“太好了!他妈的早该这样了。别说,让我猜猜。他严重伤害了某个该死的女人,但是她并没有吓得因此噤口不言,是不是这样?”

赛门感觉这场面谈的情况已经急速上升到失控的地步,他所能做的只有用手指紧紧抓住,并且祈祷在过程中不会被甩落在某处。“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他问。

“这种事情注定会发生的。”她万分高兴地说,“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东尼回到家时,双眼早已因为长时间盯着夜间的高速公路路面而酸涩不已。他并没有打算检视录音机,但是当他经过书房的门时,不断闪烁的提示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疲倦地按下播放键。“嗨,我叫做克莉丝·狄凡,克莉丝·狄凡侦查佐。我是夏兹·波曼在伦敦刑事侦缉部的搭档。她请我替她安排跟杰可·文斯的约会。你什么时候回到家,请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无所谓。”

他抓了一支笔,匆匆记下号码,信息一播放结束,他便拿起电话。电话响了近六声才被接起。“是克莉丝·狄凡吗?”他对着话筒说道。

“是东尼·希尔吗?”纯正的南伦敦口音。

“你在我的录音机上留了言,关于夏兹?”

“对。听着,我让西约克郡的笨蛋到我这儿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打算跟你合作。对吗?”

他喜欢直截了当,不浪费时间的人。“他们觉得让我或任何与夏兹有直接关系的同事参与其中,会危及他们调查的公正性。”他谨慎地说。

“狗屁。”她不屑地说,“他们该死地连一点线索都没有,请原谅我言词不恭。那么,你要自己进行调查,还是怎么样?”

东尼顿时觉得像被一个极大的重量压倒在地。“我当然十分乐见夏兹的凶手被捕。”他试探地回答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他回避地说:“你为何这么问?”

“当然是看你需不需要另一双手来帮忙啊。”她恼火地说,“夏兹是个好孩子,而且原本应该会成为优秀的警察。现在,如果不是杰可·文斯为了我们不完全清楚知道的原因杀了夏兹,那么凶手就是另有其人。不管真相是哪一个,一切迹象都从他家的大门开始,没错吧?”

东尼说:“没错。”现在他知道蒸气压路机下方的柏油是什么感觉了。

“而你愿意查这个案子?”

“理论上,是的。”

她的叹息声听起来像海上天气预报。“好,理论上,我能帮忙。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东尼的脑袋快速思考着。“关于文斯与他妻子对彼此的影响力,我有一点对这部分窒碍难行。提供一些能帮我破坏他们之间关系的事情将会大有帮助。”

“例如,米琪·摩根是个女同志?”

“那一类的事情,对。”

克莉丝质问:“这个还不够啊?”

“你是说那是真的?”

她哼了一声。“当然是真的。她们到现在都还躲在柜子里,让你以为她们只是两件冬用大衣,但其实她们是焦炭。”

“焦炭?”

“没错。她跟贝齐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甚至早在她遇上杰可之前就已经在交往了。”

“贝齐·索恩?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个鬼啊,说是她爱人还比较正确。贝齐跟她的前女友曾经开过一间不错的小外烩公司,然后她遇到了米琪·摩根,所以就跟原本的女友分手了。早些时候她们常常会去几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她们就此消失,接下来就是米琪突然以‘杰可·文斯的女人’的身份出现。但是贝齐依旧清楚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米琪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当时有传言说八卦小报要揭穿她是女同志的事情。”

东尼无力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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