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本来是要拒绝的

要说有明一代第一才子是谁,有人说是主持编写《永乐大典》的内阁大学士解缙。有人说嘉靖朝首相杨廷和的之子,写出名篇《临江仙》的大才子杨慎。有人说是去年去世的江南文坛领袖王世贞。也有人说是诗画书三绝,帮助胡宗宪剿灭倭寇,立下不世功勋的徐渭徐文长。

但如果要评选谁是有明一代最伟大的戏曲文学家,则非汤显祖莫属。

汤显祖,江西临川人,字义仍,出生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不仅精通古文诗词,对于医药占卜也很有研究,诸多成就中,以戏曲创作为最。被后世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呸,重来,莎士比亚被誉为“西方的汤显祖”。

汤显祖早期仕途非常不顺,究其原因主要是和当时的内阁首辅,号称‘吾非相乃摄也’的张居正有关。

当时万历皇帝年幼,内阁朝廷完全由张居正把持,权倾朝野。老张虽然一生为国为民,但个人私心也是很重,自己做了进士,当了高官,自然也是想让他的儿子也中进士,最好后来能接他的班。

所以在万历五年,万历八年两次会试中,老张为了掩人耳目,掩护自家儿子中第,特意找了几个当时的才子来做陪衬,当时的汤显祖很幸运也很不幸的成为其中一员。

老张找到汤显祖等人,声称只要他们愿意合作,就许诺把本次会试的头几名给他们。以首相之威相协,并许以高官厚禄,诸多才子欣然应允,但唯独汤显祖洁身自好,不为所动。

所以万历五年会试,汤显祖名落孙山。万年八年会试,老张又有一个儿子考试,汤显祖再落孙山。

直到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内阁倒台,34岁的汤显祖才得中癸未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一名进士.

与同年得中二甲二十三名进入翰林院,四年后才来南京的方博谦不同。

汤显祖次年就被调到了南京城来养老,在太常寺做了八年的七品礼仪博士。

“请问你是?”汤显祖一脸茫然的看着眼气莫名激动的韶华公子,“咱们见过吗?”

“哦哦,”方华这才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解释道:“没见过,不过汤博士的大名,在下如雷贯耳。真是失敬失敬。”

“公子谬赞了。”汤显祖尴尬的回了一个礼,心里更犯糊涂了。

怎么就如雷贯耳了?我不过就是个南京城里小小的一个太常寺博士,即没参加过讲经论坛扬名论理,也没做出一鸣惊人的诗词歌赋,最多也就是写写什么戏剧话本,可这都是私下和几个同年好友讨论,也没流传出去呀。

方华看到汤显祖满脸的狐疑,暗道自己可能吓到对方了,赶紧换了一副嘴脸,露出阳光少年特有的微笑,揖礼说道:

“汤博士可能忘了吧,家叔父也是癸未科进士,和小侄曾提过汤博士的大名,每次谈到年兄,都对博士不惧权贵的高洁,满腹经纶的文采叹为观止。”

“哦?”汤显祖倒也受捧,面色稍霁,问道:

“贵叔父是?”

“家叔父正是上元县令方博谦。”

“原来是子介兄。”

子介正是方博谦的字,国朝是个士大夫社会,读书人科举上位的清流为荣,但也非常注意编织他们的关系网,除了宗族血缘的关系外,师生同年也是读书人重要的关系网络。

当然,四百年后的人们依旧乐于编织这些纵横交错的网络。

从某一方面来说,师生同年的网络比家族网络更为重要,因为你的父母叔伯可能只是一个小地主,默默无名的农民,而你的老师同学却可能是一府知府,一省学政,一部尚书,甚至一国首相。

所以再洁身自好的汤显祖也不可能免俗,进士及第后虽只在北京一年不到,也和这些个同年有些交往。方博谦还是被选入翰林院的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汤显祖便对他多留心了几分。

“汤博士,不知现在是否有空,家叔父一直念叨着南京有您这位同年好友,总说着一定要找您聚聚,只是一直不得空,若博士有空,还想请上府内一聚,以聊表叔父情谊。”

方华又开始打起了小九九。他这几天一直盘算给自己的小老弟找个老师,你瞧,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汤显祖少年得志,惊才艳艳,却因为各种因素屡试不第,无论在自身才学上,还是失败、考试经验上,都是方征明可以学习的对象。而且人家第三次也终于考中,对于方征明来说,说明了只要努力了就会成功,对重塑他的信心很重要。

汤博士,快进碗里来。

“这,好吧”

汤显祖简单思考了一下,便欣然应允。如果说南京城是官员养老的地方,那么南京的太常寺就是养老院中的养老院。

自成祖皇帝把京城搬到北京后,南京虽然还保留着首都的各项机构,但也基本成了空架子,有名分而缺实权。

南京六部还有些留着一些权力,但也远远不及北京六部

南京户部和南京兵部权柄最重,还能管管应天附近的赋税、漕粮、盐引、防卫。

南京工部负责南京附近的工程建设,南京刑部则负责南京诸地的刑名判案

南京礼部就只能在每年乡试的时候露个脸,而南京吏部甚至只在每六年一次的京察稍稍显示一下存在感。

金陵城也就流传了一句: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

至于和礼部只能相似的太常寺来说,那就跟显得存在薄弱,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他们的存在,毕竟皇帝都不在,你做礼仪给谁看。除了极其闹腾的正德皇帝外,太常寺已经几十年没接到过正经的活计了。

所以天天遛鸟看花的汤博士这才有功夫来迎宾街市,看看这最新的热闹。

恒光商号这边,一切都已经上了正轨,期权的柜台买卖就不用方华再操心了,他和陈掌柜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随着汤显祖一起上了马车。

刘一阳的长鞭一洒,马车磷磷而去,很快就到了县衙门口。

方博谦坐在家里已经得知了各方面不停送来的好消息,一颗焦躁的心也终于是放下了,吩咐刘管家泡了一杯枸杞,他哼着小调躺在摇椅上,养精蓄锐。

四十岁的男人伤不起呀,搞不好今晚还有一场大战。

“主君,华哥儿说从太常寺邀了您的一位同年,想请你出去见见。”老管家刘坤不适时的打断了方博谦的闲情逸致。

“哦?同年?我在南京城有同年吗?”方博谦心自犯疑,起身整理的一下衣冠准备出去见客。

客人被方华引进了花厅,主客见面少不得要一阵寒暄。

一帆繁琐的礼仪过后,刘坤送来三杯攒茶后便退了出去,现场的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冷场。

汤显祖心想:你是主我是客,还是你盛情邀请我来,总不好抢了你的风头,话题还是你先开吧,我自接下就是了。

方博谦心想:汤显祖?这人谁呀,我怎么不知道同年里有这位,该不会是搞了吧。

原来当年他在做翰林院清贵时,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对于尚书侍郎,一甲状元榜眼探花等等人物还可能刻意留心,对于三甲那些赐同进士出生的差等生不过是敷衍了事,怎么可能还有印象。

方华心想:糟糕,忘记和老叔提前通气了,这下搞不好就得卧了个大槽。

趁着这冷场的片刻,方华赶紧接过了话题:“叔父,这位就是您一直夸赞,说他品格高尚,文采飞扬的太常寺汤义仍,汤博士,您二位快十年没见了吧,怎么一见面还认不出了。”

说完话,方华拼命的向方博谦使眼色。

“哦哦,”方博谦立刻会意,显示出精湛的演技,叹息的说道:

“义仍兄,自北京一别咱们也快八年没见面了吧,真是岁月如白驹过隙。”

汤显祖顿时也有了岁月伤怀之感,“岁月匆匆,白了少年头。子介兄,真是没想到你我同年兄弟还有再聚首的日子。”

方华:呵呵。

话题既然开了头,后面的话就顺利多了,汤显祖说了他这些年在南京城苦闷日子,感觉自己可能是被人整了,可是他无权无势,也只能徒呼奈何。

方博谦也开始大倒苦水,想他铨选翰林院庶吉士,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就因为首辅是个老滑头,不敢得罪别人,就拿了他开刀。

汤显祖听了方博谦的遭遇,立刻感同身受。他更是听闻朝廷因为争国本一事,搞的沸沸扬扬,内阁早就失了调和阴阳的作用,心中一直愤愤,重重的一拍桌子说道:

“吏部京察乃国之大典,察百官之品格能力,申阁老这么做就是持国器为儿戏,我一定要好好参他一本。”

方华一听他这话,暗道不好,申阁老可是跟万历皇帝穿着一条裤子还嫌肥,你要是敢弹劾他,倒霉的肯定是你自己。

那我找的老师不是没戏了,方华借口这个话题太敏感,赶紧换了一个。

“汤博士,其实今天请您来,也是有一事相求的。”

汤显祖对于这个修眉俊眼的小公子还是很有好感的,亲切的说道:“贤侄,但说无妨。”

“侄儿还有一个堂弟,也就是叔父的儿子。”

方华向方博谦递了一眼,方博谦立刻会意,给征明找老师的事,方华也早就跟方博谦提过,方博谦也很想有个好老师来教教自家儿子,可县里几个老夫子太为酸腐,总也找不到适宜的。眼前的这个汤博士不就是最佳人员吗?

方博谦接过话题,说道:“小儿愚笨,只是在去年侥幸进了学,今年科考总是不过,愚弟本也想亲自教他,可无奈公务繁忙。所以想义仍兄惊才绝伦,想让我那小儿拜在义仍兄门下。”

方博谦比汤显祖小,谦称愚弟。

收徒?汤显祖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便有些犹豫:“愚兄也是多年未钻探科举之学,若收了贵公子,恐耽误他的进学。”

方博谦连忙摆手道:“举人、进士,我们方家也出过不少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想将来小儿在年兄门下,科不科考的不打紧,第一重要的是想学年兄的品行,这便能受益的多了。”

方华看时机成熟,赶紧加大火力,“汤博士,这是舍弟拜师的贴子,您看如何。”

汤显祖接了过来,一看贴子的内容,呼吸立刻就重了。

“愚弟方博谦,敬请汤显祖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百两,节礼在外。此订。”

修金四百两!好阔气的束修呀。有明一代官员俸禄微薄,一个七品官员每月只有七两左右,折合成人民币大概月薪4200元。

这还是正德以后的折银俸禄,正德以前,官员的俸禄由实物与宝钞构成,而宝钞自发行以来就一路狂跌,最后官员拿到手里的俸禄只有名义上的五分之一。

太常寺是清水衙门,不但体制外不合规的外快拿不到,体制内合规的外快也拿不到。汤显祖虽然不攀富贵,但总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方华一下子就出了相当于他五年俸禄的束修,他怎能不心动。

汤显祖心中天人交战,最后默默叹了一口气,说道:“愚兄老拙株守,只是和子介兄这么意气相投,子介的儿子愚兄自当视作子侄,尽心教导,叫他今年不落孙山之后。”

说罢,众人皆一阵欢声笑语,方博谦又差人把儿子叫来,一番见礼后,众人商定了正式的拜师吉日,汤显祖终于晕晕乎乎的从方家出来了。

汤博士后来对这一段往事回忆道:我本来是要拒绝的,可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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