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沈见清一路跑进医院,等电梯上楼的十几分钟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耐心。

出来后,她等不及去护士站,随手拦了个人就问:“你好,请问V6怎么走?”

V6是单人间,秦越来的时候还没有空位,现在碰上了。

沈见清顺着对方指的方向快步往过走,不过六七秒,急迫的步子猛然停在一扇门前。

沈见清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过度的心跳,“怦,怦”,每一次都好像在狠狠撞击她的肋骨,她握着门把,低头看了自己狼狈的模样很久,才慢慢按下去,推开门。

房间里洒满了阳光。

秦越靠在支起的病床上,偏头看着窗外。

她还是那么安静。

一月的阳光刚刚好和春天相接,同样温暖而静谧,轻轻包裹着秦越。

沈见清喉咙里一咽,像是被巨石堵住了一样,胀得疼,湿热感迅速往她眼眶里涌。

她不懂,怎么风和日丽的日子比前几天的担惊受怕更容易激起她脆弱的情绪?

那个爱骗她,爱逞强,爱自以为是的傻子明明都“活”过来了……

眼泪涌上来,沈见清行动快于意识,在动作缓慢的秦越完全转过来之前,快速推开卫生间的门,把自己关进里面。

外面传来秦越虚弱的声音:“沈老师,是你吗?”

沈见清喉咙胀得要炸,她抖着手抬起水龙头,仗着流水的遮掩,高声道:“不是我还是能是谁?你想是谁?”

外面没了声音。

沈见清两手撑在盥洗台上哭笑不得。

大傻子还在重症的时候,她都能和她好好说话,怎么刚一出来就开始凶她?

“呵。”

沈老师,你不行啊,为了掩饰自己的矫情竟然先下手为强,跑去凶女朋友。

沈见清关了水,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血浆色的口红还在,脸色苍白,看起来属实有点恐怖。

来的路上,徐苏瑜有问过她要不要回去换衣服,她拒绝了。

因为往后,她不想再对秦越有任何隐瞒。

就是不知道那个大傻子一会儿看见她会不会吓得跳起来,直接原地康复。

沈见清忍不住又笑出一声,低头平复着情绪。

片刻,开门声起。

沈见清从卫生间里出来,慢慢腾腾地往过走。

秦越看着她,目光比无声的阳光还要平和安静。

这种“平和静”不是以前那种古井似的平静。

沈见清望着。

是春暖花开之后的风平浪静。

忽地,她抿着唇从喉咙里轻轻咳嗽一声,眼波流动,沈见清刚刚平复的情绪瞬间就又乱了。

她又想哭。

重新生动起来的秦越像是她情绪的开关,随便一拨,她就会被它全权左右。

沈见清无比享受突如其来的另一种支配感,面上却

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准备兑现之前的话——等大傻子好了,

好好收拾她。

她今天的情绪太敏感,不找这样一件“不带感情”的事做,顷刻就会被后怕淹没。

不过大傻子现在还没有完全好,她今天会收敛着。

沈见清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走到床边,头也不低,只是很高冷地垂了点眼皮,抬手摸在秦越额头。

温度刚刚好。

沈见清收回手,两手环胸靠坐在椅子上,然后长腿一叠,很有气势地问:“烧了那么多天,还认不认识我是谁?”

秦越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沈见清:“沈老师。”

“哪个沈老师?”

“……”

秦越静了两秒说:“我喜欢的沈老师。”

沈见清心一跳,差点没绷住,心说,争气点啊,之前吵架没吵起来,现在是你单方训狗,额,猫,不能也训不下去啊!

稳住沈老师。

给自己打好气,沈见清很冷酷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哼”,不再说话。

两人对视着,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不过须臾,沈见清就坐不住了。

什么情况啊?

不能直接见面的时候,某人多感人,多温情,多会说话的,怎么她坐到眼皮底下了,反而哑巴了??

光看,她脸上是能盯出朵花还是怎么的???

……她脸上也许还有残留的戾气。

秦越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

沈见清唇轻抿,很快又松开,起身站在床头,毫无征兆地捏住秦越脸颊说:“从门诊过来的路上,那么多陌生人看我,还有护士关心我,你身为我女朋友,对我这副诡异的模样不闻不问合适吗?”

秦越的视线在沈见清膝头短暂停留,抬上来,对上她的眼睛:“你今天开心吗?”

沈见清微愣,挑着眉反问:“你说呢?”

秦越说:“开心。”

沈见清捏紧秦越的脸颊摇了摇,凑近她:“那你明知故问?”

秦越说:“确认一下。”

“然后呢?”

“你开心,而且平平安安地回来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在意你到底做过什么?”

沈见清心脏紧缩,下一秒,心潮开始无声地翻涌跌宕:“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秦越说:“我手不提,肩不能挑,心里还有人,谁会买我?买我做什么?”

沈见清说:“偷换概念。”

她确定秦越懂自己说的“卖”是什么,她用这样一种明确而不矫情的方式给出回答,却是她意料之外。

有点小感动啊。

还有点疑惑。

怎么能有人身体弱得不堪一击,内心却强大如斯?

她的稳定、坦率,刚刚那一幕“偷换概念”的细腻,甚至是面对喻卉的心机与城府,和对黄恬的歉疚,对黄文丰那几个女学生的保护,每一样都狠狠击中了沈见清的

心房。

沈见清终于还是没绷住,

湿了眼眶。

沈见清放弃抵抗坐回去,

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我好像突变成水做的了。”

秦越:“嗯,湿,咳。”

秦越低头咳了声,慢慢坐起来,望住沈见清通红却轻松的眼睛,说:“湿得很快。”

沈见清瞪人:“少撩我,我可不想和个病人在病房里发生关系,传出去面子还要不要了。”

秦越说:“陈述事实,没有撩。”

“不许用相似的词。”

“好。”

秦越回答得毫不犹豫,说话时,一双眼睛专心地看着沈见清,那模样,啧,谁家27岁的女朋友还能这么乖?

都是假的。

不训不长记性。

沈见清也不擦眼睛,任着它们湿漉漉地盯人:“少装乖。”

“秦越,我现在算是把你看透了,一肚子花花肠子,掏一截还有另一截等着我,我也懒得费那劲儿了,你就说,以后还敢不敢骗我?”沈见清掷地有声地问。

她今天非得训猫成功,一劳永逸!

秦越低声咳着,看沈见清几秒,说:“不敢。”

沈见清却是两眼一眯,充满了危险。

失去本性的猫还能叫猫?

秦越被盯着改口:“敢。”

沈见清轻哼一声:“识相。”

“还敢不敢生病?”

“……敢。”

这是秦越深思熟虑,且严格参考上一个问题的答案给出的回复,她觉得……

答错了。

“你再说一遍。”沈见清冷着脸说。

秦越吸了一下鼻子,再次改口:“不敢了。”

沈见清面色不改:“还敢不敢装哑巴,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秦越连错两题,第三题的答案即使就在嘴边,也不敢贸然出口。

沈老师今天的心思,她一样都没有才对。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终于渡过难关,沈老师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了,会和那年发烧一样,摸着她的脖子,激烈地吻她,以此来发泄紧张。

沈老师却没有。

沈老师哭着躲进卫生间那秒,她心头酸胀,以为她出来的时候必定会是满腹柔情。

沈老师还是没有。

然后撩没撩成,嘴没甜对,被反问,结果一题不对。

……在医院躺的这几天,她的脑子好像退化了。

沈见清迟迟等不到秦越吭声,叠在上方的腿一抬,鞋尖磕着床架:“这是用实际行动回答我呢?”

秦越抬眼,慢吞吞地舔了一下唇沿,说:“沈老师,累了。”

沈见清的心脏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没等付诸行动,听见秦越紧接着说:“想要你抱一抱。”

“???”

又来这套!

耍?她??呢???

沈见清一口银牙能咬碎,盯着某

人凉凉道:“次次靠蒙混过关,

不能够吧。”

秦越也觉得自己的伎俩很拙劣。

同一个方法用一次两次还行,

多了就不新鲜了。

想了想,秦越说:“‘蒙’不行,那‘萌’呢?”

沈见清:“?”

“我是教电路的,语文不好。”沈见清说。

秦越点了点头,说:“沈老师,你能不能坐过来一点。”

沈见清不想。

她要保持高冷。

定睛看到某人乖得不像话的表情和憔悴的脸,沈见清还是暗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起身坐到床边说:“干……”

“嘛”字没出口,唇被秦越的拇指按住。

她的指肚干燥温热,轻轻从她唇上抹过,引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沈见清无意识抓紧了手下的棉被。

秦越的手指已经离开,她低头看了眼,然后抬起,抵住自己的鼻尖,一点点涂抹晕散,手顺势握拳往腮边一放,一声柔软娇气的“喵”从唇间飘出。

沈见清眼瞳一荡,忽然觉得,血浆色的口红原来也能这样好看。

秦越安静地看着她,嘴一嘟,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

沈见清彻底破功,“反差萌”这三个字出现在秦越身上的时候,她根本无法抵抗。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是绝对独一无二的,除了她,谁都见不到冷静、成熟、聪慧之外的另一个秦越。

她在被秦越偏爱。

一直。

沈见清没了脾气,认命地给自己“训猫失败”的结果签字画押,然后抬起手,拇指压着中指弹了一下秦越的拳头,再是鼻子,看到她本能闭眼,沈见清软了声说:“想当小哑巴就继续当吧,我又不是老得不能说话。”

秦越睁开眼。

沈见清对上她,说:“有些不重要的事,我就不说了,今天只向你澄清一样,你一定记住了。”

以后要是再敢用这件事折腾自己,我,一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沈见清被自己听起来就没什么可信度的誓言逗乐,看着秦越说:“阿越,对于我姐的死,我以前的确怕过,怕了很多年,日日夜夜做噩梦,但从我决定一个人回江坪,决定去当老师那天起,它们就被暂时封印在了某一个角落。”

“那之后的十几年,我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平静度日,一直到你出现。”

沈见清笑了声,说:“我说一个词,你不许胡思乱想。”

秦越张了张口,说:“好。”

“步步为营。”沈见清清晰果断地说:“你出现之后步步为营,让我不受控制地向你吐露心事,不受控制地向你靠拢,在那个过程里,我想起来过好几次我姐的死,我害怕,其实应该也是在渐渐放下。”

“逃避只是一时安全,直面才有可能真的放下。”

“所以我最终才有勇气在确定喜欢上你的时候去见我姐,亲口告诉她,‘姐,我真还挺喜欢她的’,‘我保证会和

她好好谈恋爱,会把她照顾好’。”

结果回来之后等着她的是当头一棒……

“说了不许胡思乱想。”沈见清虎着脸说。

秦越脑子里刚刚浮现的画面退下去,只剩沈见清深情的眼:“阿越,我姐是为了我保护我才被喻卉针对的,我曾经很笃定的说我不会和谁谈恋爱,这是因为对她有愧,或者说,我放不下她的死,那么换一个角度,当我郑重其事向她介绍你那秒,我其实就从她的死亡里走出来了。所以阿越,喻卉和你说的事,早就已经成了过去,你可以心疼我疯疯癫癫,心疼我患得患失,唯独不必心疼我会被那一次的死亡笼罩。”

“当然,不经意想起来的时候,我依然还是会难受,因为那是我姐——在你之前,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现在依然陪着我。”沈见清笑着说。

她的笑里含泪,但没有一丝恐惧和内疚。

秦越就确定了:她不怕了。

那她,也就不用再害怕了。

一刹那,喻卉说的那些沈同宜对沈见清的好全部都有了颜色。

秦越细细回忆着,心里开始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生出好奇,她说:“姐姐有多好?”

沈见清一愣,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借用你的话,像一条路吧——小时候陪我玩,上学了叫我起床,查我作业,不让我走偏;也像帆,参照她不快乐的生命航线,替我选了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自由方式,护着我长大,还在离开后鼓励我勇敢,鼓励我再去喜欢一个女孩儿。”

“在满31岁之前喜欢上?”秦越忽然出声。

沈见清压在床边的手指一跳,想起喻卉的话。

“说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找她只是因为你姐的遗言。”

“她听到这些话退缩了。”

沈见清当时用了“她不会”三个字反驳,现在仍然笃定秦越不会陷入这样的狗血,就是,翻旧账有时候也会让人胃疼。

沈见清无声地叹出一口,说:“是。”

秦越说:“子午遇见那天是你31岁生日?”

……明知故问。

每年她生日都会请学生吃饭,为此还拒过一次周五的“约会”,秦某人不要太清楚好吗。

沈见清抬手蹭了一下弊端,莫名心虚:“是。”

秦越说:“你一直说后来会再找我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能满足你的XP,另一个原因是不是因为不想让姐姐失望?”

……其实可以不这么聪明。

“咳。”沈见清清了一下嗓子,感觉到“胃疼”了。

“是。”沈见清说。

秦越不吭声了,让人嫉妒的浓密睫毛低垂着,完全看不到眼神变化。

沈见清就,有点慌。

翻旧账这种修罗场,她的经验真为零。

沈见清搓了搓手指,没底气地开口:“那个,秦……”

“师傅”俩字没出口,弓肩坐在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身体慢慢往下栽,越压越低,就在沈见清以为秦·超爱认错·超能揽责任·越被她的修罗场刀了的时候,秦越一脑袋磕在床上,说:“谢谢姐姐。”

好大的礼。

不对,她谢谁?

沈见清蒙了。

下一秒,听见秦越说:“没有你的敦促,沈老师这个胆小鬼那天晚上肯定不会给我睡。”

沈见清:“…………”怎么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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