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瞒天过海

此刻辰时方过,龙泉大营早已回荡起马匹嘶鸣与众人的笑闹声。天色一碧如洗,唯有燕山北麓,还飘着一两点乱絮似的浮云。

与之相对的,大营正北方高地一座华贵的大帐却静得出奇。数十名披甲禁军肃容立于帐前,帐中陈设简素,一张龙案,一把龙椅,案上堆积着厚厚一摞奏折,大帐角落处,是一座铜鎏金蟠龙漏水钟。

南海崖香在帐内静静燃烧,一位身着圆领长袍的黄门内侍与一位内侍高班模样的人低声耳语几句,后者略一点头,对御座之人恭恭敬敬道:

“官家,上柱国裴超然老将军帐外求见。”

神睿皇帝落笔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老柱国?宣他进来。”

裴超然整了整衣衫,撩袍走入天子帐内,照例行了大礼,神睿皇帝搁下公文,微笑着亲自扶他起身:“裴老免礼。近来身体可康健?”

裴超然已近耄耋之年,但因出身行伍之故,话音洪亮,中气依旧足得很:

“劳官家挂念,老臣身体还算硬朗。都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平日里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事儿,除了养鸟斗蟋蟀,也就陪陪我家小琉璃。”huci.org 极品小说网

神睿皇帝一听“琉璃”二字,摇头失笑道:“那丫头最是古灵精怪,上回还死皮赖脸找朕讨了内侍省牙牌,在逐鹿台下观战。上京女儿家多文静娴雅,难得这般英雄气,琉璃这性子,倒是同临沂安氏的姑娘投缘。”

裴超然听官家夸自家的掌上明珠,嘿嘿一笑,难免有些飘飘然,他还不及想出个自谦的话,又听官家笑道:

“老柱国,你看这奏议写得如何?”

裴超然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他一介莽夫,最不爱瞧这些弯弯绕绕。老柱国瞥一眼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头疼得不行,细着眼睛,哼哼唧唧道:

“尚可,不错,好极。”

“朕也这么觉得。”

神睿皇帝又将奏疏翻过一遍,话音里带着由衷的赞赏:“条分缕析,切中时弊,一折行香令写得竟比几位王佐之臣还要好,若能推而广之,必能充盈国库,盛世中兴,指日可待。当真是朕小瞧了安氏女儿家。”

裴超然听闻“安氏女儿”四字,微微一愣,不由伸长脖子瞧那奏折,旋即瞪大了眼睛,颤声道:“这笔字……是、是小小写的吗?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神睿皇帝的目光微不可查地一沉,轻飘飘地落在裴老将军身上,意有所指地告诫道:

“老柱国,你糊涂了。”

裴超然望着奏疏落款处挺拔娟秀的“安月明”三字,猛然惊醒,后背竟吓出一身冷汗。他一双惯握追魂枪的手在紫蟒袍里不住地发抖,面上半僵不僵地挂着笑,勉强圆道:

“官家恕罪。老臣的意思是……这字写得小,写得实在太小。那安氏大小姐也不知体谅官家批折子辛苦,这一粒粒的小字跟个饭粘子似的,读起来多劳神。”

神睿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也不计较老将军言辞粗鄙,反而摇头好笑道:“裴老离政十数年,做惯了逍遥散人,侍花养鸟,下棋品香,朕倒有些羡慕。没有这些劳心伤神的事儿,当真自在。”

裴超然没吭声,过了半晌,才小媳妇似的哼哼道:“……官家莫怪。老臣今番觐见,还真有件烦心事儿。”

神睿皇帝翻过一页奏折,不以为意地说笑道:“让我们老柱国操心的,又是何等军国大事?莫非你家蟋蟀将军阵前投敌,输了八千两银子?”

裴超然想起他那只送了人的“赵子龙”,喉头一哽,脸色当即臭了三分。官家瞥了他一眼,正待取笑,却见裴超然神容一肃,义愤填膺道:

“投敌的不是蟋蟀,却是一只鹤。”

“何人?”

“呃……”裴超然顿了顿,边上有个青袍小吏暗中挤眉弄眼地递眼色,他双眉一耷,思忖良久,终于会意,朗声道,“呃,鹤奴。”

“鹤……”神睿皇帝眉头一皱,凝思片刻,才终于将这卑若尘芥的侍剑奴想起,“小小一介奴仆耳,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老柱国如此上心。”

裴超然对琉璃青鸾佩的恩怨只字不提,只是拐弯抹角道:

“官家日理万机,自然不会盯着那一个小小的奴才。今晨老夫照常往相国寺前遛鸟,无意间听闻几个殿前司的闲聊,说是您赏赐给贵霜王子的侍剑奴,昨夜孤身逃脱了。”

“逃脱?”神睿皇帝好笑道,“且不说贵霜三王子此前不曾向朕讨过人,区区一介侍剑奴,纵使死于非命,大不了再赐一个。裴老何必小题大做。”

裴超然不料皇帝竟这般轻轻揭过,双眼瞪得铜铃大,急不可耐道:

“那、那侍剑奴是沈吏部献给您的,底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竟能在塔木兀尔帐中毫发无伤地呆了几宿,谁知道他是不是跟贵霜人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裴超然指桑骂槐,暗搓搓想给沈半山扣顶“通敌叛国”的大帽子,神睿皇帝耐着性子听老柱国说完,有些无奈道:“他的文牒我已差人查阅过,平平无奇,并无疑点。”

裴超然急了,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又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忍不住胡搅蛮缠道:“老臣不管,鹤奴如今逃入上京,恰似泥牛入海,怎能让人安枕呢?”

末了,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外孙女,豁出一张老脸,假模假样地落了几滴老泪:

“老臣而今八十有六,总共也没几日活头了,只想守一辈子的上京城,让您和京中百姓都平平安安的。官家,这等军国大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您……您三思呐!”

神睿皇帝叹了口气,今早他本想将折子都看完,如今被这蟋蟀将军一番胡搅蛮缠,全没了思路。

他将安月明写下的奏疏合在边上,又对一旁伺候的内侍高班吩咐几句,转头对裴超然玩笑似的宣了圣谕:

“裴老将军,朕准了。特赐上柱国裴超然缉羽令一枚,裴老,你便执了这根鹤羽,去寻那只逃飞的白鹤吧。”

裴超然喉头一哽,似乎想说什么,内侍高班微微一笑,向老将军奉上一根黑漆漆的鸡毛:

“老柱国,还不领命谢恩?”

裴超然无端觉得遭了戏辱,一口气怄在心口。可他别无他法,只好郁郁不乐地撩袍跪下,将犹带腥气的鸡毛令死死捏在手心:

“臣裴超然叩谢皇恩,必不敢令官家失望。”

“你说什么?!官家赐给贵霜王子的侍剑奴竟夤夜逃脱了?”

说话的正是昨夜丑时徼巡龙泉大营的殿前司禁军队正,此人姓施,人称施六郎。

施六郎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来报信的几名禁军同袍:“如何沈吏部才丢了宝玦,又出了这等大事?”

“施队正,现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上头有令,必要将此人速速缉拿归案,都虞侯不一会儿便要来盘查,您可想好了应答之策?”

“什么应答之策?自然是据实情说话。”

施六郎眉头一皱,还不及训斥几名下属投机取巧,禁军营帐便被人挑开,一位身披银铠、剑眉星目的军官打帐外走来,沉声道:

“施六郎何在。”

“属下在。”

“昨夜巡夜,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人等?”

“回禀都虞侯,不曾有什么异动。”

都虞侯眉头一挑,冷哼一声:“不曾有异动?那缘何风声竟越过了我,走漏去裴老将军耳中!官家都已发话了,让老柱国亲自督查,速速将这侍剑奴缉拿归案!你们倒好,从酉初至卯正,一个个都顶撞一句不曾见异动,相互推诿,好不轻松!”

施六郎眉心一跳,那都虞侯“砰”的一声将佩剑拍在案上:“昨夜丑初至丑正,半个时辰里见过没见过什么,都给我一一细禀。”

帐中几名禁军戍卫大气不敢出,窒闷的空气里,唯有施六郎一板一眼的汇报声。

都虞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施六郎还不及松一口气,却听顶头上司冷声打断道:“慢着。你说……安广厦安大人与小温大人同乘一骑?”

施六郎一愣:“正是。”

都虞侯眯起眼:“详细说来。”

施六郎本待细细禀明,双手抱拳一礼,不小心碰着腰间钱袋,几枚铜板叮当一响,磕碰着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正是那酥饼里夹带的马蹄金。

他面色一惭,一身正气莫名矮了三分,遮遮掩掩道:“温大人与安大人都出示了鱼符印信,确认无伪。”

都虞侯察觉他面色有异,直起身,一字一句问:“旁的呢?没了么?”

“不曾有。”施六郎不太会说谎,舌头经不住有些打结,顶着上司冷锐如刀的目光,渐渐有些撑不住了,面色涨红,闭了闭眼,磕磕巴巴道,“安、安大人手臂像是受了伤,不知……”

都虞侯不听他说完,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尘,提剑起身,对几个下属吩咐道:“走,去拜会一番安大人。”

“都虞侯大人,不知何事相询?”

安广厦坐在主位,微笑着吩咐几名白衣侍童烧水沏茶。

都虞侯向他见了礼,坐于下首位,并不表明来意,只是盯着安广厦一举一动,似想瞧破什么端倪。

安大人昨宵像是没休息好,面色略显苍白,时不时低咳几声。都虞侯若有所思,旁敲侧击道:

“安大人像是染了风寒,不知可有大碍?”

安广厦谢过他的好意,摇头笑道:“一点小病罢了。如今三伏盛夏,白日里鱼情不佳,昨晚星月灿烂,安某便约了小温大人龙泉夜钓。”

他端起一盏紫砂壶,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尾大花鲢咬钩,竟将我连人带竿拽下水去。若非温大人好心相救,安某恐怕要葬身鱼腹中了。”

都虞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安广厦亲自起身,替他沏了一杯茶。广袖微微垂落,无意间扫落一只高足茶盏,滚烫的开水刹那间淋了安广厦满袖。

“公子没事吧!”

周围几名白衣侍童皆骇了一跳,纷纷围拢来。安广厦若无其事地拾起茶盏,敛袖向都虞侯赔罪道:

“安某今日抱病在身,气虚体乏,难免粗心大意。若有什么招待不周处,还请都虞侯大人见谅。”

“岂敢岂敢。”

都虞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朱红袍袖湿淋淋地贴在那人手臂上,还冒着滚烫的热蒸汽。

一名侍童匆匆取来烫伤药,安广厦望了都虞侯一眼,也不避讳,径自将袍袖捋起。冷玉般的手臂上,泛起一片绯红,是新烫出的几个燎泡;燎泡之下,淤痕点点,赫然是深深浅浅的旧伤疤。

“敢问都虞侯大人,今番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都虞侯盯着安广厦的手臂,沉默良久后,起身抱拳一礼:“碰巧过府而已,没什么大事。如有叨扰处,还请安大人勿怪。”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好哥哥超级好队友安广厦

滴好人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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