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146 狭路于枸杞树下

墓地的出口和入口,虽说是分处两地,其实相隔也不算远。

程何期刚祭拜完母亲,正要离开——

孑然一身地来去,缩着脖子在羽绒帽里,尽可能地避开瑟瑟寒风,不经意中的一个抬眸,恍惚又瞥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楚昊洋则要祭拜陈母,才刚进来——

捧着花束带着冠军,目不斜视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小路上,丝毫不在意一路下来脚上这双明光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会就此报废。

隔着中间一排排墓碑和青松槐树,一个来,一个走,在不远不近的平行线上交汇,又相错。

两人的又一次相遇,便在这一个不知道、一个刻意无视中,再一次“擦肩”而过。

离开的迈着不变的步伐频率继续离开,过来的踏着沉重稳健的步伐继续前进。

双方均不疾不徐地、在这凛冽的寒冬里,各自走向各自的前方。没人停顿驻足,哪怕一分一秒。

眼见第三次的重逢即将再度错肩,静谧沉肃的墓地里却倏然响起犬吠声。

竟是人没有停,冠军却在错身时突然停步,回头朝另一边看去。

程何期脚下微微一顿,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响亮而空旷有力的叫声来自谁,却没回头。他只是停了一下,便闭了闭眼,就狠狠心继续往前走,没一会身影便被成排的松树隔挡了。

冠军歪了歪头,一双黑溜溜水润润的小眼睛瞧着四周,鼻子微微耸动。似乎察觉到那抹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气息渐渐远离,它疑惑地又歪了歪脑袋,哼哧着吐出一口白雾,有些不安地又叫了一声,惊起一片麻雀乱飞。

楚昊洋回首呵斥了一句冠军让它安静,不知道一向乖巧从不乱叫的大狗怎么突然不乖起来。

被训斥了的大狗呜咽一声,抬眼瞧了瞧主人,又回头望望对面已然空无一人的墓园,迟疑不定。

楚昊洋已经继续往前而去,走了几步见冠军没跟上来,头也没回地招呼了声:“来。”

冠军在原地踏了几步,继续犹疑不决,一会望望后面,一会看看前方,呜哩呜哩地陷入两难境地。

楚昊洋又走了一小段,停下脚步回头低斥了句:“还不跟上!”

以前每次到这里,冠军总是很沉默,寸步不离他,似乎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从不会吵闹。他不知道冠军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初它跳进去想陪阿杞的事,也许是记得的。有两次他就一个转身的功夫,便不见了狗影,急得他几乎跑遍了整个陈家村,结果是在阿杞那边找到的。

那时,大狗缩成小小一团,脑袋和一对前肢搁在土包上,形单影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远远望去,甚至令他一度以为它也没了呼吸,心跳一刹那间差点停摆。屏息慢慢靠近才发现肚腹是在微微起伏着的,松了口气的同时,大狗那副不会说却实实在在的伤心难过模样,看得他心口又是一阵纠疼。是同命相怜的凄楚。

忍不住蹲下去抚摸它的大头,告诉冠军它的大爸爸其实已经不在这里了,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可大狗不听。它一旦倔起来,认准了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哪怕是二主人的话也不搭理。某些时候,它只想要它的大爸爸。它真正的主人。

而它曾追着送完陈河杞的最后一程,哪怕它当时可能并不明白那天一系列举动的意义。但它的确亲身感受到最后大爸爸的味道,是被埋入了这土里。

也许它还以为就跟它喜欢把香喷喷的牛腿骨刨个坑埋了藏起来一样,大爸爸也是被藏到了土地。也许它还等着有一天能再把大爸爸从土里挖出来,然后又会摸它头呼唤它跟它一起玩;就像它过段时间会把牛骨重新刨出来宝贝地抱住啃一样。

那会冠军难得不肯听话,无奈楚昊洋只能坐在地上陪着它一起,从天色大亮到漆黑一片。到最后,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在陪谁,一人一狗一座坟,伴着墨色天幕的闪烁群星,默默无语。

而在那个人离开后,一人一狗那样的相互陪伴和依偎,早已贯穿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在那样静谧的时分,他或许只是什么都没想地发呆,又或许会远远近近地想起很多。

就好比不久前,他加班到夜间八点多,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些出来,不过是在公司门口站了两三分钟等司机赶过来,就有无数人过来要给楚董撑伞。

望着罕见的冬雷之雨,他神色冷淡地一一拒绝了所有人,直到再没人敢上前。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另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冻得瑟瑟发抖站了许久,都无人问津,更无人停留哪怕一秒,他这么大个人杵在柱子边就像个透明人。只除了一个人。

楚昊洋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了——能在寒冷的冬雨之夜,给他带来温暖的人。

而他,也不需要别人。

可他还不晓得,的的确确是——

再也不会有了。

话题扯回来,冠军除了不肯离开阿杞旁边这事外,其余方面无疑是超乎人想象地听话懂事的,说它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一点都不为过。可今天怎么如此反复,还一直闹情绪?

楚昊洋不由抬头随着冠军的视线搜寻了遍一周,只见四下里树影婆娑,寒风呼啸,却哪里有什么呢?不要说人,连一只猫都没有。

楚昊洋没心力多费神,复又喊了声让它跟上,回身往前走去。

冠军瞧瞧斜对面已经没了任何影子,连方才那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都不见了,又是一声低呜,终究在二主人的再三呼唤下,迟疑了瞬,还是重新迈开四肢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也许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连它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大狗垂着尾巴,任尾巴尖尖上的几根长毛时不时擦过地上,走动间结实圆滚的屁股一摆一摆地,似乎还透着些不情不愿。可走着走着,没一会它就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似是忘了刚才的事。没了纠结,小步子就又哒哒起来,再度亦步亦趋跟在二主人身后。

那头,程何期就这么安安稳稳出了墓地。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不想去思考。

自此就当两条平行线,于他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很早以前,楚昊洋这个人,就已经跟他陈河杞全无关系了。

何况如今,他是——程何期。

至于冠军,他打算看以后能不能找个机会单独碰个面……

从墓地出去后,程何期情绪有些低落,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河边。

视线一转,他才发现河边不知何时竟打了石驳岸,美观自是不论,倒是还避免了河床经年累月的缓慢坍塌状况。然后抬眸便看到了那棵枸杞树,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春夏秋冬,每个季节他都能在脑海里完完整整地复原出它的不同形貌。

裸露在河床的泰半根系盘根错节,还带着干涸的淤泥,有部分因时间久远已经萎缩,陪着上面光秃秃的枝干,乍一眼看过去会让人误以为这树早已经死了。可他知道,等得开春,枝桠又会冒出新绿,逐渐展示出勃勃生机。

而这份生机,也是支撑着他在一次次困境中,从不轻言放弃,无论多么痛苦,努力再努力地咬牙坚持下去的信念,就如同他妈妈从小教育他的那样。

也是半年多前,他刚苏醒如同废人一样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那段灰暗日子,以及痛苦复健的那一个多月里的信念支撑。

当时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这棵老树。他小时候那会,那树还只是一小半根须露在河床,长期暴露在空气里萎缩了些,却还是顽强地生长着,每年结出满树火红的枸杞果。妈妈总会摘了制成枸杞干泡茶喝,温温的,带着淡淡的甜香。

小时候夏日的傍晚,他妈妈总是带着他在树下纳凉。妈妈一边钓鱼,一边轻声跟他讲一些趣事,也讲他名字的由来。

河杞,老家河边的枸杞树。

那时妈妈指着大树告诉当年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的他:希望自己儿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能坚强,便起了这个名字,希望他能跟这颗树一样在任何风吹雨打中始终顽强地成长。

陈河杞始终记着。无论身体和精神再怎么痛苦,也从没想过放弃。哪怕牙根无数次咬的几近出血。

只是当最后命运令他走到了生命终点的那一刻,怅然怔忪的同时却也有种难言的久违的轻松。

他已经做好准备坦然迎接真正终点到来的那一刻。

他并不惧怕魂飞魄散。他怕的是心有牵挂,怕的是他的离开会让视他如生命的亲近之人痛苦。

而这世上已然没有那样的人,而他自己也早已无牵无挂,自然也能走得自在。

这世上,终究是没有谁是谁的唯一,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时间,可以冲淡所有,令一切走回正轨。

孰料命运再度弄人。

新生与死亡的交叉点。

陈河杞与程何期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与试炼……

“汪!”

就在程何期微微仰首望着大树神游时,身后骤然响起一声熟悉至极的犬吠。

他倏然回过身,正见不远处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威风凛凛地站着,黑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程何期不禁蹲下身,不自觉露出了个久违了的真心笑容。他朝它张开手,柔声道:“乖孩子,来爸爸这里。”

与此同时,另一边,刚挂断总助电话的楚昊洋回过身来,却发现哪都没了冠军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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