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不到一炷香时间,嫄公主就到了,虽然已至深夜,但她却还穿着白日里的宫装,显然尚未就寝。

“在忙什么?朕是不是打搅到你做正事了。”

“儿臣在抚琴,忘时间了。”周影弦在书案前施了一礼,神色淡然地回答,“如此深夜,皇叔您召我来,可是有重要事吩咐吗?”

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鸿审帝将桌上的奏折掀过来,用两指夹着递出去:“先看看这个吧。”

嫄公主低着眼睛,双手捧过那份奏章,小心翼翼读着。折页上写满灵秀飘逸的好字,是泠皓的奏折。其中详细介绍了武举前两日的一些情况,并对一些会出现纰漏的地方提出了改进建议。看似一封平常的折子,但当嫄公主慢慢看到最后一句时,却不由得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纤柔的手指轻颤。

“看完了?”鸿审帝翘起嘴角,探寻地看着嫄公主的反应。

“这……”嫄公主抬起头来,不露声色地扫视一眼鸿审帝的书案,见到其他全部的奏折都已叠到了右手边,显然都是批阅完了的,于是轻声问道,“叔叔!这是何时的奏折?”

鸿审帝的语调随和而温暖,仿佛是个暖心的长辈与子侄随意唠着家常:“昨夜或是今早吧——弦儿,朕问你,泠皓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嫄公主捏紧折子,咬唇不语。

她自小便知这种事由不得自己,老兴王仍在世时,幼小嫄郡主的美貌就已被许多人注意到,她因此得到了比皇族中其他姐妹更多的关照,不需要习武打仗,只在屋子里读读书,漂亮地长大便足够了。

相貌对她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只是一位庶出的郡主,作为政治筹码远嫁或者联姻,才将是她的命运。因而嫄公主默默地苦学兵法,她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派的上用场的人,起码在关键之时,手中还能多几分筹码。

然而正是这张沉甸甸的筹码,却也让鸿审帝投鼠忌器,以如今嫄公主的兵法与谋略,如果她嫁与一名野心勃勃的夫君,那么这个人无论身份,文武抑或汉夷,都会变成大昼王朝江山上的一枚钉子。

所以,鸿审帝慎而又慎地为她择选驸马,那应该是一个出色而忠诚的将军,她在及笄那年,主动为自己挑了一门亲事——众多武将世家中,唯有端木一族是最让皇帝放心的。

当年,端木陈张自山中习武归来,鸿审帝突然把他叫进宫里,当着嫄公主的面要他娶她。嫄公主永远忘不了端木陈张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毫无喜悦,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位公主,像一个见了鬼的孩子,若不是屋里还有皇帝在,他说不定会直接夺门而逃。

嫄公主倒是希望他跑掉,但是那个男人连基本的挣扎都没有,他违心却顺从地、躬下身子说谢主隆恩。

那一瞬间,嫄公主恨透了他家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忠诚。

记忆里,嫄公主与端木陈张更像是亲人,那个男人短暂的前半生中,一半是在行军的马背上,另一半时间全在长安,与她分享青梅竹马的岁月。因而嫄公主觉得,即使对方不喜欢自己,但作为丈夫,起码不会对自己太差。

可转眼两年后,端木陈张就死在了祁连山月下陡峭冰冷的岩壁上。嫄公主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她曾在轩河宫广大的沙盘中无数次推演嘉峪关至张掖的一战,直至每一门火炮的落点、每一个士卒的站位、每一次鼓角的声响。她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最终,嫄公主终于意识到,端木陈张,是自己要死在战场上的。

那个男人,宁可死都不愿意违抗皇命,宁可死也不愿意娶自己。

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与端木陈张不同,泠皓大概是愿意娶自己的,嫄公主一直以来都知道泠皓爱慕自己,最初在军营中相见,泠皓在自己面前脸红地抬不起头来。那红衣的小将军有无可挑剔的秉性、能力、相貌与身家,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儿家倾心于他,朝思暮想期盼能见得他一面,可他不是周影弦心里的人。

想到这儿,嫄公主以袖掩面,以娇柔的声音询问道:“儿臣还以为,皇叔您要将儿臣送进宗庙里去,苦度余生呢。”

鸿审帝笑了笑:“真是荒谬,弦儿啊,你哪儿听来的谣言?”

嫄公主蹙着眉头,干笑了一声:“原来是捕风捉影之谈,幸好,儿臣险些当真了的。”

鸿审帝突然哈哈大笑:“看来信了此谣言的人还真是不少!要不然,右司空陆景明又怎么会匆匆忙忙去信给雍州老家,让那同族的小辈陆仁跑来考武举?”

听到陆景明与陆仁的名字,嫄公主登时变了脸色,美丽的容颜有些狰狞,鸿审帝却继续说道:“只是可惜了,陆家几十年来废武从文,好不容易才出个武生,却在来京路上不幸遇害了。陆景明大概也是没想到,他本是出于好心,却折损了大昼一位才俊,失去了族中一个亲人。”

不愧是皇帝啊。

嫄公主不由得倒退两步,脚下一个踉跄,跪坐在地上。她手中的奏折掉下来,翻开的纸页上,可见最后一句话:“末将斗胆上书,恳请陛下赐臣嫄公主周影弦为妻。”

鸿审帝从座上起身,走到阶下,伸手托起嫄公主的下巴,居高临下:“弦儿啊,你也是知道的,大昼皇族历来有规矩,婚姻大事上要长幼有序。如今焕儿也十六岁了,如果你这个姐姐尚无婚配,她就不能越过你去谈婚论嫁。泠涅乃当朝正一品大员,泠皓本人也不差,足以配做你的驸马,如今他又主动上书来,你看……”ぷ99.

“……儿臣、儿臣一切听从皇叔安排。”嫄公主一字一顿地说道,纤细的指尖狠狠掐进了掌中的皮肉里。

午夜,宽阔的太平街两旁,豪门住户中仆役挑亮门前的灯火,宴饮一宅临着一宅,光芒映在天空的星汉上。

长安城寻常的勾栏酒肆,喧嚷的人声渐稀,更声反而愈发清晰,从城北响到城南。一片低矮的房舍中,鱼名赫穿着便服推开院门走出来,这里是从来没有火烛亮光的,除了他,恐怕没人买得起那些吃不进肚子的东西。

只有星光落在破碎的瓦片上,鱼名赫手中提着一只麻布口袋,袋子鼓鼓囊,是干硬的面饼,他走过那些窄仄的巷子,顺手将面饼扔在两旁房子的门前。

等鱼名赫走出这片低矮的房舍,袋子已经空了,他将口袋甩在肩上,取出最后一只面饼,一边吃一边缓步走着。转过街口,他看到街边黑暗处躺了一个人。此处靠近城东角门,六月的长安闷热难当,鱼名赫远远便闻到一阵臭味,他犹豫了一下,飞快将剩下的面饼干咽进喉咙,这才走过近前,用麻布口袋覆在了这具不知名姓的死尸身上。

一阵蹄声从远处寂静的街上响起来,自东向西奔来,来者甚急,或许是过于黑暗,马背上的人没有留意到街边的鱼名赫与死尸,飞快地撞过来,与鱼名赫擦身而过。

“王超——”鱼名赫却看清了马背上那个庞大的身躯。

片刻后,远去的蹄声又回来了,带着一星亮光,王超打着火折子,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查探。

“我在这儿呢。”鱼名赫走入月光下,他见王超面露焦急神色,软甲上还有些血迹,浑身散发着让人不愉快的气味,“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兰翎卫那里哇!追无影方才审出来喽,嫄公主白天交代过,叫末将一有消息就去信给陆家。”

“现在是回军营吗?”

“要得!到军营,找识字的快快写完信,我还可睡半宿子,要回到家,我婆娘能把我教训到天明喽——鱼司马你嘞?这时候也要去军营吗?上马来,咱们同去啊。”

鱼名赫看了眼那匹已然不堪重负的马:“你先走吧,我随后就来。”

王超不再寒暄,吹灭火折子,调转马头离开。鱼名赫将衣服下摆扎进腰带里,望向城西军营的方向,提起一口气来,也飞奔而去。

鱼名赫并未比王超晚到多久,他走入军营的时候,正巧见到将官的营房前面,王超提着云梓辰的衣领,欲把他往自己屋拽去,云梓辰手中还抱着一箱子书,显得甚是不情愿。他们两人个头都很高,但一胖一瘦,远远看去,像是一面圆溜溜的大鼓上头系了个鼓槌。

“谁放你进军营的。”鱼名赫擦了把热汗,叉着腰问道。

云梓辰虽然已经考中武举榜眼,但尚无军衔,仍旧是平民身份,此时深更半夜出现在军营里,确实有违常理。经鱼名赫一提醒,王超也反应过来,他将云梓辰放开,怒目而视:“对呦,你大晚上咋在这里?”

王超贴着耳朵的询问险些把云梓辰吼聋,他咧着嘴缩着脖子,指向一间营房,却是李垣祠的房间。

大约是屋里的人也听到外面响动,那间房子的屋门忽然一开,泠皓与李垣祠两人衣衫不整,一前一后地走出来,也是一脸疑惑。

鱼名赫一见,举起手来扇了云梓辰脑袋一巴掌:“合着你小子给他俩把门望风呐!”

李垣祠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乎没个下脚的地方,所有箱柜都敞开着,衣服书本等杂物散落一地,仿佛遭了贼。

大昼武将,六品以下的将领士兵都必须住在军营里,以防备紧要军情,六品以上方可搬出去在长安置宅,也不能距离所属大营太远。李垣祠将成为左司马,当朝正一品武官,自然不合适再与普通军官们一同住在简陋的营房里。他知道明日朝会就将派下任书,要尽早搬出军营,于是就找来泠皓帮自己提前收拾一下屋里的东西,而泠皓则顺便喊上了云梓辰。

李垣祠在军营住了三年,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东西,三个大男人谁都没自己搬过家,手忙脚乱间把房间搞得一团乱。

幸好其他人都未发觉他想到的误会,鱼名赫尴尬地说:“还是等明日让士兵们来做吧——泠小子你那屋也要提早收拾,如今做军镇的是个老文官,他连着递了两年辞呈,我估摸着,这回军中人员调动,也要将他一起换了,那位置八成就是你的。”

“军镇可是从三品,如何会轮到我呢。”泠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云梓辰站在一旁,委屈地又搓耳朵又揉脑袋。

几人转到了当值的营房中,王超才对众人说了追无影于兰翎卫所的供述,离雪燃将追无影救醒后,不过两轮刑讯,追无影就将所犯罪行全招了。

原来他是在雍州山路上偶遇陆仁,他见对方是一俊俏的独行少年,便以同行为借口接近,骗对方喝下有迷魂药的毒酒,后将人背到山林中玷污。那陆仁醒来后觉名节受损,想也没想便跳崖而死,追无影事后翻看陆仁留下的衣服行李,才知对方是来考武举的。

鱼名赫捏着下巴上的胡须:“章子烨那混蛋亲自审问的?”

章子烨是兰翎卫的指挥知事,如今指挥使的位置暂缺,兰翎卫中一切事务实由章子烨这个文官主持。此人行事歹毒狠辣,热衷于炮制各种刑具,自他上任后,兰翎卫的名声便愈发狼藉,为文武两边所不齿。

王超点头,眼中露出些恐惧之色:“等到了秋后押解回雍州大狱,活扒皮。”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李垣祠忍不住说道:“本朝律例严苛至此,与夏桀商纣之时比起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人是傻的吗?军营是什么地方,他一个采花大盗敢冒充世家子弟来考试,就没想过被拆穿是什么后果吗?何况就算中了前三又如何,对他而言有好处吗?”云梓辰有些疑惑。

王超咳嗽一声,尴尬地看着几个人,末了目光落在泠皓身上:“那孙儿说的是,前阵子他听人讲,京城有个小将军靓得很,想来京城见一见,于是才会在山路上遇见陆仁的……我猜想,他说的应该是泠兄弟。”

“哼!”李垣祠气得一拍桌子,“死有余辜!”

代王超写信的泠皓放下笔,心想,这句话大概是不需要放在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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