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如星穿越至今, 要是从第一面开始算起,跟朱厚熜已经认识了五年。这五年时间,两人不说时时刻刻在一起, 但也天天相见。她上辈子没接触过文秘工作, 想来哪怕是贴身秘书,也没有像自己这么鞍前马后的。
五年时间,她眼睁睁看着朱厚熜从一个小小少年变成九五至尊的帝王,按理说凭借她的头脑, 足以摸透领导的内心, 但对待朱厚熜,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嘉靖皇帝,冼如星发现自己却始终无法猜透对方。
就好比现在,她就不知道小皇帝为什么如此生气。
朱厚熜愤怒得在房里走来走去, 如果靠近, 甚至能看见其额角的青筋。
“陛下, ”冼如星试图安慰,“我知道你担心有人对选秀下黑手, 导致您命定之人被操纵, 但只要您需要,贫道愿意全程督办,绝不让任何人插手,我……”
“够了!”朱厚熜一声暴喝。结果冼如星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是、我不是……唉!”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见女道士对他的婚事如此态度就觉得心中一团邪火,烧得大脑都不清醒了。
“我懂,”冼如星点点头, 无非就是想自由恋爱呗,说起来对方今年也十七了,上高中的年纪想谈恋爱也正常,尤其是他父母感情这么好,更是树立了典范。
“但是陛下,您身为天下之主,为了国家的稳定,还是得留下个继承人。”从景泰开始算起,大明在立储一事上都不稳当,弘治好歹还有个儿子,到了正德,三十岁了膝下空荡荡,结果最后被朱厚熜钻了空子。当时宁王造反,之所以会有人响应,最大的原因也是皇帝没有一子半女。
朱厚熜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却又是关于国事大道理,不由有些委屈。撂下一句“知道了”便急匆匆离去。
冼如星明白青春期的孩子越唠叨越叛逆,于是便适可而止自己也去忙别的事了。
……
清晨,伴随着声巨响,一艘大船停靠在通州湾。
船老大第一个下去,笑嘻嘻地对着守在岸边的官吏说了些什么。官吏不苟言笑,呵斥了他几句。
船老大悻悻,从身上掏出文书,另一个小吏细细检查后,在上面盖了个章。
这一幕被船上的两人看见,不由有些称奇。
其中一身量略高,脸上有些麻子印记的男子道:“听闻朝廷现在统一加强了对吏治的考核,原以为不过是和之前那般说说而已,想不到竟然来真的。”
“急了呗,这人啊,不被逼到份上都懒得动。”在他身边,一俊美青年嗤笑道。
由于明朝禁海,漕运成了沟通南北最重要的交通方式。每年南方征收的粮食以及其他原料,都要经由运河输往京城。漕运总督成为最重要的官职之一,纵观整个大明,三分之一的漕运总督最后都进入内阁。
按理说漕运这么大一块肥肉,哪怕是从指缝中漏出些许也够所有参与者吃饱喝足了,但终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将帝国的命运只交给运河的结果就是几十万漕军集体摆烂。正德年间,山东一伙贼寇将济宁港的一千五百艘船只洗劫一空,附近的官兵毫无作为。此事传到朝廷,就算是平时嘻嘻哈哈如正德皇帝也不禁龙颜大怒,狠狠收拾了一番,不过这种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很快,嘉靖上位后发现漕运贪污,克扣军饷。嘉靖为人最是心机深沉,表面上将参漕运的奏折扣而不发,暗地里鼓动其他与此无利益纠葛的官员,终于,在某天早朝之时,好几位小官同时上书,痛骂漕运弊端,要求朝廷解除海禁,用海运代替漕运。
这么多官员一起发声,即使其他人反对,也终究要讨论一番,然而吵着吵着,最后却发现假如用海运,其成本最少能减少一半,遂都不说话了。
此时负责漕运的官员也都慌了,几乎是立刻开展了内部反腐倡廉运动,自爆出好几个大贪官的同时,还狠抓地下纪律。如今不光是粮饷,只要是船也要严格记录,不给丝毫钻空子的机会。
“小点儿动静,若是让人听到怎么办。子升啊,不是我说你,为人处世不能那般耿直,好歹圆滑一点。”高个青年嘱咐到。
徐子升皱眉不语,大明为了保漕运,一切水利工程都围着他转,无论是南方北方,出了事儿根本得不到拨款,他小时候曾经与父亲居住在宁都,亲眼看见因为没钱无法修河堤,导致老百姓的田里的庄稼活生生被毁,上万人流离失所,所以对漕运天然带着敌意。
不过想到好友爱唠叨的习惯,为了让他闭嘴,还是特意叉开话题道:“修志,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望去,刘修志注意到远处有一群人拿着工具不断在地上敲敲打打,而在他们身边还有不少对撑山的灰色砂石。
“不知道,可能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吧。你都不晓得,现在京城一天一个样儿,就拿吃食来说,原本应该是咱们南方菜多一点,结果听闻有位冼如星冼道长,日行千里后从其他国家带回了不少品种,有的简直了,好吃的惊掉下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徐子升哭笑不得,“刘兄,咱们好歹是读书人,你当真相信有人能日行千里?”
“我管他呢,”刘修志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只知道东西好吃就行。还有,我必须得嘱咐你一句,虽然咱们读书以清流为榜样,但千万别为了扬名去招惹些不该惹的人,尤其是那位冼仙师。听说有举人在茶楼中痛骂冼道长,结果恰好撞见陛下微服出巡,气得以妄议朝政为名直接拖出去打了板子,虽然没有革除功名,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了。”
徐子升自然不是那等嚼舌根之人,但听到这儿不由有些好奇,“这位冼道长如此得圣眷,难道朝里的官老爷们没有意见?”具他所知,朝中可有不少大臣性子颇为古板。
“怎么没有,不过皇帝不听啊,再加上内阁六部等大员好像都跟冼仙师关系不错,就算旁人上书,最后也都给压下来了。”刘修志神色带着几分羡慕,以后要是做官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愁什么了,“其实啊,主要还是冼仙师自己有本事,那什么菜啊糖啊的你都知道了,我还听说啊……”
刘修志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听书她研究出了一种功法,不光能延年益寿,还能让人重振雄风,等搞来了咱俩一起练练。”
徐子升嘴角抽了抽,“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说罢便下了船。
两人都是同乡,还都是举人,这次是来京城科考的。刘修志的舅舅在京城当了个六品官,一年前曾经在此居住过一段时间,回去后就常常以京城人自居。这次赶考自动充当了引路人。
等下了船,他们在港口处站了许久,但原本说好了来接的舅舅却迟迟没有出现,刘修志有些尴尬了,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子升体贴地笑了笑,“也许是公务繁忙,记错了日子,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你我在附近客栈住上一天,等明日再做打算。”
刘修志连忙点头,通州湾靠近京城,许多人到此地都要修整一番,其中不乏些达官显贵,所以周围客栈价格昂贵,寻常的根本负担不起。但这些钱对于两人来说到不是个问题。
毕竟大明有“穷秀才”,还没有“穷举人”。等考到举人,不光拥有大量的免税田定额,还有朝廷提供的必要生活开支,假如你不想再往上考了,也可以去吏部选个□□品小官来做。总之,这辈子是饿不死了。
不过徐子升和刘修志家里也并非大富大贵,所以最后也只订了一间房。
然而晚上睡觉的时候徐子升便后悔了,谁知道刘修志打呼磨牙放屁全都占!被吵到睁着眼睛熬了半宿,最后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结果刘修志一声大喊又将其叫了起来。
“唔……土豆……”
土你妈了个头!徐子升望着熟睡中的好友,气不打一处来。眼见外面天都亮了,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后打算出去买些京城早点。
由于最近一段时间京城附近工厂林立,以至于出现大量劳动缺口,不少人都在这里找活计,如此带动得周围小商贩们纷纷出动。城门才刚打开,外面就已经热闹极了。
徐子升逛了一圈,见到刘修志心心念念的狼牙土豆,试着买了一份,咬了一口果然焦香绵软,回味无穷。于是又给好友带了份,并嘱咐多加辣。
他要是能多在茅厕蹲一会儿我今天说不定还能补上一脚,徐子升心中想着。转身又点了最近很流行的鸭血粉丝汤和灌汤包子。成功将自己撑到后打算于附近转转消食,此事他再一次看到了昨日那帮聚集在一起的人。
不由有些好奇地走了上去,为首的是个丰腴艳丽的女子,穿着一身奇怪的窄袖衣服,衣服上还印有道家图案。
她看着二十五六,未戴道冠,只盘了个发髻,也不像妇人打扮,徐子升一时间拿不准问其叫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这位……娘子,在下姓徐,单名一个阶字,松江府华亭县人,此次进京赶考,昨日就注意到你们在此劳作,不知能否告知在下这是在做什么。”
郑窈扫了他一眼,不得不说,一个人的外表非常重要,徐阶今年不过十九,虽然个子不算太高,但面容白皙俊秀,说话温和有条理,即使面对自己这样一个妇道人家,依旧十分守规矩,让人心生好感。于是郑窈解释道:“我们在测试水泥。”
“水泥?”此为何物?
徐阶刚要询问,突然注意到地上某处较旁边不一样的地方,平整而干净,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
“诶?干嘛?还没干呢,你别给碰坏了。”郑窈叫住他,面露不悦之色。
徐阶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拱手,他看了看周围的五六人,心中实在太过好奇,于是主动去商贩那里买了荔枝糖水请大家喝,全当是之前的赔罪。
喝了糖水,郑窈态度稍微好些了,与徐阶道:“你要是真想碰,那边有道干裂的,随便你玩。”
徐阶听罢连忙跑过去,仔细研究一番后,他便明白了这东西的好处,“此等神器,要是路面都铺上,以后骑马步行该有多方便啊!”
“骑马不成,这玩意儿伤马蹄的,不仅马蹄,凡是牲畜走多了都不太好打理,我们最初规划就留了专门的马道。”郑窈解释道。
此时徐阶见她目中不由带上几分恭敬,轻声道:“娘子难不成是京城里的匠人?”
虽然这时候依旧有军籍匠籍,但事实上大明匠人的地位并不算低,甚至好几位工部尚书都是匠人出身,不过在官场上受些歧视,一个好匠人在老百姓眼里还是挺受尊敬的。
郑窈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啊,我是个专门挑匠人刺的。”
她因为冼如星到赏识,进入了夏言的学习班,平日里极为刻苦,成为第一批毕业的学员,然后分别在研发岗、工程岗、后勤岗都干过,但却都表现平平。
倒也不是笨,事实上,郑窈接受知识的速度是最快的,但继续往下深入学习就有些不行了,对于所有东西都能简单了解,同时还挺细心。在有一次跟妙乐吵起来后一连指出她二十几处平日里的行为错误,把妙乐气得半死。
结果这事儿被冼如星知道后,有些兴致勃勃得将其叫到身边,耐心交谈了一番后,豹房的第一个专业质检员光荣上岗。
郑窈本身眼里就不揉沙子,因为过于强势的性格经常与旁人打架,她好像天生就有较真儿的基因。如今的豹房,每日要生产研发许多东西,道士们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理科工科学习,对待问题不求甚解。实在过不去了反正还有冼如星这个外挂,做出来的东西往往十分粗糙,现在因为物以稀为贵,自然是不愁销量,但对此冼如星却不怎么满意。
质检员注定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但郑窈也不怕,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有了她的把控,许多生产线的质量都上了个台阶。
现在豹房连原始水泥都研发出来了,冼如星第一个让郑窈带着人来测试,而之所以选择通州湾的原因就是这里人流量大,原始水泥吸水性好,抗腐蚀性强,最适合此地。
徐阶看着地上黑乎乎的一堆,怎么看怎么喜欢,突然,欣喜抬头道:“既然这水泥能铺在地面,那时不时也能用来盖房子?如此盖出的房子就不怕风吹雨打,也能用上好多年!”
“不错嘛,”郑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反应很快,但是很遗憾,不行,冼道长说了,这种原始水泥硬度不行,盖房子很容易出事故,就是铺地也要三五年重修一回。不过以取得的收益来看,这种倒是值得的。”
徐阶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如此倒更加心痒痒的,听见对方提起冼道长的名字,便知其身份。于是想了又想,红着脸上前套近乎道:“这位娘子,我初到京城,一路没少听见冼道长的大名,今日浅识之下,心生向往,能否帮我引荐一二,我这还有许多问题想要与其讨教。”
郑窈挑眉,有些好笑道:“我说你这书呆子,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我家仙师往来的都是朝廷大臣,是你能随便看的吗?你不是进京考科举的吗,等中上状元那日再说吧。”
徐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唐突,但实在太过好奇,于是尝试着开口道:“在下、在下师长乃是华亭知县聂豹,新建伯王守仁是我师公,那个,他曾经和冼仙师共同抗击宁王的叛军。”不过一个在江西一个在湖广……
徐阶也没办法了,这已经是他身上最能拿出手的关系了,原本没报什么希望,结果对面在听后不由“咦”了一声。
郑窈现在加入清风观,名义上也是冼如星的嫡系了,平日没少听冼如星念叨王守仁大才,朝廷正需要这种人坐镇,结果却怎么也请不来。如今听着傻小子跟对方沾亲带故,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样吧,我这边暂时离不开,先给你写个字条,你到了京城去找芳龄继的掌柜,把字条交给她,到时候仙师见不见你,就不是我说的算了。”
徐阶连忙点头,之后带着字条一路傻笑回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