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买了两家店铺, 但值得欣慰的是,这两家位置还不错,都在内城北边, 靠近安定门, 步行半个多时辰就能到国子监, 属于是黄金地段了。
冼如星先来无事,与陈二狗一同去店铺巡查, 来回看了几圈,总体上还算满意。轻敲了敲房内门窗, 嘱咐道:“这里用料多是木材, 秋冬之际一定要注意防火啊。”
目前负责留在此地装修整理的是陈二狗的一位手下, 也是流民出身,能被挑出来自然有过人之处,最起码官话说得比陈二狗要好。个子挺高, 皮肤黝黑,比起做生意更像是个当兵的。
面对冼如星, 他似乎非常紧张, 恨不得将其话里的每个字都可在脑子里。
为了使其放松一些,冼如星特意坐下与他闲聊几句, “你叫邓十一是吧,以前在江西府是做什么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 谁知邓十一一下子面色灰白,迟疑了半天方才开口道:“回仙师, 小人以前是铅县的壮班, 因着得罪了宁王府上管事被赶了出去,流落几地,多亏了陈大哥收留。”
他许久不说话, 冼如星还以为对方在身份上有什么问题,然而听完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壮班”说白了就是捕快,县城里有三班衙役,壮班便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一些百姓进县衙打工,负责在县衙人手不够的时候从旁协助。
与现代受人尊敬的人民警\察不同,明朝的捕快其实是贱籍,和倡优奴仆并没有什么区别,壮班虽然不是贱籍,但也从事“贱业”,就算以后不干从良了,也要三代人无法参加科举。
捕快这种贱籍与其他不同,在当地拥有比较大的权利,倘若真得上官赏识,也是个肥差。邓十一原本子老家过得好好的,却由于看不惯宁王府上行事被陷害,不仅丢了工作,还沾上个“贱”字,以后难免被人嫌弃。
陈二狗害怕冼如星多想,连忙插话道:“仙师,你别看这小子瘦巴巴的,当年在铅县也管着一片人,来京城后比谁都能吃苦,自己半夜含着石头练官话,才一个月就说的跟本地人差不多了,把店铺交给他您就放心吧。”
冼如星点了点头,没有搭话,转而就店铺的经营方向问了邓十一几句,也许在心中打过草稿,对方的回答虽然没什么新意,却都言辞有度。
望着男子紧张有有些期待的眼睛,冼如星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喧哗,抬头望去,只见三五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站在门口,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什么。
邓十一眉头紧皱,连忙走了出去。与那几人交涉几句,好说带人将人劝走。
等进屋,面对冼如星问询的眼睛,苦笑解释道:“是京城本地的帮派,叫什子虎头帮,来收照看费的,前几天已经给过一次,结果昨日说那点钱只照顾得到一家店的,咱们两家连着,必须再交一次。”
“什么玩意儿。”陈二狗都要气笑了,他早年帮人出苦力,混迹于市井,也知道无论去哪儿做买卖都要四处打点,可如今在京城,自己东家都能跟天子对话了,竟然还要被人吃拿卡要?
邓十一无奈道:“虎头帮身后盘根错节,不光是有宫里的太监撑腰,就连锦衣卫那边也有关系。别说是咱们,听闻阁老家中的铺子都要定时孝敬。”
他犹豫着看了眼冼如星,暗示既然老板能不能找官府解决。
“这种事儿解决不了。”冼如星摇头,“哪怕是一时抓紧去几个,这些人也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没过多久就死灰复燃,万一背地里使暗招,那生意也不用做了。若真想彻底铲除,怕是要动用五城兵马司。陛下刚继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身为天子近臣,如此为己谋私,到时候怕是又要引起风波。”
“难道就这么一直被他们勒索。”陈二狗气得脸通红,这也未免太憋屈了。
“当然不是,”冼如星冷笑,转头对其道:“让跟着你的那些人备好家伙,我再调来一百来个,晚上与去找场子。虎头帮是吧,吃了多少给我双倍吐出来!”
“以权谋私”当然不行,但“为民除害”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陈二狗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发出了自打进京以来最快乐的声音,“好嘞,这个小的最擅长,仙师您就等好吧!”
当天夜里,城北虎头帮帮主的宅邸就被人连锅端了。
虽说虎头帮盘踞京城多年,人也不少,但是跟随着陈二狗的流民们可是当真见上过战场过血的,再加上装备碾压,一路基本上势如破竹。
冼如星特意调查过,这虎头帮堪称恶贯满盈,除了收照看费外,还暗地里拐卖人口,抢占民财,没有一个手底下干净的。所以吩咐到,遇到抵抗不用留情。
虎头帮众最开始还敢挣扎,然而随着几个头领纷纷倒地,俱是吓得肝胆俱裂,最后清点战果,能站着说话的都没几个。
冼如星是等里面打的差不多了才过去的,邓十一特意寻了个椅子,冲洗掉满院血污,恭恭敬敬地让仙师坐在中央,然后开始汇报情况。
说起来他不愧是在公门中混过的,搞得这么正式冼如星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看教父。
“虎头帮的大当家二当家都在乱斗中被割了脑袋,老三出京办事儿了,已经确定地点,方才也派人去了结,咱们这边兄弟伤了两个,都不是什么要命的,不过有位手腕处挨了一下,虽然血止住了,但医师说以后很可能提不了重东西了。”
“照顾好他,以后有什么轻便的差事先让他去做。”冼如星吩咐道。
这么大的动静,京城中守卫不可能没反应,不过在此之前,冼如星已经打好了招呼,借口有的是,她现在也算帮皇上办事,光大不敬就够对方喝一壶的。
“仙师,我们在大当家院内厢房里发现个麻袋,里面好像是个人。”
这边正说着,那里陈二狗提着个大袋子就走了出来,打开后,一满头是血的锦衣青年出现在大家面前。
虽然瞧着吓人,但在场之人一看就看出不过是皮外伤,擦干净血污后,露出一张俊俏到极点的脸。
陈二狗打了个寒颤,有些恐惧道:“那虎头帮大当家不会是有什么别的爱好吧,强抢民男什么的,要不叫醒这小白脸问问?”
观此人衣着打扮便知身份不一般,冼如星也有些好奇,遂同意陈二狗的说法。
陈二狗推了青年两下,好半天没推醒,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冼如星上前,尝试着拽着对方衣襟摇了摇。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冲天,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大批官兵出现在眼前。
为首的身着六品青色官服,正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他身边还站着个清瘦老者,虽然看不清脸,但声音十分熟悉,“吾儿慎正是今日下午失踪的,有人看到他被掳至此,估计是错不了,倘若抓到人不交代,老朽在锦衣卫认识些人……”
冼如星认识杨廷和到现在,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听起来好像是儿子被虎头帮绑架了,传闻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是京城里人人追捧的美男子,真想见一下……啊?
她看了看手里抓着的青年,突然愣住了。
不会这么巧吧……
而此时焦急万分的杨首辅也注意到了院子里的情况,看到自己儿子浑身是血的被人提着,双眼不自觉眯了眯。
冼如星:“……”
……
万幸的是,还有好几百人为冼如星作证,而杨廷和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冼如星跟自己再不对付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地对儿子出手。他这阵子主张革除闲职变卖黄庄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平日里就连出门都要随身带着刀,但百密一疏,没料到杨慎会着了道,看来以后还要加强防备。
对于冼如星,杨廷和心情复杂,但无论怎样,对方也算是搭救了杨慎,于是还是主动道谢。
冼如星看着这位内阁首辅,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道:“杨太傅,虎头帮虽然被灭了,但他背后之人还在,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要那些人对太傅心存记恨,那早晚会再次出手。所以,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我知你最近在忙于解散皇店,但处处受阻,过程很不顺利。”
杨廷和在听到“交易”两个字之时就已经皱起了眉头,还没等冼如星继续往下说,断然道:“皇店百害无一利,不可能让你开下去。”
冼如星笑着摇头,悠悠道:“首辅误会,我要开店,自然是以个人名义,至于皇店,也打算以市价与你买卖。”
上百家皇店遍布整个北方,想要都买下来无疑是个天文数字,饶是杨廷和见多识广,也不免有些被对方的豪横惊到了。
老实说,革除皇店却是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哪怕是京城,在收缴皇店后也有不少太监打着皇店的名义招摇撞骗,杨廷和知道,如此下来恐怕他一走,这东西又要死灰复燃,莫不如卖出去充盈国库。但是嘛,作为一位官场老油子,他早已习惯了将利益最大化,于是继续不动声色道:“那么,冼道长又能提供什么?”
“杨太傅位极人臣,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冼如星笑了,旋即认真道:“贫道身无长物,这样吧,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保您一家人之后不再受京城地下骚扰,力求给您个安静。”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许久,缓缓点了头,“好,那老夫就静候道长佳音了。”
冼如星优雅地行了个道礼,然后目送杨廷和带着儿子远去。
将两人谈话听了个大概的陈二狗挠了挠头,不解道:“仙师,既然如此,那以后要继续收拾京城里的小帮派吗?这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
冼如星摇头,“京城百万人口,闲散人员数不胜数,哪里能一一管得过来。再说了,水至清则无鱼,哪怕是再清明的地方,也没办法说彻底杜绝他们聚集。所以……”
冼如星转头看向邓十一,“以虎头帮为据点,给你人和钱,一个月,你能做到哪步?”
邓十一身形一震,望着冼如星,心“砰砰”直跳。
他知道,自己等了二十几年的机会来了。
不敢犹豫,连忙俯身道:“小人自当竭尽全力,愿为仙师效犬马之劳!”
冼如星皱眉,“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你能做到哪步?”
“是,”邓十一咬牙,心中估算了下,“拿下东北西三地应该不是问题。”
“好,那就这样,”冼如星点头,“倒时候办不到,你也不用来见我了。还有,我让你代替虎头帮,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之前那些脏事儿你要是敢沾……”
“小人明白。”邓十一赶紧称是。
交代完后,冼如星见没什么事儿了,于是回宫,第二天见到嘉靖了将事情的经过描述了遍。
嘉靖听得津津有味,之后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江湖事江湖了’,确实有个带头的出面比官府方便许多,不过为何选中那邓十一?我还以为你更信任那姓陈的汉子,我记得他,好像人不错。”
“正是因为人好,此事才不能让他去做。”冼如星摇头,解释道:“陈二狗为人仗义,性情豪爽,这样的人可以得手下信服,但地下帮派什么的,难免有些阴私之处,他没什么心眼,很容易栽进去爬不出来。至于邓十一,此人之前在衙门做捕快,经常和地痞闲汉打交道,知道他们行事,而且又有贱籍压身,当不了官置不了业,此乃他唯一的通天道,定然会全力以赴。”
还有一点冼如星没说,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自己每每独处揽镜自照之时都能看见,这种东西名叫——野心。
有野心有能力有经验,对于邓十一能否成功,冼如星其实心中已然有数,自己要做的便是在关键时刻勒一勒缰绳,别让他走歪路。
朱厚熜似懂非懂地记下来,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己在那儿嘿嘿笑道:“话说杨慎那家伙四处树敌,结果因为自己亲爹被打得满头包,也太好笑了。”
“陛下见过他?”冼如星有些惊讶,然后反应过来,杨慎在翰林院任职,平时应该没少给天子上课。
“当然,”朱厚熜翻了个白眼,“那酸儒整天穿得花枝招展,翘个尾巴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知道他不爱来讲课,我其实更烦他,但是还每次都叫他,反正都别想好!”
冼如星:“……”你这又是何苦呢。
朱厚熜还在那边气哼哼,追着冼如星问道:“杨慎嘴臭的很,你和他打照面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他那时候已经昏了还能说什么。”冼如星摇头,对于杨慎,她了解的并不多,但上辈子只要看过三国演义,都知道他那首赫赫有名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而她自打入了京城,也只听有人谈论“杨大才子又有了新作”“杨大才子跟人在辩论大获全胜”之类的,对方在自己心里只不过是唐伯虎的加强版。
“不过长得倒是挺帅的。”冼如星说到此处,不自觉微笑起来,人都向往美好的事物,而杨慎无疑是她自打穿越以来见到的最高颜值,比上辈子偶像明星都英俊。
朱厚熜一下子竖起耳朵,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直冒酸气,半晌,阴阳怪气道:“哦,难怪我昨晚看你没回宫派人去喊你一再推辞,原来时间都耽误在这儿上了,眼光也不怎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也觉得好。”
冼如星不知他突然抽什么的风,不过还是明智地闭嘴免得跟上司起冲突。
见她不开口,少年刚开始还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坐立难安。
莫非说得太过分惹她生气了?
朱厚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拉不下脸,两人就那么并排坐着,一时间陷入僵局。
黄锦在旁边看着,见万岁在旁边干着急,于是十分贴心地走过去,对冼如星道:“仙姑上次不是说想找个地方安置从安陆来的那些道士吗,您都不知道,您一说陛下就开始找,现在皇城里工事都停了,想修建也没办法,最后陛下决定把豹房划给您,那地方又大又僻静,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豹房乃正德花巨资修建的行宫,位于西苑边角,鲜少有人至,里面不光大,还有许多小隔间,道士们做实验也有一定危险,如此想来豹房倒是不错。
赞赏地冲黄锦使了个眼色,朱厚熜可算寻到由头,得意地控诉道:“对,你看我对你多好,结果你呢,因为这么点小事儿跟我闹脾气,还不说话,不过天子大人有大量,这次就……”
“闹什么脾气?”冼如星茫然,“我在想一会儿吃什么啊。”
朱厚熜:“……”
……
被莫名其妙赶出来的冼如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家伙又怎么了,情绪起伏如此之大,难道进入叛逆期了?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如此想来自己也是命苦,顶头上司龟毛不说,还是个未成年,想来以后多让着点儿吧。
正要打道回奉先殿,突然许久未见的谷大用出现,直言自己和掌印太监张永设宴,请冼如星赏脸出席。
冼如星挑眉,左右也没吃饭,于是便欣然前往。
太监做到司礼监头目这个位置,也是万里挑一了。张永谷大用所居住的直房距离皇帝办公居住之所较近,就在养心殿北侧。
作为专门揣测皇帝心意的职业,太监自然是极为会说话办事,张永得知冼如星是湖广人,特意请湖广本地师傅坐了一桌家乡菜,还找来乐师弹湖广小调,当真是体贴入微。
不过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冼如星并非原主,所以对此也没什么感觉,但表面依然领情道谢。
张永谷大用见她喜欢,松了口气,其实两人今日找她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无非便是感觉当今圣上与他们俩日渐疏远。虽说这司礼监依然让他们当着,不过明显更器重别人。
太监是完全依附于皇权的存在,如此一来二人怎能不慌?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像杨廷和想要找人劝皇帝,第一印象自然是费宏等肱骨大臣,而如张永谷大用这般,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冼如星。
饭桌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殷勤的为冼如星倒酒,好话说了一箩筐。
冼如星摇摇头,直截了当的对张永道:“张公公,我知你成化年间便入宫,这几十年除奸贼刘瑾,还曾经领过兵,先帝胡闹之时也经常在旁边劝阻,虽然世人对你多有误解,但朝廷内外都知你是个好的。
张永连称惭愧,说起来他确实是太监中的一股清流。
冼如星接着道:“古往今来,内宦后宫自来就是为人所诟病,看起来风光但要真出了事,第一个为人所弃。先帝临终之前虽然说了所有犯下的事他一力承担,不过你也知道杨太傅如今整顿内外,这把刀迟早都要挥到你头上,与其如此,莫不如急流勇退,好歹图个善终。”
“今日这杯酒,我冲你喝下了,还望公公闲暇时分想一下贫道的话,趁早做决定。”说完便离开。
冼如星话虽然不客气,但却极为诚恳。
张永苦笑,有些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算了算了,都活了这把年纪,回老家当个富家翁也不错。”
而自打开始就被忽略的谷大用面色阴沉,望着女道士的背影,神色愤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