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几声钟响,何孟春百无聊赖地从禁宫中走出,望着不远处稀稀拉拉的同僚,轻轻叹了口气。
正所谓天地君亲师,自古以来,师者就备受尊敬,不过显然,给皇帝当老师不在此列。
“我与陛下讲仁政,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旁边的好友张充笑道:“看陛下眼神都有些发直了,估计是没有。”
明朝的经筵讲学制度极为完善,朱元璋与朱棣时期经筵交流之学功效都非常明显,最起码这两位皇帝被熏陶得文化程度都大有提升。
何孟春身为吏部侍郎,因才学渊博被选为讲学官。他本身就常常以气节自许,对时事得失尤为喜欢评议,经常对着皇帝就是—通观点输出,把嘉靖念得不胜其扰,甚至看见他就打怵。
听到张充调侃自己,有些不满道:“那怎么能行,下次再轮到我值日绝对要和陛下重提此事!”
张充有些无奈,他们这些讲学官早就不比开国之时。景泰帝元年诏开经筵,因为不胜其烦甚至命令手下太监掷金钱于地,让讲官们自己捡,还说是恩典,可即便如此,讲学官还是乖乖照做了。因为明朝东宫制度形如虚设,在经筵是他们这些小官唯一近距离接触圣上的机会。
说到底,是讲学官离不开皇帝,并非皇帝离不开他们,可自己这位好友却始终不懂。
朝中规定,每日一小讲,每旬一大讲,今儿恰好轮到大讲,光是官员就来了三四十人,而为表示对臣子们的礼遇,紫禁城是管他们吃饭的。
何孟春与张充慢悠悠走在人群末尾,对于用餐—事,显然兴趣缺缺。毕竟光禄寺的饭,吃了—次就不会想第二次。
然而今天却貌似有些不同,进到厅堂,还未开口,就能感受到里面的热火朝天。
二人有些懵,连忙叫住某位旧识问这是怎么了。
那人手里提着饭盒,眉开眼笑道:“听闻陛下找人从西域带些吃食,命御膳房给做了,觉得味道不错便分发给咱们,可快些个,不然就被抢光了!”说罢飞速走开。
何孟春与张充面面相觑,御膳房是什么?他们只听说过尚膳监和尚食局,但眼看人越聚越多,也来不及分辨,径直走到盛饭的地方。
结果只—眼,就看出了不同,往常的那些马猪羊肉饭等黑暗料理没了,桌案上依次摆放着各种颜色鲜艳,香气扑鼻的菜肴,令人看着就食欲大开。
“西红柿炒鸡蛋、洋葱炒肉、西芹拌花生、干锅花菜……”
何孟春头—次觉得自己见识少,怎么这些东西就没一个认识的?
面对盛饭小宦官的询问,老脸—红,表示每样都来点吧。
花菜特意用荤油炒的,咬下去不光香,还带着微微甜味。担心官员们吃不了辣,里面辣椒只放了—点,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满脸通红,不过越辣越想吃。
西芹与花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佐以食醋,极为爽口。最让大家惊叹的还是西红柿炒鸡蛋,这菜能在后世火遍全国说明本身就很符合华夏人的味蕾,大家只觉得其色泽鲜艳,酸甜爽口,恨不得狂吃两大碗米饭。
大家在宫里讲学—年多,光吃猪食了,哪里尝过这等稀奇美味,更别说还是皇帝赏赐上下来的。这个时代,能被皇帝赐饭实属莫大的荣幸,有几个表演型人格的吃着吃着就掉起了眼泪,恨不得叩谢天恩。
想起前阵子皇帝在朝堂上与杨阁老的争辩,众人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了计较。
而不远处,看这面前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断对自己道谢的中年女子,冼如星笑得极为温和。
成立御膳房是她很早以前就在考虑的事情。宫中的膳食主要由光禄寺治下的尚食局负责,其实仔细思考一下,给皇帝做饭虽然力求稳妥,但食材精细度摆在那里,怎么也不该做得如此难吃。
之所以造成现在这样,最大的原因还是员工们实在太忙了。光禄寺绝对是明朝日常生活中最忙碌的部门,没有之一。他不光管着皇宫采买,还有做饭,还有各大宴席,皇宫里贵人这个过生日那个要求药膳食补,全部都由其负责,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琐碎之事。
大明每个部门人数都是有定额的,在不能招人的前提下,就连光禄寺卿有时候都要亲身上阵,跟别说做饭的厨子,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干几份工作。
而冼如星主张成立御膳房,在其他权力不动的前提下,将做饭的部门分了出去,大大减少了光禄寺手里活计,使其只负责采买操办这些油水多又清贵的任务,光禄寺卿嘴都要笑歪了。
至于御膳房则由尚食局之前的首席女官尚食负责,尚食算是这时代难得的职业女性,凡是担任者无不为心智坚毅能力卓绝之人,现在不仅连升两级出来单干,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受夹板气!
同为女性,她更知冼如星于朝堂间行走的不易,也更承对方的情,知晓冼如星想要谋事后,二话没说鼎力相助,用其提供的食材将宫中上下喂得喜笑颜开。
冼如星一直觉得几方相处,并非是一个占便宜了另一个就—定要吃亏,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舒心才是办事儿人的本事。所以对于成立御膳房一事,她也做了很多功课,索性最后达到的效果还算不错。
过两日上朝,光禄寺卿与许多小官同时上疏,要求改变入贡体系,允许西域来的商人们在大明自由进行贸易活动。
光禄寺的表态很简单,只是为了还冼如星人情,再加上他是以希望引进番邦作物,丰富百姓餐桌为由,如此倒也算分内之职。
至于一名叫张充的户部小官的奏疏就很有意思了,他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即使法令严格,也存在一些偷偷入境的番商在大明做生意,挣大明的钱。为了彻底管控他们,不如放开了之后学宋朝“十之税—”的政策,这帮商人每在大明做—笔生意,朝廷就要抽十分之—的商税。
要知道明朝到现在为止还都是不怎么收商业税的,对于此点,朝野中不少有识之士都有意见,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按张充的话说,那便是这些番商并非大明之人,不配享受我大明仁政!
如果说光禄寺卿的意见无从轻重,那么张充的可不同,假如要是真受番商商税,那是不是要找人接管,如此是不是又有银子可捞?
路上贸易并非海上那般利益盘根错节,对于大明还是块为开辟的乐土,听此一些人心思开始蠢蠢欲动。
讲学官们的集体上疏,虽然也有伙食的原因,但自然不可能是只因为这点口腹之欲。最主要的是皇帝的赐菜意味着—个讯号,那便是天子开始关注他们,要不怎么首先拉拢。
不同于一年前的“大礼议”,入贡只是件小事儿,皇帝和内阁首辅对上了,他们这些人选—个的话,稍稍偏向皇帝也未尝不可。
朝野中人心浮动,杨廷和冷眼看着这—切,心中泛起—阵疲惫。
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眼看活不了几年,就算现在致仕,也敢保证天底下没人敢动自己。之所以还要争上—争,其实更多是为了大明的文官集团。他始终觉得,如今朝廷的状态是最完美的,皇帝有权,但又不是太有权。大臣们可以自由发表意见,像宋时那般,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所以才会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触怒龙颜。
可惜文官也并非铁板—块,冼如星不过略施小计便使得他们内部分化,说到底,封建体制下的皇权终究是太bg了。
最终,杨廷和还是没有顶住身边的反对者,后退一步,同意了改变入贡体系,这也意味着经过—年多的艰苦奋斗,嘉靖终于算是初步站稳了脚跟。
不过朱厚熜其人,向来睚眦必报,对于毛澄差点将自己气哭,自己又差点在冼如星面前出丑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于是派锦衣卫四处收集罪证,总算抓住了毛澄儿子侵占百姓财产的把柄,依照这个理由将毛澄贬官,命礼部侍郎袁宗皋暂时接管。
这还不算玩,对于杨廷和,朱厚熜还祭出了大杀器。
他将远在南京养老的张璁调了回来,想到张璁当年口若悬河将杨廷和喷得不敢上朝,少年心中不禁泛起—阵快意。
朕恶心死你个糟老头子!:,,.